功成不受爵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兩句,是這首詩的末段,是左思人生的終極目標,也是我把這首詩列爲晚鳴軒愛讀詩的關鍵。首段四句左思透露了青年才俊的狂妄自負,我以了解和容忍的態度接受,但並不鼓勵。因爲年輕狂妄往往是遭忌的原因,影響嚴重時可以使此人終身懷才不遇。至於中間十句,左思寫出對多事的祖國有一份報效的良圖,這是年輕人應有的懷抱。你看眼前的事,自從美國卡特政府片面宣佈自民國六十八年起和中華民國斷交,我國各界人士奮起救國,出錢出力,多麼令人感動。尤其是各大學的男女同學,表現更爲出色。平日在校園裏看到的那份懶懶散散的神情不見了,一個個激昂慷慨,顯示出無比的愛國熱情。你如果去找他們聊聊,準保他們每人都能說出一大套報國的良圖來,絕不比左思的遜色。因此對左思這番良圖,我佩服是佩服,但我明白當時懷有這番良圖的人士一定不少。能說得出「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的人,可能就只有左思一人了。這兩句實在了不起,不是一般追求功名利祿的士大夫所能說得出來的。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
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
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
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
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文選卷二十一
m•hetubook•com•com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
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
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
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文選卷二十一
左思又接着說:「鉛刀雖鈍,最好能有試着一割的機會。我雖才劣,也夢想着要實現我的良圖。」左思的良圖是什麼?就是下二句「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眄和盼都是看的意思。晉的京城在洛陽。江湘卽東吳,地在東南,故稱左眄。羌胡地在西北,故稱右盼。當時蜀漢已先滅亡,晉如能把東吳滅掉,三國就復歸大一統。如果再把羌胡滅了,晉的北境就從此無事。這是晉朝君臣共同的願望,也是左思的良圖。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兩句,寫那時候國家的處境。鳴鏑,指發射時能鳴叫的箭,古人稱它爲嚆矢,今人稱它做響箭。檄是文和圖書書,寫在一尺二寸長的木簡上,用來徵召或罪責曉譬。檄文插上鳥羽,表示緊急,就叫羽檄。這兩句是說:邊城苦於戰爭,告急文書飛快地傳送到京城。左思做這首詩的時候,晉朝北境在和羌胡交戰,南方則在和東吳對壘。
這就是年輕人。左思寫這首詩,在晉武帝太康元年滅吳之前,那時他才不過接近三十歲的人。年輕人,尤其是像左思這種有才的年輕人,有幾個懂得謙虛?年輕人的眼睛彷彿長在額角頂上,眼光像高射炮彈,投射向高遠的天空,一般人不在他們眼裏。他們在家裏,覺得父母思想落伍,做起事來畏首畏尾。在學校,覺得教授講不出什麼大學問,上不上課無關宏旨;甚至認爲同學庸俗不堪,不屑與之爲伍。看起報刊文章,覺得這篇不行,那篇差勁。如果自己動筆,一定比别人高明。隨着年齡的增加,兩眼才漸漸下移。到了哀樂中年,眼睛才移到正常的部位。這時,才明白别人並不像自己所想像那樣不濟,自己也並不像自己所想像那般高明。如果到了中年還像年輕時候自以爲文曲星下凡,智多星降世,此人多少有點不正常。但是反過來說,年紀輕輕就虛懷若谷,老成持重,此和*圖*書人也未必正常。人生難得幾年狂,年輕人有點狂妄之氣,原諒他吧,他得意不了多久的。
當國家有難的時候,就是國民奮起報效國家的良機。尤其是身受國家教育之恩的知識分子,這份報國的意願更爲熾熱。左思就是如此。從「雖非甲冑士」到「右盼定羌胡」八句,左思熱切地透露了報國的壯志。他表示:「我雖然不是頭上戴盔身上披甲的戰士,但也曾讀過兵法,懂得武略。」疇昔意謂已往。穰苴,春秋時齊國人,姓田氏。因軍功被尊爲大司馬。後來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司馬兵法,穰苴也在追論之列,因稱司馬穰苴兵法。當然左思所謂穰苴,並非專指司馬穰苴兵法,而是泛指一般兵法。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這是幹麼?要歸田廬,那就乾脆躱在田廬算了,何必辛辛苦苦出去建功立業?功既建,業既立,却又捨棄了受之無愧的官爵,回到田廬去吃老米飯,閣下莫非吃錯了藥?的確,左思的境界太高了,不是一般庸俗的士大夫所能了解。左思高就高在這裏。他要「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是爲了報效國家,同時以報效國家來肯定自己的人生價值,並不是爲了高官厚祿。他的人生價值由於良圖的實踐和圖書得以完成,高官厚祿並不能帶給他什麼。如果不能再對國家有所貢獻,徒然尸位素餐,那是人生價值的負數,雅非左思之所願,啊,左思,你太了不起,我敬愛你。我見過無功想爵的人,也見過無功受爵的人,就是不曾見過「功成不受爵」的人。因此我只有反覆地吟詠你這兩句詩,藉此領略你的千古高情。
前四句爲一段。左思自言才學出衆,口氣相當自負。古代男子二十歲成人加冠,那時體猶未壯,所以叫做弱冠。柔翰指毛筆。「弱冠弄柔翰」似乎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看了這一句的進一步說明「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可就了不起了。二十歲的年輕人,作起論來可向賈誼的過秦論看齊,寫起賦來可以和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比擬,那不是天才是什麼?還有那句「卓犖觀群書」,卓犖指才華絕異,觀群書指學識淹博,合起來就是才學兼優。即使左思說的句句是實話,絕無一絲誇大,而由自己口中說出,究竟難免給人一種狂妄的印象,不是麼?
有一種人,他讀書學仕,不是爲了權勢,不是爲了利祿,只是爲了報效國家,肯定自己。比起一味鑽營權勢利祿的官迷來,這種人才是國家眞正需要的,這種人才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和圖書。晉朝的左思就是這種人。他的詠史八首,不知道曾感動過多少有才能有抱負的士人。八首之中,我最愛讀第一首。詩是這樣的:
左思又表示:「我放聲長嘯,嘯聲激盪起清風;我滿懷壯志,根本不把東吳看在眼裏。」魏晉人會長嘯的很多,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就是著名的例子。有一次,阮籍在蘇門山遇到了有名的道士孫登,他想和孫登討論道者養生的學問。但孫登說什麼也不理他。阮籍自覺沒趣,長嘯了一陣,就獨自下山。才走到半山,他聽到山谷中彷彿有鸞鳳之音在迴響,歷久不歇,原來這就是孫登在長嘯。阮籍這才服了。我不知道長嘯是怎生嘯法。六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一大早,我在溪頭林區遊覽,看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忽然有股衝動想試着長嘯一番。我眞的一路走,一路嘯,我所謂嘯,其實和叫差不多。休說沒有鸞鳳之音,說是火雞叫還差不多。我想古人一定不是這般嘯法,但古人去我已遠,我問誰去?左思「志若無東吳」這句話,氣也够大的。東吳由於有大江天險,晉朝羣臣都不敢對東吳貿然用兵;當時主張伐吳而且堅信有勝算的,只有羊祜、張華等極少數幾個大臣。而左思年紀輕輕的却作此豪語,眞是後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