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沒有人覺得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應該買一束玫瑰給自己。玫瑰有它固定、應該的歸宿。在這樣的想像裡,這束玫瑰畢竟不屬於我。
在我實際給自己買了一束玫瑰的舉動之外,另外有一份關於這個舉動的詮釋同時出現,在詮釋裡,換句話說,在路上其他人的眼光裡,一定覺得我正要把花送到哪裡去送給誰。
玫瑰充滿了太多既有的詮釋。愛情更是如此。我買的玫瑰招引來了許多誤讀,我對妳的愛情也是如此。他們用他們僅有的想像方式去閱讀、去傳言、去談論,而我,百口莫辯。
和*圖*書所以永遠沒有辦法挑戰「對的」詮釋,沒有辦法改變「對的」詮釋。玫瑰就是不屬於我,在別人的眼中。
生活是一片錯綜複雜、糾結纏繞、巨型的「誤讀之網」。我們每個人都是網中央的蜘蛛,霸道地編織著自以爲是的「意義之網」。隨時隨地,我們不停歇地猜測別人的動機、捏造別人沒有說的故事、扭曲別人的話語、虛構別人的思想。當然,我們的一舉一動,也就成了別人拿去編織他們的「意義之網」的豐富材料。
許多人在談文學文本上的閱讀、www.hetubook.com.com詮釋與誤讀。因此而高喊「作者之死」,因此而哀悼著作者不再能夠掌握作品的意義。其實生活中有更多的詮釋與誤讀。我們隨時都在閱讀別人的生活,並且形成種種詮釋意見、賦予種種的意義,而且我們可一點都不在乎別人眞正的原意到底是什麼。
我完全無法和這樣的詮釋對抗,因爲詮釋的進行是完全無聲的。只在別人的眼中、腦裡,而且只存留短暫得甚至沒辦法浮刻上顯意識的剎那。我不可能去跟每個人解釋:「我眞的是替自己買了一束玫瑰哩。眞的只是hetubook.com•com因爲我喜歡花、喜歡鮮花、喜歡鮮花裡帶著俗豔意味的玫瑰,所以我買了一束玫瑰。」我不可能去跟每個人解釋:「我喜歡有陽光的日子。我喜歡陽光照在玫瑰花上的樣子,房間裡每到下午會有陽光灑進來。難得今天的陽光這麼美好,又剛剛好經過賣花像賣菜一樣的濱江花市,可以買到單純又便宜的一大把玫瑰花,我捨不得放棄這樣的機會。讓我的房間裡看得到有陽光的花,或是有花的陽光,就是這樣。」
我不可能這樣解釋。我如果眞的去解釋,人家還會覺得莫名其妙,我買不買花、我爲www.hetubook•com•com什麼買花干他們什麼事。可是他們連想都不想,就很自然地認爲走在街上的我,抱著一束要去送給別人的玫瑰花,因爲那才是「對的」詮釋。「對的」詮釋不需要多作說明,你如果要去修改「對的」詮釋,人家就覺得麻煩、覺得不干他們的事。
從這點看,文學作者畢竟還是享有特權的。只不過這特權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相對於我們每天每天的生活被識或不識的人進行無窮無盡的霸道誤讀、任意衍生,作品還是比較穩定、比較能夠控制的。
路過濱江花市,給自己買了一束玫瑰。
抱著玫瑰走在路上hetubook.com.com,有一種極度不穩定的感覺。雖然付完了錢,雖然玫瑰實實在在抱在懷裡,可是還是覺得玫瑰不是眞正屬於我。
我們活在種種的詮釋、印象裡。一部分的時候,我們操控詮釋、印象來幫忙自我表達。然而更多的時候,其實是詮釋、印象在控制我們,逼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這是生活裡最可怕、也是最無可奈何的詮釋暴力。眞相永遠比不上謠言流行,而印象又比謠言更直接更有效。甚至應該這樣倒過來界定、理解:只有當眞相剛好也變成一樁謠言時,眞相才會被相信、被接受。而一旦謠言變成了印象,謠言就再也不可能被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