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之眼
我們應該高興的,我們應該熱心地想像怎樣讓我們的都市變得更像舊金山、洛杉磯、紐約或波士頓一點。告別怪獸。可是我們心裡卻無可避免地充滿了焦慮,把該有的高興淹沒掉的高漲焦慮。
更進一步的焦慮其實是來自我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眞的不知道,我們自己到底要怎樣的居住環境。我們新獲得的「空間之眼」,只教會我們討厭什麼、不要什麼,然而面對新的,即將被建造的環境,我們突然生出奇特的懷舊抗拒來。我們當然不至於懷念過去的髒亂、惡臭,可是我們無可避免地懷念錯雜環境裡未被承認,卻m.hetubook.com.com確實存在的活潑多元本質。新的、潔淨的環境,可能同時保有過去的多元活潑嗎?我們不知道,我們眞的不知道。所以我們焦慮。
九〇年代的一個重要運動,其實正是要用已有的自由和財富,來整理醜陋、可怕的城市。不管從城鄉理論或美學原則上,我們正一步步整理出一套收拾殘局的辦法出來。愈來愈多的高架快速道路,愈來愈多複雜的交通規則,愈來愈寬廣的公園,愈來愈統一的建築天際線。這個過去無意中長大的怪獸慢慢將被馴服。
走過拆遷之後的十四、十五號公園https://www.hetubook.com.com預定地,台北,瓦礫堆上孤伶伶地立著似紅非紅斑駁色澤的鳥居,鳥居上孤伶伶棲著下午的陽光,孤伶伶地在一個時間的虛點上。
也許唯有這樣的虛點,眞正能逼我們想辦法整理對這座城市的感覺與想法。空無一物的瓦礫堆上曾經站著錯亂的歷史。日本人原本整齊的墓園,因逃難失序而在墓園上建立起的湫隘低矮平房。死的秩序與生的混亂。別忘了還有商業市集在沿林森北路的兩邊繁華著。最後一夜時還剩下的有餃子館、寵物店、蛇店、皮鞋店、服飾店以及刈包店。這一切現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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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進入記憶裡,我們只能靠記憶才能看到。這樣的都市基本上是醜陋的、也是可怕的。它沒有原則,更沒有耐心。它以驚人的速度增長,以驚人的速度吞噬愈來愈多的人口。
這就是九〇年代台北,不,全台灣,正在經歷的。我們終於在經濟上獲得了足夠的財富,在政治上獲得了足夠的自由,可以認眞地改正過去的可怕錯誤。其中一個最大的錯誤,正就是失控的城市。從一九四九年以後,台灣完全失去了空間政策,甚至更徹底地,失去了「空間之眼」。從政府到民間,我們只顧慮生存、發展所需要的種種功能,卻和圖書是全看不到,也懶得去看這些功能考量造成的空間效果。我們活在一個沒有計畫、沒有方向、沒有藍圖的空間裡。
另外還有一番景象只有靠想像才能看到。那未來的公園、噴泉、音樂台等等。勢必呈現出另一種新的秩序,休憩的秩序。
站在空無一物的瓦礫堆上,讓我們試著去承認,消逝掉的東西其實眞的沒有那麼值得留戀。也讓我們試著承認,即將要來的其實眞的沒什麼可反對的。但是即使如此承認了,站在空無一物的瓦礫堆上,我們畢竟還是惘然,悵然若失。
沒有計畫營造怎樣的空間,其實也就沒有計畫眞正要去摧毀什麼。所以這半世m•hetubook•com.com紀來,台灣的空間最是雜亂炫目。日據時代遺留的現代化空間布置上,加上了軍事官僚體制、加上了臨時雜湊的居室、加上了美式文化的符號,農業遺跡、工業荒蕪和商業的浮誇,交疊並置。失去了「空間之眼」的我們,每天進出各種不同的空間風格,絲毫不以爲意,甚至養成了忽略風格間衝突齟齬的特殊寬容能耐。
焦慮的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眞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活力、什麼韌性,讓我們創造出一個如此不統一的居住環境,而竟然泰然處之。我們不知道,我們真的不知道,隨著這些髒亂醜陋的消逝,會不會也一併帶走了潛藏在其間的活力與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