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鄉愁的重量
啊!故鄉這條黃泥路,
真的隱藏著太多我們生命的故事。
那時我們都還小,
這條路,
就是我們遼闊的世界,
裝載著我們的喜怒哀樂,
歌哭笑語。
童年的冬天特別冷
當他們拉著爸爸媽媽的手,走過短窄而平整、到處狗屎、門牆緊閉的巷道,搭上舒適的交通車。我突然發覺,冬天不在樹梢,不在番薯田,不在結霜的黃泥路,而在人們的臉上,甚至心頭。
至於爸爸媽媽的手,並不是用來牽著我們去上學,而是牽著牛去耕田。我們的溫馨,往往是來自沿路上,什麼伯公什麼嬸婆的招呼,或是孩子們成群結隊的笑鬧。
童年的冬天特別冷,眞的!如今想來,卻不知道當時冷的是風霜,是身子,還是心情?
因此,我怵怵地想到:又是三十幾年後,我孩子的孩子們,究竟將會如何過著他hetubook•com.com們童年的冬天!
哦!爸爸童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做了一個哆嗦;孩子們好像覺得滑稽地笑了。要怎麼說,才能讓他們看到我心中那幅未曾消退的冬天圖像呢?
「會不會冷啊!」妻常常這樣反覆地問著孩子。
這條孩子們踏著去上學的路,是短而窄的巷道。平整的柏油路面,不可能出現牛糞,但是卻必須非常小心,否則狗屎隨時會對你的鞋底糾纏不放哩!兩旁高高的圍牆與堅閉的鐵門,看來是比爬著瓜藤的竹籬及敞開的柴扉要牢靠得多,也省去一路牆內牆外地打著招呼的麻煩。我們www.hetubook.com.com通常都很快速地走完這條巷道,把孩子送上學校的交通車。
童年的冬天特別冷!三十幾年後,當我的孩子也已過著他們童年的冬天,我仍然沒有消退這樣的印象——童年的冬天特別冷!
那是五〇年代的冬天。嘉義海邊的小漁村,平野接連到大海,大海接連到低垂的天幕。寒風就從那兒越過海面、越過平野,颯颯奔來。幾排疏落的木麻黃實在擋不住它。它便那麼肆無忌憚地拿著千萬把小刀片,到處刮著我們的臉龐。
孩子們,一個拉著爸爸的手,一個讓媽媽牽著。女兒穿的是西裝型上衣,紅和_圖_書底灰格的毛料製成;配上深藍色的褶裙與毛線褲|襪、黑色皮鞋。這是學校的冬季制服,看起來端莊而溫暖。兒子只有三歲,還沒有上學。但他喜歡看著姊姊步上交通車,回頭向他揮手說再見。他戴著呢帽,穿著厚而帥氣的夾克,總是一路唱著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歌。
其實,最覺得冷的還不是番薯,而是我們這群孩子的腳板。我興奮地穿上第一雙鞋子已是讀上初中的時候了。小學六年,我們一直是赤|裸著幼嫩的雙腳,走過大約三公里的田小路,到鄰村去上學。路面當然不是平整的柏油,而是夾雜著碎石的黃泥。不小心踩到的https://m.hetubook.com•com也不是狗屎,而是東一堆西一堆的牛糞。然而,讓我們踩得很難過的卻不是牛糞,而是一顆顆銳硬的石子以及沁骨的霜粉。那種冷冽混合刺痛的感覺,究竟該當它是鍛鍊或是懲罰呢!再加上當時哪個禿子見不得別人長頭髮,竟然規定小學生都要剃光頭。大家窮得肚子都管不了,怎管得了帽子呢!頭光脚裸,風霜交迫,眞讓人體味到什麼叫做「天」寒「地」凍。
童年的冬天真的特別冷,寒風踐踏過的地方,什麼葉子都耐不住,尾梢焦黃了。有時候,一陣嚴霜,昨天還盈眼的綠意全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黑色;綿延幾十里的番薯連藤帶和-圖-書葉都被凍死了。你知道嗎?黑的不只是番薯,更是人們的臉。這樣的冬天,是不是特別冷!
這已經是九〇年代的冬天了。台北,我們的視野已全部被摺摺疊疊的線條和灰灰白白的色塊占領,樓房是都市裡永不凋謝的叢林。除了瑣瑣碎碎而顯得非常不乾脆的陰雨,我們實在無由感覺到冬天的況味哩!
——一九九八年八月.選自躍昇版《聖誕老人與虎姑婆》
「不會呀!」他們搖搖頭。
這已經是九〇年代台北的冬天,我的孩子正過著他們溫暖的童年。爸爸的童年特別冷,這樣說,他們是不會懂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