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麥當勞與火車
這棵不修不剪的雜草
阿Ｑ，你知道嗎？比起你的子孫來，你眞的相當落伍了。他們現在已經開發、進步而有錢起來。並且，你的那些德行，也早被他們發揚而光大之。不相信？你看——你在臨死之前，還認眞地想把個圓圈畫好；但他們卻都故意地把圓圈畫得越扁越好。你只不過摸了小尼姑的臉蛋兒，頂多是嘴巴嚷著要和吳媽睏覺；但他們可就厲害了，強|暴女人，還要狠狠地戳上幾刀。你只不過是肚子餓慌了，跑進尼姑庵偷了幾條蘿蔔；但他們卻吃撐了以後，還有的貪贓，有的搶劫，放肆地玩樂。你只不過偶爾吹個小牛皮，撒個小謊。他們卻厚著臉皮，在眼睛雪亮的人們面前爭說瞎話。你幫人家打雜，一向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認真；但他們不拆爛污，就覺得吃大虧了……
人們認爲你實在很窩囊，挨了揍，只會用什麼「精神勝利法」。但是，我在想，假如當時你把那條不值幾文錢的小命，和有錢有勢的痞棍拚掉了，會有人把你當烈士嗎？阿Ｑ，像你這樣一棵雜草，在人家的大樹下，不活成那副德行，還能活成什麼樣子！其實，不管什麼人，受到欺侮而不想氣死或悶死，都只能像你這麼想了。記得我念初一的時候，在路上，多看了兩個抽菸的高中生幾眼，就被他們狠揍了一頓。我比他們弱小，家裡又沒有做大官的爸爸，或幹「遊俠」的哥哥。除了痛哭一場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只好在心裡頭把他們想成大烏龜，然後用鐵鉗子夾斷這兩個大龜|頭。這麼想，的確舒服多了哩！
譏罵你的人都說，你是中國文化孕育的怪胎，代表中國人愚蠢、懦弱、貪婪、怕強欺弱、勢利眼……等陰暗的性格；那都是中國文化渣滓的結晶。我不知道，講這種話的人對中國文化究竟了解多少！阿Ｑ，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怎麼會有這般重要，一身承擔了中國文化所有的罪愆！
——一九九一年一月．選自九歌版《智慧就是太陽》
阿Ｑ，你這些子孫們，果眞個個比你出色多了。我想爲他們取個和你hetubook.com.com同樣響亮的名號，就叫「阿丫」好了。可能又有人要說，這些現代「阿ㄚ」們也是中國文化孕育的怪胎。然而，他們早就洋化而現代化了，到處講的都是科技、說的都是民主呀！
阿Ｑ：
人們談論你，通常是譏罵，或者可憐。阿Ｑ，你雖然一個字都識不得，也總該知道，如你一般肯把自己罵作「蟲豸」的人實在很少。因此，譏罵你、可憐你的人，大多不會把自己也當作「阿Ｑ」。他們通常被稱做「知識分子」，比你有學問多了；高出你，何只一個頭哩！
當年，魯迅把你帶到人間，是爲了讓中國人看清他自己。然而，假如在鏡子裡看到的永遠都是別人，一切譏罵都只是嘴巴說說htｔps://m•ｈetuboｏk•ｃｏｍ.ｃom而已的論調。那麼，阿Ｑ，你也就只是一個被茶餘飯後閒談的野臺戲丑角罷了，與中國文化有什麼關係！阿Ｑ，難道你真的將成爲中國人永不醒覺的一場夢魘嗎？
——寫給阿Ｑ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壓根兒就是一個沒念過半天書的粗漢，連個圓圈都畫不好。說起來，你活得再鄙野不過了。因此，人類與生俱有的性子，都元元本本地表現出來。這些性子，難道高貴的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就沒有呀！其實，人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不管他是那國人，從某些角度看來，並不比貓狗可愛到那兒去。依我的看法，阿Ｑ，你那些性子，大抵不是中國文化鑄造出來的。反倒是，你生來太窮，沒有好好接受眞正中國文https://m.hetubook.com.com化的教養才會不修不剪地活得像棵雜草。誰糟蹋了中國文化？要算這個帳，爲什麼不找趙太爺、錢大爺去；他們都是抱過書本，活得有嘴有臉的「紳士」呀！
小尼姑曾經罵你「斷子絕孫」。但是，三十年代的劇作家陳白塵卻說你「子孫繁多，至今不絕」。難怪我不管走到鄉村或都市，到處都碰得到你的子孫。
（案：阿Ｑ是魯迅小說〈阿Ｑ正傳〉的男主角，收入小說集《吶喊》一書中，民國十三年由北京新潮社初版。）
自從魯迅把你帶到人間，六十多年來，人們始終不斷地談論著你，彷彿談論著遠在非洲，落後、貧窮、愚蠢、窩囊、卑劣的低等民族。甚至，你已成爲這種人的代名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