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五 不知終站的列車
生命存在的真假無從辨明,
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彼此之間,
允許自我「留白」;
讓每個人在相互瞪視之外,
也可以孤獨地躲進一個任何他者所無法侵入的世界。
那也是我們可以安全地生活一輩子的理由。
不知終站的列車
近來,吾兒忽然問我:「爸爸,我是那裡人?」這問題,竟爾難以回答。我出生於J縣,在那兒過了窮苦而快樂的童年。然後,搬到繁華得讓人窒息的T城,讀書、工作、娶妻、生子,耗了三十多年,至少遷移七、八次家。如今,攜著妻兒,告別T城,又落籍在人們視爲偏遠的H縣。我是那裡人?吾兒的疑惑,能如何解答!什麼都不明確。
我拉著鄰座那個女子的手,跟著躁急的群眾下車,便看到前方不遠,果是漫天的煙霧與火光。
「你問的是我的籍貫?出生地?還是現在住的地方?」她有些狡猾卻又頗爲認真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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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們開始相互試探性的搭訕。我臨時捏造了一個假名,當然也無從確定她告訴我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但這並不重要,反正什麼都不明確。
這一列車之中,那個不知終站的「我」,在T城某賓館與車上邂逅的女子做|愛多次,被告「通姦」。三個月後自殺身亡,遺囑簡單幾句話:「我們活著,只有籍貫,沒有家鄉。除了性、金錢與權力,沒有別的希望!」
這列車要開往那裡?
「這是什麼地方?」一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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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陡然有些哽咽,一直沒有答腔。朦朧間,不知母親什麼時候停止了自語,也不知我什麼時候睡著。半夜醒來,一時之間,竟又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這列車要開往那裡!
車窗是一只無法對焦的鏡頭,不斷變
https://www.hetubook.com.com換著追攝的景物。儘管來來回回許多趟,我仍然未曾認識它們,什麼都不明確,甚至途中許多村鎮的名字,至今還沒有弄清楚。不過,在這片陌生中,卻始終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是眼前山川的基調,大塊大塊而層層疊疊的翠綠之間,散佈著被水泥業者肆意挖掘的瘡疤,袒裼的岩土,總讓我想到猩猩在茸茸體毛中暴露的屁股。每次從車窗看這片山川,都覺得它是那樣美麗、混亂而悲涼。
射殺兩隻瘋狂追咬著我的狼犬,在血腥氣味中醒來。如鼓擂動的心跳當真不假,這就叫我無從確辨夢與非夢的界域了。
這樣的感覺,在H縣的許多地方,時常會被撩撥起來。H縣火車站前,有一方如清秀佳人的小公園。我不識其名的幾排花樹,三月間便怒放著鵝黃、赭紅、雪白的種種細蕊。半個多月前,公園一角的花樹下,突兀地矗起幾座巨大的鴿子籠。群鴿襯著藍空飛翔的時候間也飄散著如絮的鴿毛,以及陣陣鴿糞的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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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誰?」一切寂然。
當我從窗外群峰間收回眼睛,側頭便看到另類山巒。吾兒在七歲時就已經知道:「世界上有三座富士山。一座在日本,兩座在媽媽的胸前。」
忽然列車緊急地煞住。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眾人焦慮地等候著答案。不久,列車長宣布:「不遠的前方,有一列滿載石化物品的貨車起火燃燒。什麼時候恢復通車,還和-圖-書不明確!」
當我拉開眼皮,不斷向後飛退的影像,讓我確定在某一列車上,這是真的!但我在什麼地方?列車要開往那裡?恍惚間,還是弄不清。幾年來,一夢初醒,經常都會有這樣的錯覺。我早已不再是一棵盤根的榕樹。
我抱著頭,焦慮地蹲踞下來。等到再抬頭時,我的眼睛乍然遭遇四把火炬,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兩隻大狼犬,正兇狠地瞪視著我。在我還沒開口之前,牠們已撲了過來。我拚命奔逃,聲嘶力竭地呼救,一個車廂穿過一個車廂,但一切寂然。在緊急中,那個戴著列車長制帽而全身赤|裸的男人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盡頭,漠然地遞給我一把獵槍。
衰老的母親躺在一張彷彿曠野的大床上,並不很在意我有沒有回應,只是無歇地訴說:你們小的時候,全家七口睡一張板舖,擠一床老舊的棉被;現在你們都長大了,一張彈簧床,一件新軟的棉被,卻只睡了我一個人。家裡經常只有電視機的聲音……。
我看到一個戴著列車長制帽的男人從前端門口走來。他竟然全身赤|裸,胯間垂懸著纍纍如果實的陽物。
這列車要開往那裡!
每個乘客的臉孔都像大理石所雕成,他們沒有哀傷、沒有歡愉,只是淡漠。同車乘客,是一種很奇異的組合,肢體相當親近,心靈卻又完全陌生。
一時之間,什麼都不明確。我眞的搭上不知終站的列車嗎?這究竟是夢或非夢?已無從辨識了。
「府上是那裡?」我習慣地維持著文明的談吐。
一時之間,什麼都不明確和圖書。我還記得是在一列火車上,車廂滿坐著乘客。窗外有一場暴雨將至,密雲遮天,幽暗中透些微弱的光影,照著端坐不動的乘客。他們都沒有臉孔,整個頭顱像一顆大理石雕成的巨蛋。
多日之前,在第九次遷移的屋裡,那是單身的么弟與父母未分的居所;但是,兩個忙於口腹之需,爲錢奔走的男人,卻經常徹夜沒有回宿。我去探望母親。看完八點檔的連續劇,她便就寢了。
列車長就在這個時候,從前端推門進來,開始驗票。他是這列車上最有權力的人。我奇怪地看到他赤|裸著全身,胯間垂懸著纍纍如果實的陽物,狼犬什麼時候會衝進來!恐懼如春草蔓生。一時之間,我竟又無法確辨夢與非夢的界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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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們對於窗外的山川頗乏興趣。瞌睡、看報、吃零嘴、玩弄隨身聽,是他們聊以消遣的方式。不知什麼時候,鄰座兩個男人開始談論起如火燎原的選情。選舉最大的趣味,是讓我們得以一窺政客們的隱私。有人在外面藏了私生子;有人在家裡打老婆;有人嗜愛收紅包……。
列車,在這不停奔馳而擁擠的空間裡,似乎什麼都不明確。
身旁僅隔一條椅子扶把,是個刻意將性感寫在臉上的女人,無袖而緊身的T恤,逼得乳|房聳如富士山峰。她微閉雙目,但我敏銳地察覺到她並沒有睡著。
我迅速端正視線,臉色肅穆。坦白說,人們面對「性」從來都沒有說過眞話。被說出來與被寫出來的,差不多全是謊言。
和*圖*書
其中,只有一句是眞的:「我要和你(妳)做|愛。」某一年除夕的夜晚,我如舟暫泊在F鎭的一戶農舍。屋裡是一對浪跡的男女,賃居於此。年夜飯後,熄燈是爲了嗜愛黑暗的寧謐。我們排坐在簷下的台階,一時都陷入沉默。前不遠處,就是冷清的車站,我定定地看著一列火車緩緩地駛過,在無邊的黑暗中,一格一格透著燈光的車窗,剪貼著凝然不動的人影。已經是團圓之夜了,他們還要趕路去那裡?我彷彿看到滿載沉重的鄉愁。
一時之間,什麼都不明確。甚至,此刻置身何地,猶自恍惚。在眼睛未及睜開之前,一束接一束反覆轟隆的聲音,已不容拒絕地擠入耳道;這是鐵輪軋軌的律響。
「每位候選人都說,他們不是爲了個人的權力,你相信嗎?」一個膚色有些黝黑的年輕激動地問鄰座的乘客。車廂裡,忽然眾聲停歇,一片寂然。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許多閉著眼睛而漠然的臉孔,逐漸地熱絡了起來,不管認識或不認識,便與鄰座談起這個讓人沸騰的話題。不久,彌天蓋地的聲浪,幾乎淹沒了鐵輪軋軌的律響。
這個回答卻讓我爲之陷入了迷惘。只有籍貫,沒有眞正的「鄉」;難道許多人都是這樣?我的眼睛又移到窗外,車行不知到了那裡?山川依然是美麗、混亂而悲涼。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六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他們要到那裡去?但我並不想知道他們要到那裡去。許多人都沒有眞正的「鄉和-圖-書」。
在我意識逐漸確辨了夢與非夢的界域,看清眼前熟悉而又帶著陌生的山川,竟然強烈地想起遠方的母親。
誰有特權在這裡養鴿子?不是站長的小姨子,便是環保局長的姘婦吧!
他們是誰?但我並不想知道他們是誰。這時代,沒有誰眞正知道誰是誰。
後記
假如,我們在兩性遭遇之間,還能勉強全身而退,那是因爲電腦還沒有發展到可以解讀人們心中的念頭。否則,在許多公共場所,縱使綁住手腳、戴上口罩和眼罩,也可能成爲「性騷擾」的被告者。而且,諸多被告,未必都是男人。
「我們雖有土地,卻很少有人把它當作家鄉!」她經常忿忿的這樣說。
我的眼光急速地掃過她的乳|房,卻警惕地不敢略作停留。被告「性騷擾」,人們絕不會以「食色性也」的理由去原諒他。近來,這類案件時常發生,大多是由嘴巴、手腳惹來的禍事。然而,或許有一天,不會說話也不會撫摸的「眼睛」,可能同樣會惹禍。
我真的在列車裡嗎?這列車要開往那裡?那兩隻狼犬被誰支使,爲什麼要咬我?
每次經過,眼前這種詭異的景象,都會引起美麗、混亂而悲涼的感覺。但是,我的女人就不僅這樣罷了;她臉色非常慍怒,眼光如火地燒向盤空的鴿群。鴿糞是某種腦膜炎的病媒,染之必死。許多年前,她有一個好朋友,便因此而壯年夭歿,讓她痛心不已。這也就難怪她視養鴿者如寇讎了。
「這列車要開往那裡?」他擦身而過,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