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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愛情裡，古代，我們的悲哀是不能奔放，沒有自由；而現代，你們的悲哀卻是難辨眞假，沒有保證！」山鬼終於打破了沉默。

她經常孤獨地站在山頂，眼下煙雲變幻不定，偶或晴朗，偶或陰晦，偶或風雨凄迷。那煙雲的下方，便是若馳若驟，萬化無常的世間了。而流轉於世間的公子呢？他幻化諸相，飄浮於情慾之海，究竟已輪迴幾世？何時能終止這樣的輪迴！讓記憶回復到當初與她的誓約，而歸來山中，永世相守，以芬芳的杜若爲食，以清甜的石泉爲飲，以蒼翠的松柏爲蔭。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哦！李奧，我明白你所說：「愛情、婚姻只是權力的延伸！」

愛情，也像電子錶，被很多人這樣的消費。但是，李奧，我卻在城市之中，讓姿勢站成長久的等待，而你在哪裡？

山鬼病，乃折取石蘭之蕊，託玄鳥帶信給公子：「病矣！石蘭表心，凌冬不凋，此情永在。」公子逃出「杳冥之澤」，遠涉崑崙山，盜取西王母園中的「三秀靈芝」，爲山鬼治病。

李奧，你還記得我們這樣的疑問嗎？山鬼默默，欲言又止。她想說什麼？她又不想說什麼？假如，追尋、失落、阻隔、等待，是一切眞愛宿命的歷程，那就只能自己沉默地承擔，言語終究無法訴說什麼。

公子幻化諸相，飄浮於情慾之海，必須輪迴百世。百世之後，假如他還能記起自己是誰，記起唯一所愛的山鬼。那麼，他就能回歸神界，與永世等待的山鬼結合。

天帝怒極，決定讓這對男女受到最嚴酷的折磨。他一方面強迫公子喝下「忘情之泉」，把山鬼徹底剔出記憶之外，並將他貶謫凡間，幻化諸相，世世轉生爲不同的男人，而與不同的女子沉溺在情慾之海。一方面又命山鬼於每月晦日，獨立九疑山峰頂，下望人間，找尋世世輪迴的公子，看他遺忘舊情，而出入於眾女之懷。妒恨，是https://m.hetubook.com.com對有情人最大的折磨。

「公子呢！他爲什麼離開妳？」這仍然是等著我們去解開的疑問。

愛情是電子錶。我站在世紀末城市的街頭，姿勢顯然是長久的等待。哦！李奧，你在那裡？

李奧，我的的確確是從那個入口走進去。但是，我在哪裡？我感覺自己像一隻被斷去肢腳、摘除眼球的蜘蛛，跌入一張沒有邊際的大網。那是一種看不到任何形體、聽不到任何聲音、感覺不到任何呼吸與溫度的荒涼。然而，人們喜歡這樣的荒涼，因爲在其中，道德不再有重量，生命不再有血肉與靈魂，一切負荷都沒有了，一切虛假與冷漠都當然了。人們唯一需要的是符號，在符號的世界裡，不管男女，都是隱形人，可以放心地混淆性別、不辨美醜、無計善惡、難分眞假地談情、媚惑、甚至做|愛。

哦，李奧，在你的劇本中，把公子寫得那麼癡情與勇敢。李奧，你既可以是不畏艱險的公子，我爲什麼不能是癡心等待的山鬼！但是，命運卻對眞情相愛的男女始終不懷好意。「我的大腸裡，被發現腫瘤！」你焦慮而哀傷地向我說出了這個噩耗。哦！李奧，爲什麼生病的人會是你！我將到哪裡去採得「三秀靈芝」？

城市像沒有岸埼的滄海，人車是浮游的魚群，圓瞪著空洞而冷漠的雙眼，從我身邊擦過。但是，李奧，你沒有在魚群中。你彷彿一滴水，滴入滄海，就再也無從找尋了。而我的姿勢卻站成長久的等待，如同巨浪都難以搖動的礁石。哦！李奧，你在哪裡？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

Ａ是女人，因此我隨機就變成了男人。這樣會比較有趣些。我們肆無忌憚地交談；在陌生與虛無裡，便無所謂「尊嚴」了。她說曾經和十一個男人做過愛，卻從不問他們的姓名，也很快忘記他們的長相。唯一比較深刻的印象，是其中一個男人的陽|具上有塊黑色的胎記。她問我，要不要成爲她的第十二個男人，而我用不著告訴她眞實的姓名。hetubｏok.ｃom.ｃｏｍ

Ａ是女人、Ｂ是男人，這如何確定？就像他（她）如何確定我是男是女？而在一切難辨眞假之間，他（她）對我唯一的興趣便是做|愛。哦！李奧，在人們都飄浮著、隱匿著的符號世界裡，愛情已連可以握在手上的電子錶都不是了，它只剩下一個被用符號拼湊出來的性器。此刻，我眞的像一隻跌在無邊巨網中的蜘蛛，失去肢腳，沒有眼球。而李奧，在這完全飄浮、隱匿的世界中，我如何能找尋得到你？

那段時間，我們正準備《山鬼戀》這齣愛情悲劇的演出。你編劇並飾演公子，我飾演山鬼。不，李奧，其實我就是山鬼，而你就是公子。當時，我們用心在詮釋「公子爲什麼離開山鬼」，卻怎麼都沒想到，我終於也得去詮釋：「你爲什麼離開我？」

「公子呢！他爲什麼離開妳？」

我在哪裡？李奧，我的確從那個螢幕入口走進去，但是在符號的世界裡，我完全迷路了。我誤闖了幾個地方，每個地方都非常幽暗，沒有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空間，沒有能被踩踏的厚物，我們都飄浮著、隱匿著，推送一枚一枚的符號，彼此交談。

哦！李奧，你在哪裡？而此刻，我又在哪裡？

他們不被允許相愛！是誰這樣殘忍？

演完《山鬼戀》，我們相約在經常流連的那家咖啡店慶賀。那一夜，我就如同山鬼，做了一場畢竟成空的等待。而李奧，你在哪裡？第二天，報載北海濱，有一對身分未明的男女飛車衝下崖岸。李奧，那會是你嗎？此後，你彷彿一滴水，淌入滄海，就再也無從找尋了哦！李奧，有關你的傳說很多，但除了等待，我並不想去求證什麼。在這世紀末的城市，愛情既已難辨眞假，那麼，每對情侶的分手，雖然都可以說出一百種理由，但卻沒有一種能確定是眞的。李奧，在你詮釋了公子悲劇地離開山鬼之後，我又該如何詮釋你的離去呢？哦！李奧，我真的不想求證什麼，但是我仍然有一個無解的疑問：「究竟你在哪裡？在愛情的世界中，難道你從不曾存在過和圖書嗎？」

問題是，山鬼的公子在哪裡？我的李奧在哪裡？追尋、失落、阻隔、等待，難道是一切眞愛宿命的歷程。而這世紀末的城市，愛情是電子錶，只需要幾個簡單的數字計算一夜的時間就夠了。

山，就是永恆，就是靜定、就是人們對愛的願景；而她是山的精靈，永遠都不離開山，永遠都在山的靜定中等待，等待她唯一的愛；縱然等待畢竟落空。

哦！李奧，當愛情已是電子錶，時間便只是錶面上十二個數字的反覆，而不再是宇宙間一條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的長流。那麼，在愛情之中，還會有天荒地老的等待嗎？十二個數字，大約僅夠計算一|夜|情慾勃起而又傾洩的時間吧！然則，山鬼的等待呢！我的等待呢！當等待是心靈朝向未來一項沒有折扣、無可替代的願景，它即是生命歷程的本身，除非實現了，否則能以什麼去丈量時間的長度呢！

山鬼是九疑山君的女兒。而公子的父親卻是洞庭湖神。他們不被允許相愛，但他們堅定地相愛。哦！李奧，你用你的心在詮釋他們嘛！

在一個幽謐的山阿，我恍然看到自己，讓赤|裸的胴體披上薜荔枝條編成的衣裳，再繫上女蘿藤莖編成的腰帶。哦！李奧，你知道這是我最窈窕的妝扮了；我想你會喜歡吧！李奧，如果我是那個亙古以來在癡戀中等待的山鬼，那麼你就是那個永世失散的公子了。哦！李奧，你叫我如何在這淒冷的山中，夜以繼日地諦聽著雷哭雨泣、猿鳴風號呢！而你又在哪裡？

大地，不是山，就是水；山、水是大地的主體。因此，在神靈的世界中，山、水之神是兩個最大的族群。天帝懼怕兩個神族聯合，威脅到他的權力，特立禁令：山、水二族，其男女永不得相愛、通婚！

哦！李奧，越是在飄浮的符號世界裡迷路，我就越是強烈地追懷另一個山鬼的世界。你一定還記得，我們如何在靈魂深處找到神秘的入口，攜手走進山鬼爲愛而亙古等待的山阿，在一片幽篁中，看見山鬼蒼白、婉麗而哀怨的臉龐。

哦！李奧，我肯定你並不在這個和*圖*書符號世界裡。然而，越是飄浮、隱匿，越是真假難辨，你的影像卻越是穩定、鮮明，眞實如山鬼亙古等待的公子。哦！李奧，你曾說過：儘管這是一個沒有神話的時代，但我們仍然相信神話才是人類心中最眞實的願景，它讓愛情保存在一個縱有遺憾卻必然純淨的世界裡。那個世界是人類靈魂的原鄉。我們是一群被放逐到污濁之淵的魚兒，只有依藉眞眞實實的愛，才能讓靈魂游回原鄉。哦！李奧，那是你第一次爲我開啓神話世界的門扉，看到山鬼爲愛而永世地追尋，亙古地等待。公子是唯一，他可以消失，卻不能被取代。

Ｂ是男人，因此我便恢復爲女人。哦！李奧，你知道，男人對女人永遠比對他們的同類更有興趣。這回是我大膽問他曾經和幾個女人做過愛，他的答案非常狡猾：「柯林頓有幾個，我就有幾個。」然後，他問我：「願不願意當我的李文斯基？我也有一個可供幽會的橢圓形辦公室。」

你曾說，我的前世合該是癡戀的山鬼。我恍然看到自己在一個幽謐的山阿，姿勢就眞的站成長久的等待。等待，是追尋落空之後，還不肯割捨的癡想。在等待之中，時間是一條無岸之河，而我是遺失槳楫的舟子。哦！李奧，你如何明白，只有在等待之中，愛情才不致從如流的心河上漂逝。

他們不被允許相愛，但他們堅定地相愛。因爲他們在悠悠天地中，終於找到靈魂彼此沒有隔膜的唯一知己。天帝怒，乃囚山鬼於九疑山陰，暗無天日的「幽篁之谷」。而放公子於洞庭湖北，荒寂無物的「杳冥之澤」。

哦！李奧，在這世紀末的城市，誰會是山鬼，癡心地等待唯一的所愛者？愛情是電子錶，在許多店舖裡，只要有錢，想買幾個就買幾個，不用追尋，也無須等待。哦！李奧，在世紀末的城市裡，愛情也是櫥窗中的商品之一，伸手可及；人們相信能把玩於掌中的物品，才是真實。因此，www.hetubook.com.com人們不再嚮往神話。這是一個沒有神話的時代，誰都不肯承認神話才是人們心中最眞實的願景。

哦！李奧，當山鬼與公子爲愛而在權力的宰制之下掙扎；你也憂煩地告訴我：「父親反對我們的相愛！」我沉默地凝視著你游移的眼神，試圖解讀出在這個被宣稱爲「自由」的時代，權力是否眞的已從愛情的世界撤退！

符號是一種沒有尺寸，絕不會早洩，也無須高潮的性器，適合血肉與靈魂都萎縮的人用來做|愛。然而，李奧，愛情怎能那樣的荒涼！

哦！李奧，在這世紀末的城市，即使我不甘承認，愛情只是電子錶，甚至只是一個被用符號拼湊出來的性器。然而，我們又如何期望山鬼眞能找到永世失散的公子？哦！李奧，在這世紀末的城市，假如那個寒雨迷濛的夜晚，我不在人車如魚群浮游的街頭，彷彿發現傘下你與另一個緊緊靠著的窈窕背影，我就真的會相信，父命與腫瘤是你不得不離開我的理由。告訴我，那個傘下的背影的確是你嗎？

我明明記得，坐在電腦前面，螢幕是一個沒有守衛的入口。在這世紀末的城市裡，密佈著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入口。它們通往一個沒有山水沒有草木沒有鳥獸沒有房屋沒有道路沒有汽車沒有人影沒有陰晴沒有溫度……什麼實物都沒有，只有符號的世界。

愛情是電子錶。這世紀末的城市，愛情是電子錶，炫著新異、浮華的外殼；沒有人會在意它的內容，也沒有人會在意它的持久。什麼都只是消費品，電子錶是消費品，愛情也同樣是消費品。消費品無須耐用，更不必然只擁有一個。很多人都擁有各色各樣廉價的電子錶，以搭配不同的心情和服飾，用壞、看膩了就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