ＰＡＲＴ ＴＷＯ
３
「我不要！」愛諾說。但是爸爸拉起她的手，拖她上樓。她說她不要刷牙。她告訴爸媽說她不要換睡衣，不過最後還是乖乖換上，把學校制服好好掛起來，因為她總共只有兩套制服。
「我們可以拍一張嗎？」愛諾求爸爸，雖然明知道他們負擔不起。
「我媽說，你只有一次機會可以當工程師，之後……」
聽見敲門聲響起時，愛諾和奇提里安就像這樣坐在客廳裡。她立刻跑到門邊，敞開大門，所有小孩都被教過要這樣做。兩名保防員走了進來，他們身穿綠色連身褲裝，帶著有束帶的大袋子。他們沒帶雜工同行，但帶了一隻面目猙獰的狗，保防員拉著那隻狗的項圈。奇提里安跳了起來，他很怕狗，如果愛諾沒拉著他的話，他一定會爬到餐桌上。
威爾的眼底出現一抹恍惚的神色。「我甚至想不起來杏桃是什麼滋味了。」
「不行，不能指！」愛諾輕聲說，「千萬別指著瞭望塔。我說的是Tree（樹）。我們再試一個。我看見，我小小的眼睛看見……」
現在潘蜜拉和威爾都要上班，所以愛諾和奇提里安必須自己從巴士站走路回家。他們頂著高溫長途跋涉，奇提里安走累了，愛諾就和他玩「我看見」的遊戲。「我看見，我小小的眼睛看見一個東西，一個T字頭的東西。」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們來打掃。」他們把衣服擺回衣櫃、鋪好了床，最後還試著清理廚房。「哎呀，果醬！」愛諾說。地上碎裂的玻璃正是那罐特別的杏桃果醬。「別進來！」她警告奇提里安，「你會受傷喔。」
「你要告訴『我們』！」爸爸說。他很看重這件事，所以愛諾通常會檢查一下。可是就她所知，家裡還沒丟過任何東西。
「不，不必，」媽媽說，「別通報任何人。」
吃完點心之後，愛諾坐在餐桌旁寫功課。她再也沒有時間到外面和鄰居女孩一起玩了，她有字彙的習題要解決，還必須抄寫研究報告。她帶了一冊《古動物百科全書》回家，抄寫一篇關於企鵝的文章。「皇帝企鵝的體型大如孩童，是最大型的企鵝，棲息在南極……」
「Tower（塔）！」奇提里安指著社區瞭望塔大喊。
「噢，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愛諾對媽媽咬耳朵說。站著的潘蜜和_圖_書拉正拿起剪刀，準備剪下一段絢麗的金色絲緞，她想也不想便多剪了一小段，愛諾趁沒人看見之前塞進口袋裡。
愛諾覺得很受傷。「你怎麼知道？」
「你得等一等。」愛諾說。
他們一把狗放開，牠就衝進廚房，保防員緊隨在後。愛諾聽見櫥櫃開啟的聲音，狗兒吠叫，鍋碗瓢盆掉落地面。還有玻璃砸得粉碎的聲音。
「我太累了。」奇提里安說。
愛諾乖乖交出緞帶。領班拿起那段緞帶，用櫃檯上的一支長鐵尺量了量。「兩點。」她對威爾說，威爾只好掏出點券簿。這週他又少了兩點可以買其他東西了。
儘管如此，威爾說：「搞不好這次可以找到不一樣的東西喔！」他們正穿過堆放果醬的走道。愛諾放眼望去，高抵天花板的架子上全是一小罐一小罐的葡萄果醬，但威爾還是很仔細地找。「睜大眼睛，」他對愛諾說，「誰都說不準呢。」
「家裡的女主人呢？」第一名保防員問。
氣象報告沒有刊在報紙上，而是每個小時透過市區建築的頂樓來播送，先有三短一長的嗶聲，接著有個男聲開始提供氣象報告。在屋子裡，愛諾很難聽清楚每一個字句，所以播送的内容聽起來就變成：「……殖民地天氣預警……若有緊急狀況……請……勿延遲……溼度將會……沒有機會……否則不變……」
「只要看看有沒有東西不見，或挪動了位置。」爸爸告訴她。
「介意我們看一下嗎？」第一名保防員說。
那隻狗隨即奔上樓梯，兩名保防員跟在後面。搜查犬的爪子十分尖利，愛諾聽見牠的四條腿忽而慢走、忽而快跑的腳步聲。她知道最好別跟著上樓，只能緊緊拉著奇提里安。他們在找什麼？一想到媽媽藏在破舊地毯下的圖畫本和鉛筆，以及藏在燈座裡的貝殼，她的心就狂跳不止。但是那兩個人下樓來的時候，袋子看起來還是空的，搜查犬嘴裡則叼著那條花格冬毯。保防員想把毯子扯開，可是狗兒不放，逼得他們拿起棍子威脅牠，儘管如此，保防員把狗拖到屋外時，牠還是繞著毯子狂吠不已。另一名保防員站起來，填好報告。他盯著愛諾看。
「她是你的父母嗎？」威爾問愛諾，「夜裡幫你蓋被子的是她嗎？你有媽媽，你有ｈｅtｕｂooｋ•ｃｏm.ｃom爸爸，我們才是養大你的人，我們才是愛你的人。你千萬別忘了。」
他記下來。然後說：「現在都已經超過六點了。晚安。」
「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家被搜索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事？」
愛諾眼裡又湧出淚水。「你為什麼就是不能遵守規則呢？」她問。
奇提里安到處跑來跑去，他不停衝過跑道，撞到其他顧客。
「什麼時候回來啊，他們？」他問她。
床單被扯了下來，衣櫃和皮箱都空了，所有衣服全堆在地板上。搜查犬不放心那條磨得光禿禿的地毯，囓咬了邊角，但是愛諾伸手一摸，媽媽的書還在。走道上的燈座倒還維持原狀。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頭抵著膝蓋，集中精神，等著聽見爸爸走近家門，聽見他口袋裡鑰匙叮叮噹噹響的聲音，然而什麼都聽不見。她又暗自祈禱媽媽快點回來。他們怎麼能把她和奇提里安單獨丟在家裡呢？如果時間已經過了六點，那他們人在哪裡？絕對不要害怕，她想，他們就是希望你害怕。
她拖著他上樓梯，但是他掙脫開來。他哭哭啼啼地在沙發上睡著了，愛諾挨在他身邊。
「我爸媽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誰的』規則？『她的』規則啊！」
後來，深夜時分，鑰匙在鎖孔裡喀喀轉動，威爾和潘蜜拉一進門，愛諾立刻跳了起來。她起初以為自己在作夢，穿著皺巴巴、汗淋淋的襯衫走進門的人真是爸爸嗎？披頭散髮、皮包背帶斷掉的人真是媽媽嗎？她奔向他們。「你們到哪裡去了？怎麼會拖到這麼晚？」
「再一點點路就到家了呀。」愛諾在裙子口袋裡掏找家裡的鑰匙。
「我現在就要。」
「是誰弄的？」愛諾指著媽媽的皮包。
狗急著想往廚房衝去。牠是一隻棕色的搜查犬，有駭人的牙齒、尖尖的耳朵，加上一雙黃澄澄的眼睛。
她在休閒日自己找到了答案。那天，威爾帶著愛諾和奇提里安，一起到「中央商店」的禮品包裝部去看潘蜜拉。
對愛諾來說，中央商店如同皇宮一般，搭電梯到七樓的途中，他們宛如一步步踏進了美麗的童話世界。賣糖果的攤位有新鮮的爆米花砰砰跳動，還有一根根五彩繽紛的https://m.hetubook.com.com棒棒糖；有個攤位賣的是綠色和藍色的「公司」小旗幟；有個攝影攤位可以拍照，然後幫你加框裱好，再不然也可以塞進裝滿水的雪花球裡，只要拿起球一搖，閃亮亮的小碎片就會撒在你的照片上，宛如派對時撒的五彩碎花紙。
「夠了！」潘蜜拉說。她抱起奇提里安，帶他上樓。「該睡覺了。」
爸爸彎下腰，親她道晚安。
威爾一點都沒注意。他那雙眼睛盯著架子底層的一個小罐子。「啊哈！找到了！」在一片紫色之中有個金橙色的罐子，威爾抓了起來。「是杏桃果醬！」他輕聲對愛諾說。中央電腦的倉儲系統一定出了差錯，這麼稀罕的東西絕不會提供給平民百姓購買，可是罐子上貼了一張普通的價格標籤「四點」，和葡萄果醬一樣。操作收銀機的雜工從來不看罐子裡裝的是什麼東一西，他們只看定價；如果你在中央商店找到像這樣的東西，就可以留為己用。「這可以送給媽咪當生日禮物。」
「叫他別跑了。」愛諾覺得很丟臉。
他們竭盡所能地清理乾淨，然後吃麵包和奶油當晚餐。爐子上方的鐘壞了，不過她可以靠著天空的顏色來判斷時間。和星星與月亮一樣，夕陽是城裡的投射亭做出來的效果，投射亭射出強力的光束，為頭頂上的天空變換顏色。綠色閃光提醒大家八點鐘的宵禁時間已到，而八點的天空是藍紫色的，也稱為暮光，之後天空就轉為深紫與靛藍的夜色。從窗口透進來的深紫色，愛諾知道這時已經過了八點。「我們去睡覺吧。」她對奇提里安說。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愛諾說。
一走到家門口，奇提里安就跳了起來，他突然想起急著要上廁所，愛諾連忙把鑰匙塞進鎖孔。從戶外白燦的陽光下突然走進陰暗的室内，有那麼一會兒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可是他們並沒有沒開燈。不開燈，既為了節省能源，也是為了降低室溫。
「不過那是個『不受歡迎』的工作。」何利克斯說。
「那我現在要做什麼呢？」奇提里安說。
中央商店占地廣大，相當於市區的一整個街區，大門高得像要頂到天似的。店裡有好幾個專門供應學校制服的展示間，還有好幾個樓面堆滿食物。威爾和孩子們穿過堆放罐頭蔬菜的幾條走道、放和*圖*書置冷凍雞塊的一條條走道，還有一貨架又一貨架的盒裝早餐穀片。然而，蔬菜的種類一成不變，只有青豆、玉米和切片橄欖；雞塊全是雞胸肉，是位於二二一號島上的「中央雞肉工廠」出產的碩大雞胸肉；至於上萬盒的早餐榖片更是只有一種燕麥片口味，甚至沒加葡萄乾。在殖民地，銷售的食物種類視當月抵達的船貨來決定；高階工程師與「公司」的會員另有特殊食物，其他人只能買中央商店供應的東西。
「不怎麼辦，」爸爸馬上說，「嗯，你什麼都不必做。」
「小心碎片。」其中一人警告另一個人。「退開。退開。」他對狗兒下令。愛諾聽見厚重的長靴踩過玻璃碎片，發出吱吱嘎嘎響。
愛諾倒了兩杯牛奶，和奇提里安一起吃燕麥餅當點心。餅乾裡添加了某種化學物質，讓餅乾不至於因為海島的潮溼空氣而受潮，但也因為添加了這種化學物質，餅乾硬得難以咬嚼，甚至要掰成兩半都很費力。在那個年代，基於「健康因素」，燕麥餅裡沒有葡萄乾，糖也加得不多，所以不甜，但是孩子們都習以為常了。
「騙人！」愛諾大叫，「你沒做對半件事。你穿了不該穿的衣服，住在不該住的地方！」她轉向爸爸大喊：「你買了不該買的果醬。」她眼裡滿是淚水。「你們違反宵禁。你們是『不可預測的』！」
潘蜜拉和其他工人背後的牆面裝飾了五彩繽紛的樣品盒，有裹著長長緞帶的盒子、棕色和銀色相間的婚禮禮盒，還有一些禮盒的緞帶上繫著小玩具和搖鈴，是送給新生兒的。每個樣品盒都有一個號碼，便於顧客選擇。櫃檯下面則有一卷卷的包裝紙和緞帶。
「六點。」他說。
「我們沒做錯什麼。」潘蜜拉心平氣和地說。
「不准白拿！」領班說。她滿臉皺紋，戴了一副銀邊眼鏡。「翻開口袋！」她對愛諾說。
「不在家，先生。」愛諾把奇提里安摟在懷裡說。
「如果有東西不見了，我該怎麼辦？」愛諾問。
她蹲下來，想把杏桃舀起來，可是果醬已經散成一糊了，最後只得一把抹淨。
「父母都在工作？」第二名保防員問。
「我要媽咪和爹地。」奇提里安低聲說。
「不是該通報保防員嗎？」愛諾問。
「我媽有工作了。」第二天下課時間，愛諾一看見何利和-圖-書克斯劈頭就說。她一整個早上都等著告訴他這個消息。
爸爸輕聲說：「問題是……遵守『誰的』規則？」
「噓，」她說，「你會吵醒奇提里安。」
奇提里安衝向浴室，愛諾遵照爸爸的指示四下查看。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目光掃過廚房流理台和玩具箱，然後檢查臥房裡的皮箱，看看社區守望員有沒有來過。
那兩個人離開之後，愛諾和奇提里安呆呆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愛諾想像那兩個人踏過走道，步下水泥台階，經過其他人家，穿過建築前方那片鋪柏油的空地。她彷彿看見他們跳上保防車，疾馳而去。一直到這時，她才放開奇提里安，兩人一起奔上二樓。
「我們在回家的路上被搶了。」威爾輕聲說。
「之後怎樣？」愛諾雙手叉腰追問。
禮品包裝處位在七樓後面。潘蜜拉站在櫃檯後，檯面很高，奇提里安得要讓威爾抱起來才看得見媽媽，而愛諾也得踮起腳尖。愛諾看了心頭一驚，和媽媽一起工作的那幾個人都是訓練有素的雜工。
「我也要！我也要！」奇提里安鬧了起來。威爾趕緊把他放到地板上，但是領班一聽到他大聲抗議「她拿了一條」，馬上衝了過來。
「沒問題，先生。」愛諾只小小聲地說，因為她真的很介意，非常非常介意。大家有時候會因為安全措施的問題而被搜索，一年前就有幾個鄰居被搜，並不見得有什麼不對勁。她緊緊攬著奇提里安，不停地這樣對自己說。
「你預計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們碰上搶劫了。」威爾說。
「不要！」
「那我又何必檢查呢？反正就算情況不對勁，也不必告訴任何人啊。」愛諾追問。
在餐桌上寫功課的時候，愛諾也得想辦法讓奇提里安一直有事可忙，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到外面去。有一回她放奇提里安出去，結果他竟然走丟了，後來社區守望員帶他回來時還狠狠告誡愛諾一番。他最愛的遊戲是用剪刀裁開報紙，摺起來做成帽子和船。被他一剪之後，《殖民地週報》再也沒法看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每週的新聞幾乎都一樣，而且只有好消息，通常新聞標題都是「新五年計畫大獲成功」，再不然就是「垃圾：已成歷史」，然後頭版會有一張彩色圖片，顯示垃圾如何消失無蹤，或「新氣象」如何普及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