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FOUR
3
愛諾在密生的林木間找到一個隱密的地方。空間不大,無法伸展四肢,不過可以讓她安心地蜷曲身體,在細嫩樹枝的遮蔽下好好睡覺。
和所有孩子一樣,她很久以前就學會對水敬而遠之,所以不會游泳。我快淹死了,她想。她得讓自己浮出水面;她得呼吸。她撞上一根倒下的巨木,水流不斷想吞噬她,但是她牢牢抓緊垂在樹後的樹枝。她抓著樹木,想辦法讓頭浮出水面,拚命喘氣,四周洪流奔騰。
她輕飄飄的,彷彿在夢中,但是不是作夢似乎已不再重要。愛諾一點也不驚恐,因為她並不孤單。八腳在為她帶路。八腳領她到一片林子,樹上垂滿百香果藤蔓。果子都熟透了,愛諾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儘管酸得不禁捲起舌頭,她還是大口咬下多汁的金色果肉、吞下黑色的籽。一直到停手不再摘百香果之後,她才發現八脚已經悄悄溜走了。
「八腳!」她馬上就認出來了,或者應該說是她自以為認出來了。福恩小姐說過,八腳是一隻樹章魚,眼前這隻小動物看起來和牠一模一樣。「他們沒抓到你,」她輕聲說,「他們沒殺了你。」她摸著八腳宛如橡膠的皮膚,牠的觸腳輕輕纏住她的手腕。
她不太有把握地看著爬滿螞蟻、攀滿藤蔓的樹木。她該爬到樹上嗎?
愛諾快步衝過滑不溜丟的射箭場,躲在標靶後面。她聽得見驚叫聲和警報聲,可是她自己的心跳聲更響亮。裝著剩餘幾支箭的箭筒在她背上彈動,塑膠杯和綵帶隨風漫天飛舞,操場上到處是驚聲尖叫的學生和老師,喊得喉嚨都啞了。隱隱約約的,她聽見遠處傳來福恩小姐那只銀哨子的哨音,負責保安的雜工們迅速轉身抓起走散的孩子,一手拎起一個。所有人都忙著衝向避難所,愛諾卻往反方向跑,登上「模範林」。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地勢突然變得更為陡峭。這裡的泥土是紅色的,而林木之間出現一條小徑,是石塊密布的泥濘溪谷,但要爬過去並非不可能。她手腳並用,在這裡抓m.hetubook.com.com著一個可以撐住的地方、在那裡踏上一條樹根,慢慢地一路往上爬,到最後……天哪,水泉從上方奔流而下!愛諾想站牢,可是水流勁道太強,把她沖倒了。水沖斷了箭筒的背帶,沖走了她的弓。水湧進愛諾眼裡、嘴裡和耳朵裡,她什麼也看不見,拚命伸手摸索,希望找到堅固的東西抓住,然而什麼也摸不著。她嗆到了。身上衣服把她往下拖。
她夢見黃澄澄的金色,如雪片般紛飛的金色葉子落在她腳邊。她夢見北方的森林,有繁茂的山毛櫸,細長的白樺樹,魁梧聳立的松樹、橡樹和赤楓。她夢見和媽媽一起摘黑莓,她們的臂膀和手掌都被灌木上的刺給刮傷了,但是野莓好甜好甜,讓沒篩濾過的陽光曬得暖暖的。她也夢見冰。「愛諾,你看!」爸爸指著一個妝點了冰柱的洞給她看。她夢見雪,雪從白色的天空一片片飄下來,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白雪紛紛飄落,掩住了所有聲音,讓腳下踏出的每一步都變得軟綿綿的,也為每一棵樹的每一根枝椏畫上潔白的輪廓。「你會記得雪嗎?」愛諾爸爸問她,「永遠不忘記?」
她大汗淋漓地醒來,一顆心狂跳不已,儘管沒看到有人走近。她孤伶伶一個人,暴風雨已經平息了,下方溪谷裡的洪流開始消退,只留下大量泥巴。愛諾身上的白襯衫和褐色裙子面目全非,被泥巴弄得烏糟糟的,但她沒辦法把自己弄乾淨。她光著腳,洪水把涼鞋沖走了。
「我不會忘記,我……」
愛諾奮力不懈,但是每一分每一秒,水流都想把她拉進底下糾結纏雜的樹枝和樹葉裡。
就在這時,她看見一根低垂的樹枝上有片白白的東西。起初以為那團白色是一簇蕈菇,是在潮溼地方尋常可見的東西,但那東西開始移動,她發現那不是蕈菇,也不是地衣,而是某種生物柔軟的軀體……是一隻章魚!她走近前,近得觸手可及,那隻章魚張開凸眼看著她。
八腳放開觸腳,開始移動。牠滑和_圖_書過藤蔓和樹木,愛諾想盡辦法跟上。她的腳步很慢,但是眼睛卻緊盯著八腳神出鬼沒的軀體,一刻也沒讓他離開視線。八腳帶她走比較好走的路,在樹木最繁茂的森林深處審慎選擇方向。她跌倒或遲疑的時候,八腳總是停下來等她。
她孤單一人,卻滿心狂喜。她已經遠遠拋下所有的人,沒被逮到,也沒淹死。她不再擔心了。往上爬很困難,她得卯足全力,可是心裡很高興。她奮力往上爬,其他什麼也不想。
水並不冷,她卻渾身顫抖,打從心底冷起來。愛諾的雙手因抓緊樹木而破皮流血,她知道一定得想辦法爬出水面,否則遲早會撐不住的。她一隻手順著樹幹往前滑,僅僅一寸,接著再一寸。洪水卯足力道朝她打來,水流捲起裙子纏住她的膝蓋,然而她還是抓著樹幹慢慢移動,一寸又一寸。她雙手破皮,身體麻木,而一抬頭簡直心灰意冷,因為河岸那麼高又那麼陡。樹根懸空垂盪,可是她不知道那能不能撐得住她的體重;她得要高高跳出水面才能想辦法抓住樹根,她好怕會跌下來,所以不敢嘗試,但也很怕繼續困在這裡一籌莫展。她渴望讓自己喘過氣來;她渴望從這個夢魘中醒來,發現自己安穩地躺在床上。但是洪流怒吼,水勢洶湧,她不能停歇。她閉上眼睛,想起爸爸媽媽。然後她判斷樹根的距離,奮力躍起。
島的這一端多麼奇怪啊,火山的綠色山坡上沒有道路也沒有房舍,樹木和其他植物覆蓋了整座山脈,一條條山脊之間的廣闊山谷一片枝繁葉茂,而谷地裡開滿了向日葵,億萬朵向日葵,宛如無數張金色的臉孔仰著頭隨風輕盪。愛諾沒料到會看見這樣的景色,她在何利克斯的地圖上沒看到金色的花田,這讓她不禁蹲坐下來。她知道向日葵是燃料,在學校也畫過向日葵各個部位的圖解,但沒想到向日葵竟是如此美麗。
所以她躺下來休息。她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因為離市區的投射亭太遠了,無法靠天空的顏色來判斷。躺在這裡等著六點的淡橘色和七點的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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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出現,感覺實在好奇怪。橘色,粉紅,藍紫,紫色,靛藍。她等著,但是熟悉的顔色遲遲未出現。她很渴、胃很痛,一站起來就因為飢餓而想吐。她得找東西吃,卻擔心自己離開學校不夠遠。她聽不見城裡的氣象廣播,沒辦法精確判斷離開「模範林」有多遠,如果不夠遠,雜工和搜查犬就會找到她。她得爬得更遠,不過原生雨林裡沒有小徑可走,也很難找到林間空地。
她已經快要爬到山頂,快要接近朵朵白雲了。森林還是一樣濃密,而空中飄著霧氣,陡峭的岩塊表面淌著水,形成上百個小小的瀑布。她甩甩頭,揉掉眼裡的夢,彎下腰,在清澈的水流裡洗洗臉。有時候她根本搞不清楚那些小瀑布朝哪個方向流動,是從霧氣裡凝結成水?還是從水裡蒸發,上升成迷離的霧氣?她心想,現在學校的人已經找不到她的行蹤了,那些雜工只能沿直線行進,沒辦法追蹤她飄忽蜿蜒的足跡。
她跌了下來,手腳狂亂揮舞。她拚死一搏,伸出雙臂,再次攀住一棵倒下的樹木。此處河岸上的樹根沒那麼高,她使盡全力,宛如魚兒躍出奔流的溪澗,一手先抓住了樹根,然後另一手也攀上。氣喘吁吁、渾身顫抖的愛諾爬上泥濘不堪的岸邊,全身都溼透了,遍體瘀青,破爛的衣服滿是泥巴。她躲進一棵不太大的榕樹樹根之間,雙膝抵著胸口,想要休息一下。
她雙腳打滑,重心不穩,跌了個四腳朝天,但馬上奮力再爬起來。她的腿黏滿泥巴,一雙腳踩在溼漉漉的涼鞋裡直打滑,每踩一步就水花四濺。
她的手臂好痛。她想把長弓和箭筒甩掉,卻又怕會被學校裡的人找到。她知道自己應該竭盡所能地往上爬進山裡。這時她已經穿過「模範林」,渾身溼淋淋、疲憊又乏力,卻依舊在樹幹間蹣跚前進。剝落的樹皮刮傷了扶著樹幹的手,巨大的藤蔓攀爬樹幹遮蔽了光線,大小宛如雨傘的蔓綠絨葉抖落雨水淋得一身溼,尖尖的綠樹芽更刺傷她的腿。樹林愈發濃密了,她得和樹根與樹枝努和-圖-書力奮戰才能繼續往上爬。
大雨沉甸甸地打得她直不起身。她一路蹣跚前行,溼透的裙子拍打雙腿,風吹掉了頭上的遮陽帽,頭髮披散在臉上。林木在她頭頂上東搖西晃,一往森林裡鑽,樹枝就打在她臉上和身上,涼鞋更陷進泥巴裡。暴風雨來襲,天空暗沉沉的,而蓊鬱的林木讓腳下的路變得更暗、更難走。她知道自己不該到觀景點去,因為那裡太空曠了,風會把她吹得騰空飛起。她沒辦法走到那裡,但很擔心何利克斯已經想辦法到了那裡,雖然他們早就達成協議,何利克斯應該留下來和奇提里安待在一起。
藤蔓上垂著莓果,但不知道吃了有沒有危險。她飢渴地摘下番石榴,可是還沒成熟,吃了反而害她反胃得更厲害。有些蔓綠絨葉子上盛著新鮮的雨水,愛諾像捧起大碗似的,用雙手把葉子微微一傾,就這樣喝著一片又一片葉子上的水,也慢慢地一路爬上山。
愛諾從一個立足點踏到另一個立足點,緩緩地往上推進,在尖銳的岩塊上審慎選擇路徑,並避開躲在每片樹葉後面那些嘶嘶作響的蠍子和瘦瘦長長的蜥蜴。她之前累得無心害怕這些山上的野生動物,然而此刻,她記起在學校學到的東西,開始覺得膽戰心驚,想到山豬或許就躲在樹木後面等著攻擊她、吃掉她。島上沒有蛇,一條都沒有,可是有毒蟾蜍,有咬人的蜘蛛。她知道森林是個步步有危機的地方。
她睡睡醒醒,就在恍恍惚惚睡去的時候,她聽見各種雜亂怪異的人聲。她夢見冰冷的水滲進船裡,雨滴打在鍋碗瓢盆上劈里啪啦響。有人在搖她。是媽媽搖著她,要她醒來:「我們得走了。醒醒啊,我們得走了。他們來了。」
她一驚而醒。又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周圍的樹木綠蒼蒼的,但是她還感覺得到雪落在她的睫毛、她的臉頰、她的雙手。她覺得頭昏。她明白,這是記憶在耍弄她,因為她沒吃正規的食物。就算只閉上眼睛一下下,那夢中的雪也會回到她身邊:那潔白的雪,踩在腳下沙沙作響;那觸感柔軟的雪片,在她指尖像雲一樣融化https://m.hetubook.com.com。
陽光開始變弱後,她爬到岩石表面,低下頭匍匐前進。風好強,害她心底一驚,以為暴風雨或許還沒真正結束,以為風或許會把她吹走。但這風只不過是一陣吹拂而過的輕風。她抬眼仰望,直覺地一縮。天空好刺眼,純淨的藍色,太清澄、太鮮亮了。她伸手遮眼,垂下視線。
她整天拚命往上爬,最後林木開始變得稀疏,石塊從山坡上突出來。她好想衝出陰暗的森林,到山頂看看四周的景色,但還是按耐性子等著。就她所知,山上有座瞭望塔,守望員可能會透過特製的觀景鏡頭看見她,甚至聽見她爬過山頂的聲音。她在學校裡學過,監視我們的守望員擁有各式各樣的工具,那各式各樣的工具用來執行「地球之母」的每一條規定。
夜色降臨,迷濛的森林更昏暗了。蚊子成群蔽空,森林地面有小動物奔竄,是老鼠、獴或什麼其他的。大得像鳥的蛾在林木之間飛來飛去,翅膀上的偽眼閃閃發亮,讓敵人分不清牠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一隻蛾衝著愛諾飛來,撞上她的手臂,她驚恐大叫,因為那隻蛾好大又好重,不像昆蟲,倒像隻動物。蝙蝠倒掛在樹上,收攏著宛如皮革的褐色翅膀,大啖水果美食。而遠遠的,愛諾聽見奇怪的回音:「喔喔,喔——喔。」還有另一個像問句的聲音:「推力?推力?」自從來到島上之後,她從沒聽過鳥叫聲,不管在城裡或海邊都沒有鳥;許久以前,老鼠就已經把所有的鳥巢摧毀殆盡了。城市裡靜悄悄的。以前她從沒想過為什麼會那麼安靜,但現在明白了,是因為沒有鳥鳴,城市的街道才會一片冷清死寂。
她看不見鳥,但感覺鳥兒看得見她。還有什麼動物在看她呢?如果還帶著弓和箭,或許可以射中伺機而動的山豬,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武器可以保護自己了。
還沒聽見聲音或看見那人之前,她先看見一道影子。一道陰影映在岩塊上。強壯的手臂從背後一把抓住她,然後熟悉的聲音響起:「嘿,嘿,看看我們找到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