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總之第一次到拱廊書店,紐約對我變得真實了起來。拱廊書店就是人口眾多的城市,書籍堆得像擠在一起的紐約客,你看不到,但知道他們就住大樓裡,跟蜂巢的蜜蜂沒兩樣。所謂熙來攘往的生活,在拱廊書店成為具體可算的事物,我開始體會到,城市中各色人群都有各自的生命曲調。查普以前就老是跟媽和我提到,每一本架上的書都有靈魂,在這裡是真有其事。這裡的書一點都不像無生物,在我前方桌上成堆成堆的,是生命。
第一章
「神奇帽子」讓媽媽被認為精通上流生活,她成了我們鎮上的品味專家。只要一看到客人,她很快就可以猜出對方的帽子尺寸,她記得所有常客的尺寸,以及頭圍的各種特徵。
他用指節敲敲木盒,讓我想躲起來。查普認識他,這個人是鎮上最便宜的告別式司儀,不會油腔滑調,但其實是因為他工作時很緊張,拿捏哀傷也欠缺經驗。他聊個沒完,並非無視於我的低落,或許是我讓他非常焦慮,所以他才故意聊些無關緊要的事。
某種程度上,掩飾也成為她的工作。總之,帽子可以蓋住許多不想被發現的部分,甚至使無人做伴,獨自挺著大肚子從澳洲大陸來的女人,有了還不錯的小生意,找到被接納的方式。
或者提到種花的派姆太太一直試不到能戴去比賽的帽子,她會說,「當然啦,羅絲瑪莉,這裡的帽子都不對。派姆太太是五號半,跟針頭沒兩樣,不要說做決定,恐怕連想事情都不夠。」
我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五日,至於是哪一年別太計較;我是不年輕,所以不願自曝年齡,但也稱不上老,尚未忘記自己曾經年輕過。
喪禮簡單到乏味。除了相信想像力,成天在幻想中度日,媽媽跟我都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死亡卻如此真實,一切都是白費力氣。
「查普,她走了。」我勉強說出,整個人幾乎快窒息。
不過話說回來,我的生日是有點意思。四月二十五日正是澳紐軍人節(Anzac Day),是澳洲人日曆上最重要的節日。每到這一天,為紀念加里波里半島的慘烈戰役,澳洲人會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胸前別上一株株迷迭香(那兒的沙灘長滿了迷迭香),也紀念所有在戰爭喪生的人。奧菲利亞就說過:「迷迭香(rosemary)代表回憶,」她此時已因悲傷而失神,「我的愛,祈願勿忘。」(出自《哈姆雷特》)
不過查普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我永遠都忘不了。
等我完成學業,「神奇帽子」最神奇的就是它還在開門做生意。跟手套與長襪一樣,帽子已不再時髦,不再是拿來評判有沒有教養的配件。到最後,就連常客也無法抵擋時尚或世俗的潮流,不常來光顧。小鎮本身也逐漸沒落。
「好了,謝謝你。」查普打斷他。她抓起我的手肘,耍把我帶到她的車子,但我卻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最後查普把我推進車子,把我載到她的小房子。但我下不了車,事實上連動都動不了,所以查普只好繼續開車。我們一路緘默,沿著漫長的塔斯馬尼亞公路,一直開到海岸。
媽媽總勸我,「在學校好好表現,要一直讀下去。」一邊用食指敲著太陽穴強調,「帽子底下才是你前途所繫。」
帽子成了神諭,是解讀行為的神聖權杖。儘管媽媽這種評判塔斯馬尼亞同胞的方式正確度頗高,但固執的特性也成為小鎮謾罵的對象,對我們的孤立狀態沒什麼幫助。當然,孤立本身是有助於想像、幻想,但隔闔也愈來愈深。鎮上的人頂多認得我們,但是互不往來。我放學後就到店裡幫忙,如果有朋友對店感興趣,或者應該說是好奇,我也不讓他們來。
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媽的喪禮在隔週舉行,儀式簡短,不帶任何情緒。墳墓就設在火葬場裡,位在鎮上最高的山丘,墳墓還有銅門,看起來假假的,像裝飾物,讓我難以置信。有五個老主顧好意前來,不僅兩位男士都將帽子舉在胸前致哀,其餘女士也細心戴著店裡的帽子出席。我向他們致謝,查普一直陪著我,她現在算是非正式的監護人了。
「羅絲瑪莉小姐,妳說妳要最簡單的那種,這就是了。它是本地的修恩松木做的,是塔斯馬尼亞獨有的心材,很堅固耐用。」
她唯一的好朋友是艾絲特.查普曼,她經營的查普曼書店是鎮上唯一賣書的地方。查普曼小姐(其實我從小就叫她查普)是我的良師,出了不少力栽培我,只要有劇團來我們小鎮,她就帶我去,她最偏愛難得造訪塔斯馬尼亞的莎士比亞劇團。我還沒上學,查普就教我讀書了,她會摘錄喜愛的劇本,把她會用的字都教給我。查普一直認為書比較實際,帽子只能曇花一現,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無法帶給我們兩個人安定的生活。
我出生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故事,沒想過會有拱廊書店這樣的地方,沒想到世間真會有渥特.蓋斯特這樣的人。如果沒有他,沒有他瞎掉的眼睛,我在拱廊的日子又會是另一回事了。總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幾乎看不見,但要不是因為這樣,我可能就永遠不知道赫曼.梅爾維爾還有一本書下落不明。蓋斯特失去了視力,對他來說一直是揮不去的遺憾,但對我來說,卻意義非凡,畢竟故事起因於此。不過和*圖*書要讓你了解我怎麼來到拱廊,它如何成為我生命的要角,我得先說說自己的前塵往事。
儀式結束後,我們全尷尬地待在墓地外面的停車場,等著老顧客們上車,他們一輛輛沿著陡坡下山,直到十字路口才分開。我看著他們逐漸微小,而腳下的城鎮看來就像是幾間紅磚瓦房子,被隨性丟在低矮的綠色山丘上,看不出什麼秩序或格局。我從來不知道村莊看起來這麼小,這麼不起眼,是這座美麗島嶼一個又小又醜的斑點。
「到海邊了。」查普像是在解釋。這裡的路已沒入沙中,眼前大海連綿,浩瀚且白浪處處。
隔天她就撒手人寰,就在生我的那家免費市立醫院。這是個怪誕的巧合,那一天我剛滿十八歲,是澳紐軍人節,整個小鎮、整個州甚至全澳洲好像都在公開悼念我個人的不幸。但我沒想到要在衣領別上迷迭香,好告誡自己記住這一切。
平時總是有一堆勸世格言的查普,沒有回答。
她說的不會是身體,這部分她從不講,就算有也是馬馬虎虎,僅做生理上的告知。身體不會有什麼好事,這是她的親身經驗。
如此這般,因為澳紐軍人節,我的名字就叫做羅絲瑪莉(Rosemary),而這名字,也真符合我現在做的事——憶往。說到底,記憶就像應盡的義務,不論是誰,或許都得執行到最後。
過了一會兒,告別式的司儀走過來,遞給我一個木頭盒子,裡頭是媽媽的骨灰。
四月的某天早晨,畢業後沒幾個月,我由後面樓梯,從小公寓要走下去店面時,發現媽倒在櫃檯後方,已經沒有呼吸,臉色瘀紫,就和_圖_書像是被人揍過一樣。
「帽子對我們有恩,」媽常掛在嘴邊。「所以我說它們神奇。因為帽子,我對體面的人變得很重要。」事實上救了我們的是想像力,特別是她自己的。我相信,我這部分也承襲於她。
假如她在廣場上遇見我們有錢又愛現的房東法蘭克先生,她會說:「那位法蘭克先生,難怪得戴九又四分之三號,他滿腦子都是大計畫,當然需要足夠的空間。」
她下午的時候,被我看到坐在櫃檯後面的凳子打瞌睡。她總說她要白天才睡得著,尤其在店裡感覺最舒服了,她晚上可都是在等天亮。等我後來發現我們的龐大債務,我才明白媽媽一直在失眠。
她憂心忡忡。
查普搖窗,我聞到了鹹味,感受到南緯四十度純淨、清新的咆哮西風,正一路趕往世界的盡頭,甚至是地球的盡頭。我試著喘氣,但極致的清淨空氣只讓我感到喉嚨快窒息。越看著大海,也越感到自己被圍困,孤孤單單。原來我所在的塔斯馬尼亞島,與被冰覆蓋的南極洲之間,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大海,沒有人跡,一片未知。我趴在木盒上,無法張口說話,颳過南極洋的強勁風勢,入夜後更見寒冷徹骨。
「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終於大聲說出口。
媽媽也會反唇相譏:「那妳夏天的時候去跟那些禿子說,要不去跟那些長相平凡的女人說呀。」
我還有一個名字,也就是我的姓薩維奇,因為我只有我媽一個親人,連姓也跟著她。她帶著我定居在市中心廣場附近租來的小公寓,就在店面樓上。「神奇帽子」是塔斯馬尼亞島上唯一賣帽子的地方,hetubook.com.com我媽和我,就靠著這家店維生。但是就像金魚一樣,我們被關在魚缸之中,儘管與整個城鎮僅隔著一道透明的牆,但頂多長到魚缸的大小,日子也就這樣過。媽媽是從澳洲大陸來的,算是外地人,而且大家都知道,稱呼她薩維奇「太太」也掩飾不了一個明確的事實:從沒人見過她先生。
我兩隻手攤開,捧著修恩松木做的盒子,無法動彈。盒子暖暖的,有點腐壞的味道。我開始掉眼淚,我臉上的淚水不僅嚇到自己,也嚇壞了緊張的司儀。
我們母女就這麼相依為命。
「書架上的書都有靈魂,不只是一堆紙。」她會跟媽媽力爭,「總之,帽子跟書就是不一樣,人需要的不是帽子。」
「賣的人說修恩松木可以活上一千年,幾乎是長生不老了,很了不起吧?」他又說,「這木頭有股特殊的香味……非常濃。」他還聞了一下。「它常見於島的西部沿岸……」
這段時間以來,媽媽的健康跟蕭條下去的生意一樣,一直變壞。她的個子很小,皮膚黝黑,因為操勞,變得單薄甚至蒼白。我越來越大,媽媽卻愈來愈小。因為沒什麼客人,下課後,她會叫我試試那些帽子。她總是喜歡說,我的個子夠高。這點讓她很開心。
正是四月二十五日,在塔斯馬尼亞島上,我的母親步行至免費的公立醫院生產,看見許多尖葉型的迷迭香被別在左胸;她穿過擁擠的廣場,一邊避開每年都衣衫襤褸出來遊行的老兵,以及在一旁呆望的本地民眾。生產的痛苦過程中,她的心中一直想著這株生命力強韌的植物,不是因為失落感,畢竟她才剛生下我,而是為了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