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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謎

作者:雪瑞登.海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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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章

第二部

第十章

「這是有組織的行動,逮捕的行動都在晚上十一點發起,我會知道是因為他們在同一個晚上抓了六個賽吉歐的大學同學。他們在十一點開始抓人,一點鐘的時候抓了另外一個,接著在三點抓走了我兒子。我們住在公園對面的小公寓,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大門的管理員。管理員說,他們拖著他走過他的櫃檯前,他們要他把大門打開,接著大聲叫他走開,不過管理員沒有走,他躲樓梯後面偷聽。」
我們站在地下室樓梯旁,他看著我。
「所以是哪裡發生問題了?」
「她昨天晚上來吃飯了,我請她來過感恩節,我自己下廚,她帶了一瓶紅酒過來。」
「喔,羅絲瑪莉。」珍珠的口氣聽起來很累。「妳即將要認識的世界比妳作過最糟的惡夢都還恐怖。妳別以為大家都可以跟妳一樣藏身在拱廊書店內,外頭有很多很醜陋的事情呢,就算是讀書寫書也無法改變這些事情。」
「妳是說,他被人逮捕了,莉莉安?」我問她,我想搞清楚她說的事情。「被誰抓走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亞瑟?」
「妳有讀完這本書嗎?」
我跑到了收銀櫃檯,不過我已經看不到客人了。布魯諾已經來上班了,客人應該是他帶走了。不過櫃檯邊還有一位客人在等待,看來像是出版社的人,他正在跟珍珠聊天,珍珠一邊說話一邊整理她上了綠色的指甲。這個人是拱廊書店的常客,名字叫做羅素,不過羅素是名是姓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這個中年客人態度很客氣,臉龐飽受粉刺摧殘,臉頰上甚至佈滿深深的疤痕。我以前幫他帶過幾次路,他一看到我顯然相當開心。我知道他喜歡找我聊天,對我的事情也很好奇。他到過澳洲一次,是去澳洲談出版的事情,我們曾經短暫交談過這個國家及其人民。不過,即使我喜歡這個客人,我在這時候還是比較想要躲開這個客人,我想回去跟奧斯卡繼續剛剛的話題。不過這時候羅素已經看到我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要帶著他下樓,我想渥特.蓋斯特也已經在地下室等他了。
「妳老是岔開話題。」我觀察到她老是如此,不過我的口氣依舊很溫柔。「我在一家賣舊貨的店裡頭找到的。有了這片鏡子,我就可以更確定我的存在。」
「我一直都在擔心妳。」
「房間很小。」莉莉安說著,頭探出絲質窗簾。「不過,瑪莎華盛頓旅社的房間也是很小啦,我很喜歡妳布置的這些顏色。」
「妳認識我的朋友莉莉安嗎?我在瑪莎華盛頓旅社認識的朋友。」
我以前從來沒有慶祝過感恩節,當然,莉莉安也沒有過。我並不是很清楚過感恩節需要哪些儀式,不過我知道這倒是一個可以邀請她吃晚餐的機會。莉莉安的哥哥終於同意讓她放一個晚上的假,她不用在那天晚上值班看守瑪莎華盛頓旅社的櫃檯。我為了好好款待她,特別買了一隻小火雞,還把火雞塞滿了羊肉,希望這是一道特別的菜餚。奧斯卡跟我講過,阿根廷人吃肉吃得多。準備晚餐的過程讓屋子裡都暖活了起來,不過還沒有暖活到讓我想脫掉外套的地步。時序已經進入十一月底,就季節上來算已經是冬天了,冬天的冷冽常常讓我昏沈想睡。
「妳在塔斯馬尼亞都不看報紙的嗎?阿根廷在幾年前發生政變,政府抓了很多叛亂分子。」
「不,莉莉安,我不懂,我只能盡量揣摩想像。」
「妳知道什麼叫做失蹤人口嗎?」莉莉安小聲地說。「妳知道骯髒戰爭嗎?
一大早我醒了過來,公寓裡頭非常冷,並且亮得有點不自然。我的腿從因惡夢而顯得沉重的床單中解了開來,然後我把自己包在毯子裡。我放了一壺水加熱,站在窗戶邊等著水煮沸。樓下這條街變得讓人認不得了,昨晚下了一整晚的雪,城市的面貌改變了。外頭是一片寂靜與刺眼的蒼白。路邊鼓起的雪堆是被雪蓋住的車輛。昨晚的大雪跟細緻的初雪完全不同——我和奧斯卡在公園裡看到的雪花具有讓人感動的魔力。我拉緊了毯子,額頭貼著冰冷的窗櫺,心裡想念著莉莉安,想到了她的孩子。我知道人跟東西不一樣,是不可能忘得了的,人的地位是無法取代的,我呼出的氣息看起來像是朦朧的幽靈,像是無法具體成形的幽靈。
亞瑟站在櫃檯後頭,他會在這邊讓我有點意外。
「我記得,莉莉安,這本書就放在架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沒有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的存在?」
「謝了,莉莉安,我真的很開心妳能夠來,我希望妳以後可以常常來。」
「好的。」珍珠鼓勵我繼續講下去。
她的眼睛瞪著鏡子,我看見她內心的黑暗世界。
「蓋斯特嗎?」我問,我相當困惑。「不是,我的朋友莉莉安告訴我一個恐怖的故事,你不會相信這件事情的。蓋斯特那一天要我讀一封信給他聽,或許他以後也會要我這麼做,就這樣而已。」
「我跟妳講過呀,我沒看過我爸爸。」我說。「他可能已經死了,我覺得,我有過爸爸,不過我媽媽沒有正式結過婚,她也沒有跟我講和_圖_書過這個讓她懷孕的人到底叫做什麼名字。我有時候覺得他一定是遠方來的人。不過我這樣想多半只是我自己的幻想,沒有什麼根據。」
我們聽到珍珠從櫃檯喊人的聲音,她需要我們替客人帶路到珍本書室,她打斷了我們的交談。我等了一下子,她又喊了一次。
「我喜歡拱廊書店。」我這麼告訴他。
「不,奧斯卡。天哪,我心裡頭有很多事情,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一定要告訴你。」
「你想他是怎麼了?」我問他。
我接過她手上的酒。
「我們送他去讀最好的學校,他大學畢業,他準備要跟女朋友結婚了,他打算要教書……」莉莉安的聲音頓時沈了下來,她的喉嚨一陣哽咽,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她嘆了一口氣。
「要不然是發生什麼事情呢?」她問。「來吧,坐,我們來談談。」
「困擾我?你在說什麼啊?奧斯卡。」
莉莉安顯然在心裡回想這一切。
蓋斯特最後還是會來找我,不過我比較想見到米契爾先生,我需要有人安慰我。莉莉安的故事、被大雪覆蓋的惡夢、沈沒的船隻、全都像是擱在我肚子裡的石頭。珍本書室看來會比樓下的店面溫暖,事實上,進到珍本書室就像是上了天堂。雖然我以前都是帶著客人才會上樓找米契爾先生,我這時候特別想看到他宛如慈父般的容貌。這樣應該沒有違反任何規定吧?
「妳知道的,羅絲瑪莉。」他有點不耐煩。「我對這件事情已經覺得很糟了……」
「謝謝啦,亞瑟。」湯瑪士.羅素說。「你手腳很快呀。」
「蓋斯特在找妳。」
「助理之類的?」亞瑟附和我的話,話裡若有所思。
「為什麼天氣要這麼冷呢?」莉莉安在進門的時候忍不住抱怨。
「我覺得我看過他,現在也經過四年了。」
莉莉安環顧我的小房間,她的眼睛看著我房裡擺飾的小玩意,那個不斷發出聲音的綠色鬧鐘,還有只剩一半的酒瓶。
他接著攤開書本,攤開的是一張跨頁的裸男照片,照片裡裸男的臉被陰影遮住,像是鏡頭外還站了一個人。裸男的頭往後仰,看來要不是極度喜悅,就是極度痛苦,這兩種表情我分不清楚。
「哪有什麼心不在焉?我倒是很訝異,妳對這個事情還會有興趣呀,跟這個人呀,不過妳跟他相處的時間倒是很多喔。」
「是呀,不過她不是西班牙人,她是阿根廷人。」
亞瑟從羅素手中接過了書本,逐一檢查每本書的封面摺頁,寫下來幾個數字之後把這些數字加總起來,他拿出一張黃色紙卡,接著可以拿這張紙卡到櫃檯跟珍珠領錢。
莉莉安拿出了一把小刀,上頭附了一個開瓶器,她很熟練地打開了酒瓶,倒了兩杯酒,我們乾了杯,我狠狠地吞了一大口酒。雖然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我還是灌了幾口紅酒下肚,酒精一下子全跑到我腦子裡,這感覺還不錯。
我們坐在女生廁所一張破損的沙發椅上。珍珠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粗。我想跟她講莉莉安的故事,不過這件事情似乎是晚上才適合講的事情,像是晚上淹沒城市的那場大雪。珍珠很有耐心地聽我說話。
「我最好過去一下,傑克跟布魯諾早上上班老是遲到。我一下子就回來。」
「我昨天晚上過得挺過癮的,我自己啦,TD。」
她往回走到房間前頭,拍鬆那張老舊扶手椅上的抱枕。
「管理員說有好幾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制服,我們查不出來是誰。他們闖進公寓,管理員一下子就看到他們把賽吉歐拖下樓,那時候他已經被綁住了。他們把他塞進一輛箱型車之後就揚長離去,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我想要詢問袋子裡有哪些書的時候,我們也走到蓋斯特的櫃檯。
「葉慈呀。」他說。
我從烤箱上頭的櫃子裡拿出了兩個酒杯。我沒有開瓶器,我這輩子還沒碰過幾滴酒,不過我不打算跟莉莉安承認這個事實,她一定會更把我當成孩子看的。
「不,我想妳會想聽的。」亞瑟咯咯笑著。「藝術這玩意呀,妳愈是想要就愈有搞頭。」他一邊說一邊挑著眉毛,像是要跟我暗示什麼。
「嗯,拱廊書店對我來說就像是那艘船,你知道,船上的人來自各地,大家一同加入一個偉大的冒險。」
「我瞭解。」珍珠說。
「亞瑟,我很擔心他身體不舒服,我在想,他身體的毛病已經影響到他的動作舉止了。」
「我很好,珍珠,只不過……只不過我覺得有些事情讓我很難過。」
我搖了頭。
「是那個他媽的蓋斯特吧?是吧?妳真的是見了鬼咧,他對妳做了什麼?」
「不過,怎麼會這樣呢?莉莉安該怎麼辦?為什麼沒有人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呢?」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珍珠。」我接著說。「我沒想到會知道別人這種事情。我能為她做點什麼事情嗎?妳也知道,塔斯馬尼亞地方很小,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壞事。我是說,光是有人過世就已經很恐怖了,更別說還發生這麼糟糕的事情……」
「這間書店就是一個小世界了。」
「好吧,我就不打擾妳閱讀的樂趣,不過,妳這艘船已經沈了,妳要另外找一個比喻,要不然的話,妳至少要另謀高就了。」
「我以前曾經幻想過,我隻身來到一座城市,可能在街上跟他偶然相遇——他跟我長得很像,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是個男人,而且和-圖-書年紀老了些,一樣有著一頭紅頭髮,妳知道的,一樣有雀斑,個子很高,很好笑吧,特別是我現在終於在一座城市裡頭生活了。我曾經這麼想過。」
「妳這樣過日子過了多久呀?」
「妳先生後來怎麼了?」
「像這樣子神祕失蹤的例子還有很多,即使到了現在也還有耳聞,每天都還有更多的人受害。不過我還是從頭跟妳講起妳比較能夠聽懂。」莉莉安起了身,踱步走到我面前。
街道上疾駛過一輛救護車,可能也是警車,警鈴聲慢慢淡去。莉莉安聽見了警鈴的聲音,之後兩隻手開始摩擦著臉。
「準備好要跳船的時候,記得要讓我知道。」羅素離開的時候留下了這句話。
「馬力歐的律師,妳知道,我想他應該認識從事保障人權的朋友。」珍珠說。「幫她跟這些組織接上線可能會有點幫助,我很確定她一定試過很多方法了,不過事情也很難講。馬力歐認識很多義大利朋友,或許有些是阿根廷來的,我今天晚上問一下。」
「讀信給他聽?他哪兒來的信呀?」
她突然停了下來。
我把酒瓶擺在椅子旁邊的小茶几上。
「還沒,這本書我想慢慢讀。」
我把餐盤放在茶几上,莉莉安坐回扶手椅,兩手在胸前交叉橫抱,看起來好像是準備好要繼續跟我講話的樣子,準備好說英文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我知道,妳所承擔的痛苦會讓妳也覺得自己也成了失蹤人口,這一點我想我可以體會。」
她倒滿了酒,一口喝光。
「這份工作薪水又不高。」
「我真的不想聽,亞瑟。」
「莉莉安。」我輕聲地問她,她的眼睛看著我的臉,她看了我一眼,接著又開始講話,這次講話的速度變得很快。她的聲音變得渾厚,腔調也變得更重了。
「喔,我不知道耶。不過我必須要講,他穿衣服愈來愈糟糕了,而且老是撞上東西,大概眼睛不太好吧。」
「還有很多工作是跟書本有關的。」他說。「比如說,我的工作就是,我是個編輯,妳應該還記得吧。」
「妳想要知道,羅絲瑪莉,不過妳還是個孩子,妳不會懂的。他走了,我也跟著死了,不過我卻還要繼續活下去,因為我的兒子還沒有回家呀。我還在等他回來,我要找出事情真相。」
過了很久沒有人說話。莉莉安往後靠在椅背上,她看著對面牆上的老鏡子。
「羅絲瑪莉,妳還好嗎?」奧斯卡也這麼問。
「幾個月吧,從我搬來這裡就這樣了,莉莉安,情況沒有那麼糟啦,我還受得了,而且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呀。」
「妳剛剛已經問過我了,我在想同一件事情。」她說,話裡帶有一股強烈的哀傷。她清光了酒杯的酒。
「這些是公關書。」他撇清這個可能。「如果妳想追問的話,這些是多出來的書,我剛好有賣書的壞習慣。」
「我知道的,我好愛他,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不過他還在,我先生跟我,我們把他扶養長大,他是真實存在地。」她碰了桌上的酒瓶,眼睛看著我。「妳的爸爸只存在妳心裡而已。」
「我整天看電視,足不出戶,他不一定會回家,我不知道,說不定是我自己瘋了,艾蜜力歐不久之後也過世了,我哥哥就把我帶來這裡就近照顧。艾蜜力歐死的時候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我們的孩子失蹤之後我們魂不守舍,妳能懂嗎?羅絲瑪莉。」
「莉莉安,賽吉歐發生了什麼事?妳願意告訴我嗎?」我盡可能用最溫柔的口氣問。我挪動我的行李箱,跟她的距離更靠近了一些,我坐了下來,碰觸到了她的膝蓋。
「那當然。」亞瑟這麼回應。
「莉莉安,妳在想些什麼呢?」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笑了出來,莉莉安也笑了出來。我帶著她參觀我的臥房,還有房間後面的廁所。
「嗯,有煩惱的話跟我講就好啦。那麼,進來吧,我很開心妳能夠來,坐下來吧。妳是我第一個邀請的客人耶,我這輩子第一個邀請的客人,所以妳最好配合我呀。」
「莉莉安,妳是我房間的啟用貴賓。」
房間裡的烤箱發出很大的聲音,聽來比起綠色鬧鐘規律發出的聲音還要刺耳。有人打開樓下大門,又甩上了大門,接著從走道傳來腳步聲,接下來又是一聲關上門的聲音。莉莉安等著這些噪音結束,我則是完全不懂她所說的事情。
「我不知道莉莉安的兒子算不算是叛亂分子,他是讀社會學的。」
「外頭還有很多的冒險,妳要知道。妳幾歲呀?羅絲瑪莉?」
亞瑟接著翻開了一本攝影集,一樣還是裸體攝影集,我頓時覺得反胃到了極點。
或許她在我這邊看到了他吧,看到他在浴缸裡頭泡澡。就算是莉莉安對著空氣講話,這樣的想像也沒有嚇到我,畢竟,我也是每天跟媽媽講話。在這時候,語言是很貧乏的,語言只能夠成為一條溝通的細繩子。
「當然呀。」我說。「我為什麼不繼續在這邊上班呢?」
「對我來說夠高了,而且這份工作會碰到很多書耶。」
「再過一陣子天氣會更冷,今天晚上大概會下雪吧,妳我都會感覺得到,我們都來自地球比較溫暖的另一端,我們的血液比較稀薄。」
「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句話總讓我想到,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兒子的身影,他已經穿透鏡片的影像了。」她站了起來,接著又坐了下來。她看著我,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神堅定而呆滯。
莉莉安並沒有哭出來。她的眼睛來回探索我的房間,就好像賽吉歐隨時會在這裡出現一樣。她盯著靠著牆壁的立腳浴缸,好像在期待她思念的人會給她一個驚喜,從浴缸水裡浮出來。她的嘴角動了一下,喃喃自語念著西班牙文,她的聲音非常輕柔,她接著繼續輕聲細語講著話,臉上掛著笑容,感覺上像是放鬆了身體。
「還在這邊上班呀,羅絲瑪莉。」羅素邊說邊交給我一個裝滿新書的袋子。
「什麼事情呀?」他以為有人攻擊我嗎?還是我跟誰發生了性關係嗎?
他點了頭。
「唉,妳別跟我講拱廊書店是妳的哈佛大學還是耶魯大學呀!」羅素故意翻了白眼,他的樣子很有趣。「是啦,人家付錢給我來學習耶,如果派克先生沒看到的話,人家甚至還付錢讓我看書呢。」
「艾蜜力歐嗎?他死掉了,他是抑鬱而終的,妳知道嗎?從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再也不說話了。」莉莉安的身體挪了過來。
她臉上浮現一陣憤怒,接著用西班文講了幾句話,滿腹哀凄的情緒。她停了下來,接著她又開口用英文講了話。
「嗯,疾病會讓人變得更敏銳,跟照相的感光一樣。蓋斯特生來就有這樣的毛病,我們也不會懂的。或許他的狀況會愈來愈糟,就這樣囉。」
「他就是失蹤人口之一。」她講話的口氣像是解釋了我剛剛的疑惑,像是為我的問題下了結論,她看出我滿臉疑惑。
「妳從哪裡找到這個鏡子的呀?」她問。
他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湯瑪士.羅素。公司的商標是一根羽毛筆,這個符號跟我手中書上的出版許可商標一模一樣。我跟他比了這個商標。
我握了她的手,我們互相望著彼此的眼睛,之後我轉過頭,我無法想像她承受過的痛苦有多麼大。
「我要怎麼跟妳解釋死亡跟消失的差別呢?」
「拱廊書店的營運沒有走下坡。」我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妳不知道意思吧?妳懂嗎?妳這個小丫頭,妳的國家是個年輕的國家,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是說,妳的塔斯馬尼亞,妳不會懂得。賽吉歐是被人抓走的,晚上從家裡被人抓走的。他那時候才二十五歲,是被抓走的,妳懂嗎?算起來他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他的生日是上個禮拜,記得我那時候沒來上班嗎?」她伸手翻了衣領,她的手按住了她的喉嚨。
珍珠看來若有所思。
「誰怎麼了?」他說,他從櫃檯底下拉出一本厚重的書,看來是打算在下一個客人上門之前打發時間用的。
「我希望他沒事。」我說。「蓋斯特先生最近有點心不在焉。」
「這個浴缸看起來就像是一艘準備起程的小船,一艘可以載妳回家的小船。」她輕聲地笑著,一邊拍著我的肩膀。「妳讓房子看起來舒適多了,羅絲瑪莉,富有趣味、多采多姿,跟妳人一樣。」
「這樂趣已經離我遠去了,閱讀的樂趣,孩子,我只剩下眼淚了,我哥哥要我過來,他說我來這邊可以幫他忙,我在這邊什麼忙也幫不了,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我只能盯著電視看而已,我雖然替他工作,不過我一直在等待。誰幫得上忙呢?沒人幫得了。」
「他們說這是一場『骯髒戰爭』,羅絲瑪莉。妳可以查一下,死了至少幾千人吧,還有人說有些人是被人從飛機上丟到海裡的。這些人就被叫做失蹤人口,沒有人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了,不過要猜對也不難就是了,他們都被殺掉了。」
「你讀過《白鯨記》吧?」我問他。
「歡迎來到現實人生,羅絲瑪莉小丫頭。」珍珠這麼說,她沒有苛刻或是嘲諷的意思,她的聲音很低沈,口氣也很嚴肅。
「我想像不到,為什麼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會……」羅素這麼回答。
「好呀,怎麼這麼問我?」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
「什麼?不是啦。」我答得一頭霧水。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也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要講出來,像是他把手擱在我背上的事情,或是那封寫給派克的信。「不是啦,珍珠,跟他沒有關係。」
「怎麼啦?」他問我,眼裡滿是好奇。「妳有麻煩喔?」
他笑了出來。
奧斯卡的手玩弄著他的筆記本。
「被軍隊、被警察抓走的,在阿根廷被抓走的,被政府抓走的,我是個天主教徒,妳知道嗎?就連教堂也幫不了我,神父什麼忙也幫不上,說不定連神父跟這些事情都有關。我哥哥在事發前已經逃走,他來到紐約,接著買下了這家旅館。他說全國民眾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想他們一直都知道這是什麼回事,只不過他們都別過頭去,連上帝都別過頭去了。」
我微笑以對,搖了頭,接著轉身面對亞瑟。
「我活著是因為我不時在擔心煩惱,我停止煩惱的時候就是我死掉的時候了。」
我把一張小茶几靠到扶手椅旁邊,這是我唯一的一張椅子,我另外搬查普給我的行李箱出來,把行李箱立起來之後也可以充當椅子。我們自從提了賽吉歐的名字,他就好像出現在房間裡,我們聽到他的名字都靜下來不說話。我起身把洗水台上的蔬菜瀝乾。經過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我轉過頭看莉莉安,她正盯著窗外。她看著窗外凝重的夜色,她在窗上的倒影好像也回頭看到了我。
「奧斯卡說他在找我。」我告訴他。
莉莉安離開之後我無法入睡。我忙著清洗餐具,整理房間,一直到了我全身發熱和*圖*書,內心的情緒也澎湃沸騰。我躺在床上,枕頭邊擺著橘色絲巾包裹著的修恩松木盒,我跟媽媽講了賽吉歐的事情,然後昏沈睡去。
「我會告訴你賽吉歐的故事,羅絲瑪莉,我不希望談到這段經過,但是我一定會跟妳講。不然我也要瘋掉了。我們一家人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苟活,我是說我自己的家,我先生,艾蜜力歐,還有我兒子,賽吉歐。」
「喔,我帶了點東西給妳。」莉莉安說,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大皮包,她從皮包裡頭拿出一瓶酒。「這是曼多拉的酒。」她說,「阿根廷的酒,我哥哥有很多酒,我爸爸是曼多拉人,我們小時候家裡都會擺箸曼多拉的紅酒。他現在已經過世了,跟妳爸媽一樣,對吧?」
「我聽妳講過這個人,不過我沒有見過她,妳不是在幫她找西班牙文的書嗎?」
我沒理他。
「好,說吧,蓋斯特到底要怎樣?這是妳心裡想的事情嗎?妳跟他相處的時間很長喔。」他坐到他的高腳椅上,身體倚靠著一旁的書櫃,我們之間的尷尬感覺上少了幾分。「我知道妳不會接受我的建議,不過妳最好對他小心一點,羅絲瑪莉,他很喜歡妳。」
「我想是的。」我開口說話,我並不想忤逆她的話。我想到她一定經歷過很大的痛苦,這是莉莉安第一次跟我提到賽吉歐,她並不是隨口提到他的,她是經過仔細考量過的。
「蓋斯特先生呢?亞瑟,你怎麼不在藝術類書籍那邊呢?」我問道。
「不會。」她的口氣平淡。「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這麼想。」她挪動了她在椅子上的座位,動作有點笨拙。
「妳很聰明,妳應該要繼續上學讀書的。」
「他們把他帶走了之後,我睡不著覺。艾蜜力歐帶我去看醫生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醫生告訴我一定要哭出來,哭不出來的眼淚已經阻礙了我的視覺,醫生推薦我去看了另外一位專門醫師——妳知道的那種。」她的手指頭現在押著太陽穴。「她幫我哭出來,之後,沒想到我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不過我總算是看得見東西了。之後又過了一陣子我才開始讀書,不過,讀書的樂趣已經遠離我而去了。」
「羅絲瑪莉,亂無章法的生活只有在小朋友和動物的身上看來有趣,雖然蓋斯特是個很特別的人,你跟他相處的時候,他一樣是個男人,他一樣有他的欲望,不管妳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地方充滿著欲望呀。」
「別擔心我啦,莉莉安。」
「我當然是說渥特.蓋斯特呀。」
「這是誰幹的,莉莉安?」
他緩緩翻過頁面,視線停留在書本上的照片。「或許他會跟老照片一樣慢慢褪去顏色。」他丟出這句話,一臉夢幻的表情。「有些影像就這麼消失了,無影無蹤,這些都是化學物質呀。」
「四年前,他就這麼一去不回。」莉莉安像是下了結論,她的頭往後仰,對著天花板說話。「我沒有想過我會跟別人講賽吉歐的故事,每次講完這個故事我都心力交瘁,我說太多了。不過還是很高興妳讓我講了這個故事,他的神祕消失從頭到尾都是疑雲密佈,說出來也是好事。我哥哥聽我講這些事情聽得都煩了,他協助我生活,他幫的忙也夠多了。」
「什麼?」
他聳了聳肩膀。
「我是他的助理之類的。」我說,故意裝作沒事的口氣。
「是喔。」我幫蓋斯特念信的事情,顯然已經被莉莉安的事情掩蓋過去了。那張信紙撕下來的小紙片還放在我口袋裡頭,我伸手碰了一下——現在被揉成小紙團了。這件事情我必須跟奧斯卡講。
「他們播放了一些畫面。」她說。「在壓力下他們播放了一些畫面。我從母親們那邊知道一些流傳的祕密,不過我卻沒有辦法繼續挖掘真相,之後就再也沒有賽吉歐的消息了。然後,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他們挖開了很多亂葬坑,找到很多無名墳穴,裡頭有很多具屍體,他們是用推土機把這些屍體丟過來的。愛蜜力歐就像我現在這樣子盯著電視,他盯著電視。他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情呢?沒多久他就死掉了,心臟病過世的。之後我哥哥就把我接過來這邊,來紐約吧,他說,妳可以在這邊重新展開生活,妳可以離開那個地方。離開吧,他是這麼說的,離開吧。賽吉歐一定已經死掉了,他說。我離開的原因是我無計可施,我不知道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很多人說我很幸運,因為我可以一走了之。」
「看起來好像是我升官了喔。」他說話的口氣有些尖酸。「我是來代班的,蓋斯特說他很快會回辦公室來,很快。」
「外頭也是一個小世界呀。」他說,臉上掛著一抹微笑。「如妳所知,妳就是來自這世界的另外一邊呀。」
莉莉安清了清嗓子,現在才終於下了決心跟我講這段事情。
「有人讓妳覺得困擾嗎?」奧斯卡問,他刻意壓低了聲音。
我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但是我馬上止住淚水,我甚至覺得有點丟臉,我在哭什麼呢?我馬上起身,想要準備晚餐了。我把火雞端了出來,打開了烤箱的門讓房間暖和一些。我把蔬菜塗上奶油,煮得過爛的食物倒在不成套的盤子上,我偷偷看了一下莉莉安。
「十八歲。」
「嗯,我不知道妳對這件事情瞭解多少,莉莉安說,她的兒子是被阿根廷政府謀殺的。她說她兒子成了失蹤人口,之後她先生也過世了,抑鬱而終的樣子和*圖*書。她的哥哥就把她接來紐約生活,因為她哥哥相信紐約能讓她忘記家鄉發生的事情。不過她腦子想的還是她的兒子,想著她兒子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遭到了刑求……」
「這就是我來這邊的目的,我是來學習的。」我說。
莉莉安拿起她的空酒杯,透過酒杯看著我:酒杯成了一個小望遠鏡,一個潛望鏡。她的臉蛋從我的角度看回去變得更嬌小,不過我卻也覺得,她的臉變得更清晰明瞭,離我更近。「不過,我也不想遠離故鄉。」她幾乎跟我同時間開口講話。「像妳這樣。」
「比如說,這裡就有呀。」他說,一邊比著書。
我們相視而笑,我們都很高興能交到朋友。
我頓時感到一陣難過,眼睛裡盈滿了淚水,這兩種情況有差別嗎?
「我們找了一位律師來保護我們,妳知道,我們想找到兒子的下落,有人告訴我們可以這麼做。我們的鄰居,他們的女兒也失蹤了,他們認識一位律師。然後,這個律師也失蹤了。我們希望從政府那邊得到一個答案。我這當媽媽的,我需要一個答案。我看到廣場上有一群媽媽在示威抗議,我也加入了她們,我們跟政府官員開會討論——這群人都是騙子,什麼結果也沒有。我們寫信陳情,我們到處宣傳這件事情,現在也已經過了四年了,我的賽吉歐成了失蹤人口,接下來還有更多的失蹤人口。大家都應該知道我的國家接下來還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就是沒有人想知道。妳一定要知道,羅絲瑪莉——我兒子,我們的兒子,他們都是相當優秀的孩子,我們從他們身上看到跟我們不同的地方,他們這一代很在乎他們的前途。賽吉歐讀的是社會學,他想要幫助窮人,他想要改變一點事情,但是這些小孩全都不見了,全被他們抓走了。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我兒子的下落。他真的已經死了嗎?」
我想起了查普跟我講過冬天的天氣,我在一本圖畫書裡頭看過這裡的冬景。就像是她背誦的詩詞所講的,「我會在冬天流下溫暖的眼淚,溶化整片積雪。」
「我知道。」
我看著他的臉。他眨了眼睛,他每眨一次眼睛,他金黃色的眼珠就閃耀露出光芒,這光線像是要穿透我的皮膚,讓我感到有些溫暖,讓我覺得都快要被融化。「麻煩?你是什麼意思?」
「整件事情看來很不可思議,珍珠,人能夠在這種恐懼中活下來,真的不可思議,還有竟然會有這麼恐怖的事情——刑求、謀殺等等,這種事情好像不是真的。」
「我很喜歡我現在這個工作。」我說。
「當然沒有理由這麼做,我只是在想,說不定妳又展開另一個新的旅程了。」他說,一邊走下了樓梯。「對別的工作沒興趣嗎?」
「我被嚇到了,珍珠,我很關心莉莉安,我很擔心她這麼難過悲傷會不會怎樣。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這個樣子,但是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個怪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在這邊看到的每個人都是怪人。我也不知道……我很想幫她,不過我卻不知道該從何幫起。」
亞瑟說話的樣子有點狡猾。
「看吧,妳需要工作的話——如果妳不想賣書,而是想出書的話——讓我知道。」
我咬著火雞,內心情緒澎湃,沒有什麼食慾,莉莉安看來則是完全不想吃。
「真理就像是一張薄紙,小丫頭。」珍珠說,一邊搖著頭。「我以為這個道理妳懂——我以為像妳這麼有想像空間的人會懂,真理跟紙一樣地薄,輕輕一撕就破了。」
「我知道這當中的差別很大。」我放棄跟她爭執。
莉莉安比著我自己修理好的書架,上頭有幾本書。她的兩隻手扭在一起,她黝黑的皮膚底下看得到突起的指頭關節,她拿起了她的酒杯,我又把酒斟滿。
「房間目前沒有暖氣,不過傑克告訴我房東下禮拜就會來修了。」不過,這句話也已經講了好幾個月了。
「小丫頭,妳怎麼看起來像是見了鬼一樣。」那一天早上珍珠在女生廁所裡跟我這麼講。「發生什麼事情了?妳還好嗎?」
「這樣講有點太誇張了,妳不覺得嗎?」
「你為什麼要賣你公司的書呢?」我這麼問,我在猜這些書是不是他偷來的。
「艾蜜力歐跟我,我們申請了人身保護令,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就算看過這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也不會有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我的存在。這是波赫士說過的話,妳記得嗎?妳給我的那本書,後來我又還給妳的那本?」
我回到樓上時,奧斯卡已經在吃午餐了,珍珠則是忙著處理櫃檯前漫長的隊伍。我答覆了幾個客人的問題,不過等我看到派克留下來等著上架的一大疊書,我頓時想到珍本書室去,我想逃避這個工作。
「不過,我先來杯酒吧。」
「我的賽吉歐,我兒子——我覺得我在布宜諾艾利斯街頭曾經從他身後看到他的後腦勺,在紐約也看過,我知道他還活著,只不過他跑掉了。」
「我邀請她到我住的地方吃晚餐,她是我在這邊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也很喜歡這個人,她跟我媽媽差不多年紀,妳看到就會知道了……」
「為什麼呢?」我問她。「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如何衡量別人身上承受的苦痛,我只知道我自己身上的痛苦。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自認通達世事,但是,我想我在聽過莉莉安的故事之後,我的想法會有一些調整。她遭遇的痛苦或許一點意義都沒有,但這卻是我承受不了的痛苦。誰會縱容那樣的事情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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