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樓
這時銀行來電,說業主以空頭支票跟上手付訂,買賣仍未完成,在銀行取款項時給逮捕了。
「不是這一回事……」
「你呢?專家說,喜歡三角形高科技沙發的女人,只會養貓,不會結婚!」
路兩旁廣廈千萬間,燈戶幾點。四堵牆壁在空間圍出一份,說這就是你的地方。劃地為家,一個人存活的天地,究竟在何處呢?
第四日過去了,仍未跟任何買家談得攏,兩人無奈放棄日光之居,漏夜找尋業主不果。翌晨致電銀行取消期票,但電腦記錄顯示支票五分鐘前已兌現。訂金既付,駟馬難追。這早上股市大瀉拖垮樓市,兩人明白轉售樓盤難於登天,但彼此感到心中竟添了一份奇異的安寧。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四月號)
之後Micheal跟阿鶯看了一星期樓盤,從山頂到海旁,從落地玻璃窗豪宅到圍滿鐵窗的唐樓,Micheal都不為所動。他要看的似乎並非屋本身,而是某種印象。一位朋友曾跟他玩一個心理遊戲,假設身處一個密室,面對四堵白牆有何反應,他不加思索,隨口說要築一個鳥巢。笑亦給朋友笑了半天,事情亦都淡忘了,但心目中卻出現了一個「鳥窩」的形象,歷久不退。他自忖,莫非正尋找一所「鳥窩」模樣的房子。
「我沒想過要為一間屋,付出這麼多!」Micheal訛稱腸炎請病假,換取更多時間帶客看樓。
「想想看吧。不如買間屋同家人一齊住吧?這www.hetubook.com.com樣會快一點成事。」
阿鶯轉投地產行業已一年多,全心為實現擁有自己物業的夢想。她跟哥哥在西環合資買了一個三房單位,與母親一家三口共住,每月供款佔去月入大半,但她還時常說:「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地方……」每當朋友問那個地方是怎麼樣的,她卻接不上話來;有時會拉雜說是海濱小黃屋,有時說有玻璃屋頂,或者吊著貴族簾的庭院。其實,她一點概念都沒有。就在帶買家Micheal睇樓當晚,她夢見了那命定屬於她的地方,一張上面放了紙巾盒、卡式收音機、相架和梳妝鏡的睡牀,牀頭牀尾都頂著牆壁。緣於那宿命的關係,她醒來仍努力為夢境追源索始,最後,想起Micheal踏入代理行第一句話:
「力不到不為財呀。」
「寡佬!」阿鶯哈哈大笑。
阿鶯察覺Micheal的心思不著邊際,卻仍樂於效勞。同事勸她別白費心機,她甚麼都沒說,心中重現帶他睇樓時生起的親切感,是身為同類的獨有親切感,所以每逢接到新樓盤便第一時間傳呼他,讓他榮登代理行的頭號客戶。一個星期三,阿鶯接到一個已交吉〔指目前無人使用中的空屋〕的新盤,兩人於是趁午膳登門睇樓。那是一所日光充沛的房子,懸浮的塵埃映著太陽,遊滿傢俬四周,十分炫目。傢俬搬剩四、五件,白色的罩布在陽光下像溶化中的雪,快連同家具一併溶化去。Micheal想看一看沙發,但兩人都不敢掀開白罩布,怕打https://m.hetubook.com.com開原來罩布是殼,內裡的傢具已蒸發掉。Micheal連窗框都不敢碰,只是就著日照享受冬日裡的陽光,寒冷中暖意如幻,讓他從心裡微微發癢,剎那間,他已站在達成夢想的臨界點。配置窗台的睡房落在光池的盡頭,四壁白閃閃釘一個飾物架,顯得格外燦爛。阿鶯粗略介紹業主的背景,卻迂迴避談價錢。
「恭喜你成為業主!」
「現時買樓,同炒樓已經分不開了!」
三天後,Micheal再約阿鶯午飯時間看這間日光之居,阿鶯笑而不語,結果斷斷續續陪他看了四、五次。兩人為換取更多時間,各自買了飯盒來,邊看邊食。Micheal就著那龐大沙發在罩布下顯露的形態,競猜它的顏色、質料以及款式,但始終沒掀開來看過。阿鶯看他站在遼闊的客廳中顯得有點矮小,比手劃腳說甚麼傢俬都不好,只要擺一張Le Corbusier躺椅,小船似的椅身微微向上兜起,黑色羊仔皮,最重要的是那個圓筒形靠枕,用上了鴨絨而非一般的海棉。
「我喜歡呀!」
已兩星期沒看樓了,兩人均終日惘然若失,只是大家不相知。阿鶯接到幾個大客,都說要日照充沛的房子,可是她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都沒帶去日光之居看過。前日經理一個熟客對日光之居一見鍾情,還說要落訂金了,阿鶯豎起耳朵聽他來了八次電話,最後因周轉不靈買賣告吹,一顆心才安穩下來。她不知Micheal想念自己,更不知道他隨即聯想起那個揭示力太強的問題,並且每念及此,為難的情緒又襲來。緣於這種情緒,Micheal接連喝著義大利黑咖啡,讓剛烈的苦味平復心情。斟滿第四杯,終於接到阿鶯來電;畢竟是期待已久,Micheal沒吃晚飯赴約,阿鶯與另一個買家同行而來,互相略作介紹,乘的士往斜坡上的日光之居駛去。Micheal覺得,阿鶯帶另一個買家看這所房子,而且當著他面前進行這種作業,是極富挑釁意味的。
這是一場公平交易,完全合乎遊戲規則;投標既成,務必履行。消息震動全行,不單因為成交價高,亦因為代理在買家爭相出價的情況下親自出手買去樓盤,以致代理行經理傳召阿鶯了解情況。Micheal游說阿鶯放棄,阿鶯不肯,兩人商討徹夜,最後竟決定雙劍合璧,炒賣日光之居賺錢買樓,於是各顯神通,向身邊每一個人推介日光之居,在一片樓市昌隆的前景中升値力強。由於合兩人之力,手頭現金仍不足以支付訂金,所以阿鶯免收業主佣金,換取他接受一張五日後才兌現的期票。
三日內,他們找來十六個買家看樓,十一個興趣濃厚,但對訂金數目仍舉棋不定。夜半https://m.hetubook•com•com一點鐘步出代理行,電腦上顧客名單每個電話至少撥了三次,兩人指頭作痛。
「一個人住?」
「社會似乎對單身人士特別不加照顧!」
「一個人!」
「你努力噢!」阿鶯鼓勵他,並吐露了獨立置業的心願。
鄺國惠,男,原籍廣東。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現任職電視台。一九九六年以《普洱茶》獲香港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創作獎亞軍(冠軍從缺)。
「細單位!細細間就可以了。」
Micheal在製作公司負責視聽效果,同事剛換了一間千呎洋房,那個「W」形窗臺亮麗可人,十年前才買第一間微型樓,現時已是四級跳。Micheal不以為然地說,那同事與樓市同步暢旺的笑容,就是他工作表現平庸的原因。
「唉!有自己的房子,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漂亮!Micheal是頭一趟在日落西山以後看日光之居,劈頭一眼就覺得漂亮極了。幽暗中他看不清楚廳房間格,卻滿是漂亮的各種元素;這美感似乎並非存在於房子,而本已儲存於他的眼底。刻意左右鑒看,勘探每一細部,熟悉的地方愈看愈不真實。阿鶯替買家剖析該區樓市,Micheal從旁插話,不斷提問天花〔天花板〕保養細節;阿鶯為他解答,他卻又橫步轉向,用手掌量沙發的長度,但一掌、兩掌,坐墊面竟空洞洞凹了進去,一個可怕念頭閃過:是否沙發已蒸發掉呢?他仍不敢動一動那罩布,轉身去量窗扉,伸手卻觸摸不到窗戶。巨形的圓窗真好看,他整個身子都傾和-圖-書側過去,雙手穿越了大窗,「8」字形凌空打圈摸索,在這個存在於空無的美感地帶中,差點掉下樓去也還是找不到窗框。阿鶯見他又跌又撞,正想扶他一把,買家說願意承價,Micheal一聽,仍未從大窗裡抽身回來已搶著開價,買家不讓,他加價三成,於是你一聲,我一聲,開始了幾近瘋狂的叫價競投。阿鶯看著兩頭給蒙著眼的牛在角力,既焦急又害怕,不停抽拉Micheal的恤衫,連衫腳都拉甩出來,可是他像踩上了一部沒把手的獨輪車,一經啟動便沒法停下。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衝動,或許是蠻勁,或許是偉大的感召,阿鶯慢慢舉起玉手,緩慢的速度接近神聖,手臂高高豎在兩個男人中間,一彈指一個天文數字,親自投去了日光之居。
再走上日光之居,陽光燦爛如昔,這個只有在文件上、數字上屬於他們的天地,竟出其不意教人留戀。兩人沒話說,未來為房子賣命的局面是顯而易見,是甚麼將他們綑綁在一起呢?也許半推半就,但驚覺綑綁原來教人如此平靜。
Micheal眼定定瞪著阿鶯,這句話聽來確實不可思議,以至極為難、極為難接不上話。他苦苦思量,直至睡夢中仍努力考慮著這個問題,夜深時分夢見了跟阿鶯夢境一樣、頭尾都頂著牆壁的睡牀,上面卻睡了他本人,宿命地、沒有轉彎餘地地僵硬睡在那裡。一隻手伸過來掀開了白被單,發現牀上原來填滿了雀毛與雞毛,光禿禿只凸出一對腳板,頂著冰凍的牆壁。
鄺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