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離休
曹大順在安徽勞改農場度完了青年,又度過了中年。
鄰居老婆給曹大順燒了晚飯。曹大順氣悶悶吃了。吃完又氣悶悶地和鄰居老婆去看戲。
和曹大順是開不得這種玩笑的。他立即暴跳起來,抓著政委的衣領,順手就是一巴掌。
接待幹部起先以為曹大順會提出超出政策範圍的要求來。現在看他火氣沖沖所要的東西,就是他不說,本來也會給他的,心裡頓時一陣輕鬆:
要不是旁邊的人趕緊拉開,他還不知要動手打幾下呢。
曹大順失蹤後,他老婆曾到上海找過他。聽鄰居老婆講曹大順犯了事,被抓去坐牢了,就嚇得沒敢再找,以後一直不見有信來,以為曹大順早就死了。大災荒年頭,牢外的都不知死了多少,何況牢內的。幾十年下來,她早就習慣沒曹大順這個人了。最初她經人介紹,到揚州城裡幫傭,林子留在娘家。後來買下一路邊棚,開了個小小雜貨鋪,帶著林子,勉強可以度日,好好歹歹把林子撫養成人,眼下正四處託人給林子介紹對象呢。林子四歲後沒見過他爸,四歲前也只見過幾回,但還是遺傳了曹大順的稟性,沉默寡言,身體結實有力。小小年紀就幫母親打理雜貨鋪,現在雜貨鋪的生意全靠他,收入比以前也改善了。
同船的嫉妒曹大順的日子過的這麼順當,說曹大順的兒子一點也不像他,看他這悶罐子樣,說不定這兒子還是別人替他生的呢。不過沒人敢當面和曹大順開這玩笑。曹大順在這種事上特認真,會和你玩命的。
曹大順耐著性子聽這些廢話。他想聽到的退休工資、醫藥費卻沒出現。他有點不耐煩了。
「我哪是心疼票錢。你想想看,人家男的不在家,我請他老婆去看戲,說出去有多難聽。這鬼女的一點事也不懂,還說我小器捨不得。」
到達保衛科,科長拿出一份文件,說:
在船上做事最大的好處是吃飯不花錢。只要靠岸時不吃喝嫖賭,工資是很容易攢起來的。
「日媽的那你叫我來幹甚麼,害得我又冤枉花路費!」
曹大順現在日子和圖書過得順當,原不想理會這封信。聽人說落實了政策,可以領退休工資,生了病醫藥費可以報銷,他心動了。心想自己已年滿六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有地方給生活費,還報銷醫藥費,這倒很不錯。
曹大順大字不識一個,哪裡能簽名。他領工資、存錢都是用隨身帶的印章。這回要派這種用處,他心裡老大不願。可曹大順是個從不討饒的人。
曹大順發到手的六百來塊錢,折騰掉一半了。他後悔不該聽信旁人的話,當初如拿到錢就回家,比現在可就強多了。
曹大順的老婆在上海住了之後,才知道上海這鬼地方一點也不好,連水都要花錢買。曹大順出船,她一人在家又悶的慌,孩子生下不久,她就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住了。有曹大順的工資,住在鄉下,比上海舒服多了,至少有了說話的人。
「日媽的去就去,有甚麼了不得!」
曹大順一聽心裡樂了,很想笑出來,可剛剛發了火,他不好意思笑。
「難道把我調去看門?日媽的去就去,有甚麼了不得!」
「第一,不可以要求補發工資;第二,不可以要求解決住房;第三,不可以要求回原單位擔任原職工作。」
從此以後村裡人給曹大順起了個外號,叫他「曹離休」。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當面背後都這麼叫他:
勞改農場也是個吃飯不要錢的地方。可惜吃不飽。好在曹大順身體結實有力,和有文化有知識的真右派在一起勞改,他是最做得動的。有些做不動的右派,就拿家裡帶來的食物或省下的一點飯,和曹大順換勞動。最苦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誰都沒吃的和他換,農場裡餓死了很多人,曹大順兩腿浮腫得路都走不動,管教幹部來叫他出工。他說:
曹大順這才消了些火氣。
洪森,男,原名吳洪森,上海人。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碩士。著有《洪森文集》。
這下可把曹大順惹火了。他走進自己房間,把包袱往牀上一丟,掉頭就走。
接待幹部看見曹大順擺出這陣勢有點怕了,趕緊安慰他:
第二天曹大順回到船上和-圖-書和同事一起打牌時,想起昨天的事覺得冤,就閑扯起來。一起打牌的,還有新來的黨支部書記,船上叫政委。他不了解曹大順的脾氣,就和曹大順開起玩笑來:「曹大順,你明曉得人家男的不在家,還要請她去看戲,是不是想勾引人家?」
同事經常尋曹大順開心的是取笑他會攢錢,說他是個金剛不壞的撲滿。
管教幹部看著他夯樣,就由他去了。曹大順在號子裡躺了三星期,竟從閻王廟門口回來了。
時間到了一九八六年深秋,曹大順收到一封信。唸信的告訴他,信是上海落實政策複查辦公室寄來的,信上說他的檔案已經找到,請他接信後到該辦公室,落實有關政策。
曹大順二十那年,憑他在銀號裡的存款娶了一個揚州鄉下妞。曹大順是江蘇洪澤人,原想找個同鄉,可媒婆帶來一個同鄉人呲牙裂嘴的,他嫌人家醜。正好有個揚州姑娘想嫁到上海城裡來,曹大順相中了,就結了婚。過了一年,生了個兒子。
林子的大名叫曹貴林,從小到大沒叫過爸爸。現在突然冒出個爸爸來,他舌頭硬了半天,就是發不出爸爸這兩個音來。曹大順心裡老大不高興。
「曹同志,政治上雖然給你平反了,但經濟上有幾點,我們必須事先向你說清楚。」
南京的接待人員告訴他,上海遷來時的公司檔案中並無他的檔案,別說他的右派檔案,就是他曾在這家公司工作過的記錄也沒有,所以無法為他平反。接待人員打量這個號稱被打成右派從勞改農場出來的文盲,懷疑是否農村的盲流趁機到城裡來混水摸魚的,雖然他手中持有勞改農場的介紹信,誰知道是真是假。
「日媽的真不該搞甚麼平反不平反。」
「林子,這是你爸。」曹大順老婆扯著二十六歲獨兒的胳膊,給他介紹父親。
沒人知道曹大順是不是想老婆。他從不提起老婆孩子。
「老曹啊,你走起路來怎和打鼓似的?」
曹大順年滿七十,身板還很硬朗。滿嘴黃板牙一顆沒掉,村裡同輩的問他:
曹大順自己也感覺到,對於這娘倆,他同外人沒甚麼兩樣。他倒不感覺有甚麼奇怪和-圖-書,他自己在勞改農場時,好多次想不清楚他老婆的長相。他只是受不了那份彆扭。吃過晚飯,捱到雜貨鋪關門,他老婆叫兒子打地鋪,把牀讓給曹大順。曹大順早上起來後,吃過老婆買來的早點,就說要走,他老婆問他走到哪裡去。他說回老家去。他老婆雖然說了兩遍:「你就在這裡住下吧。」但口氣分明很勉強。曹大順沒搭理,還是執意走了。臨動身,他硬是留下兩百塊養家費。
曹大順先去揚州鄉下尋找老婆兒子。幾經打聽才在揚州城裡找到老婆兒子。他們看見這個原以為早已死去的人突然復活在眼前,真不知如何表情。假如不是來人自稱曹大順,曹大順老婆決不敢認他。
曹大順怒氣沖沖跑到附近一家戲院,買了兩張戲票,回來丟給鄰居老婆。
自從被送到這兒之後,他連信都沒給老婆寫一封。一來他不識字,二來他覺得也沒法向老婆交代。現在不但養不活老婆孩子,連養活自己都困難,他覺得夠丟人的。
鄰居的老婆這回一見到曹大順,又數落起他來:
「你被劃為右派了。我們要送你去安徽勞改農場。你在這文件上簽個字。」
「我這身子骨可是大風大浪裡練出來的。」
同牢的問他為甚麼從不寄信回家,想給他代筆寫信。他卻說:
「日媽的去就去,有甚麼了不得!」說完掏出印章往文件上磕了一下。
到達公司人事處,人事處卻叫他去保衛處報到。
「曹離休!」
「日媽的,我餓成這樣了,你還叫我出工,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曹大順又被打發去上海。上海的答覆依然是老一套:檔案全轉去南京了,只有請南京方面解決他的問題。
接待幹部沒想到這麼快就處理完了件遺留案子,對曹大順動了惻隱之心,把曹大順的工資按他的工齡應該拿的來計算,這就比當初的工資多了幾塊。曹大順覺得這人真好,為自己剛才的脾氣很歉疚,可他又不會說歉疚的話。
「曹離休!」
「日媽的說到現在才入題。」曹大順豎起了耳朵。
「日媽的請就請,有甚麼了不得!」
曹大順在上海棚戶區租了一間房,船靠和_圖_書岸時,他也有個落腳之地。輪到他工休放大假,他老婆來和他團聚,也算有個窩。
鄰居的丈夫也是船上做的。
曹大順說這話可沒吹牛,他年輕時還真是水手呢。曹大順十來歲就經人介紹上了船,到二十來歲已是老船員了。
「曹大順啊,你賺這麼多錢,這麼多年來,連戲都沒請我看過一回,你也太小器了,好歹我們還是老朋友老鄰居呢。」
於是他就動身第三次到上海。動身前他請同村有親戚在上海的寫個介紹信,在上海找個安身之處,萬一政策又沒落實成,就可以少花點冤枉錢。上回的冤枉錢實在把他花怕了。
「曹大順,才請我看一回戲,就心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看你要是氣出病來,還不止這兩張票錢呢。」
「那麼退休工資、看病的醫藥費呢?」
「曹同志,經複查你屬上海唯一一個遺漏的還沒有平反的右派。我們現在按照黨中央的精神給你甄別平反。你檔案中的不實之詞全部推倒,並會當著你的面予以銷毀。」
其實曹大順並不是財迷,他只是不曉得花錢。在他上船之前的十幾年間,錢這玩意他見過幾回都數得清。比他吃飽肚子的次數多不了幾回。他自小的生活信念就是,人活著三頓飯都能吃飽,就是最大的滿足了。他不理解他的同事,船上有飽飯吃,為甚麼還要到岸上去花天酒地。
「曹同志別發火,有困難好說,我們會酌情處理的。你這次的來回路費和食宿費當然會給你報銷的。」
七八年右派平反。曹大順所在的勞改農場頓時解散了。農場給每個右派發了回家的路費和一些生活費。有文化的右派告訴沒文化的曹大順,還可以去原單位上班領工資。就憑這原單位寄來平反通知書。可奇怪的是整個勞改農場,就是曹大順沒收到平反通知書。照理沒平反通知書,農場是不能發路費給他的。但農場如還有人在,就解散不了。再說連有文化的右派都平反了,他這沒文化的右派還能不平反?所以農場還是給曹大順發了路費和一點安置費。
「你已經說了這不行那不行,我還能有甚麼雞|巴要求?」曹大順現在是裝著氣沖沖m•hetubook•com.com的。
「曹同志別著急,退休工資、醫藥費都是你應該享受的,政府不會少給你的。你還有沒有其它要求?」
曹大順相信事情像別人所說的,原單位把他的平反通知忘寄了。曹大順並不在乎平反不平反,他在乎的是工資和就業。有了工資有了工作,就可以養活老婆孩子了。因此他拿了路費就坐船到了上海。原單位已不見了。接待的人告訴他,他原先工作的航運公司早就搬到南京去了。
曹大順得意地說:
肯定是得罪了政委,這條船不讓呆了。曹大順犟脾氣來了:
曹大順回到洪澤縣家鄉不久,農村包產到戶,分田到戶。他分到三分自留地,承包了一口水塘,買了魚苗養魚,又買了鴨苗養鴨。這是在勞改農場時的右派教他的,水塘養鴨,鴨糞養魚是最經濟的。當初承包時還不知道鴨蛋可以上自由市場自由買賣,再說也沒甚麼人家拿得出百來塊現錢來買魚苗鴨苗,因此沒人同曹大順爭水塘的承包。曹大順的日子開始順當起來。兩年後就拆了泥牆草房,蓋起了三大間瓦房。他老婆也慢慢接受了丈夫還活在人世這一事實,不久,老婆和兒子來看他,兒子還叫了他好幾次爸。他們回到揚州後,曹大順逢人忍不住念叨: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七年七月號)
勞改五年滿期後,管教幹部問他回老家還是留農場。他毫不猶豫的說留農場。曹大順覺得自己是個坐過牢的犯人,這輩子是無臉面回老家了。
曹大順回到鄉里後,村裡的人都說他晚年有福。他老婆也要搬來和他一起住了,作為曹同志的家屬,他老婆也可享受醫藥費報銷。
「有甚麼好寫的。」
第二天,曹大順再上船時,就有人攔著他,說讓他去公司報到。
洪森
「日媽的我上次在他們面前,硬說找不到我這個人,現在又說找到了又要我去。」
曹大順一聽火冒三丈,暴跳起來,要不是上次動手得教訓,他準又會上前揪人衣領:
「日媽的,到底是自己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