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飛
我翻過身去。天色灰濛濛地開始亮了。
「是我。」我答道:「隔鄰的婆婆哭了許久,要見她兒子。您可以幫她打電話嗎?」
凌晨三、四點鐘左右,我給鄰牀傳來的哭叫聲吵醒了。朦朧間,隱約看見斜靠在牀上那瘦小的身影,顫巍巍的雙手,不住地往半空抓,抓啊抓的,似乎是要抓著些甚麼……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五年十月號)
青源
「放開我啊,」她掙扎著,企圖解開身上繫著的安全帶。「我的兒啊,你快來啊,我要把我所有的財產交給和圖書你。我要親自告訴你,我把錢放在甚麼地方。我要走啦,錢就留給你吧。我沒有甚麼時間啦。我只想見見你——」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沙啞的聲音愈發淒楚了。病房裡的燈光昏昏暗暗的,除了老婆婆的嚎哭聲,四周冷清清的,一點人聲也沒有。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有點莫名的恐懼,緊緊地按著喚人鈴不放。
我出院是兩天後的上午。
那婆婆是第二天下午去世的。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我探手將牀頭的燈熄掉,室內完全黑了。病房又恢復寂靜。我把毯子拉起,將頭也蒙上,漸漸的合上了越來越沉重的眼睛。
探熱!量血壓!
「是誰按鈴呀?」護士匆匆地來了,站在hetubook.com.com房間門口。
「怎麼我的兒子還沒有來呀?他上哪兒去啦?」
清晨六點鐘,病房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半睜著睡眼,臉上滾熨。迷糊中,彷彿看見婆婆正睡得昏昏沉沉。
婆婆的兒子約略四五十歲,中等身材。他腦門上的頭髮已經稀疏,露出嫩紅的頭皮。可是,剩下的頭髮仍是梳得妥妥貼貼的。他穿著得整整齊齊,最突兀的還是背上那個黑包的背囊,和一身衣服頗不相襯。他身旁的女人倒令人看得舒服。她高高瘦瘦,一襲米白色的套裝,腳踏駱駝色平底皮鞋,比她的男人還高了一個頭,看來平實嫻雅,也有四十多歲了。我發高燒入醫院那天,碰巧遇到他和圖書們跟婆婆辦理出院手續。婆婆還精神奕奕,笑吟吟地和護士及病友道別。沒想到幾天前,婆婆卻回來了。病房亞嬸〔粵語嬸嬸〕推她進門的時候,只見她頸上、手上、大腿上差不多全身插滿了喉管,一動不動地只在牀上躺著,乾呼吸著。
「求求您!求求您!讓我見一見我的兒子吧——我要見我的兒啊……」
青源,香港青年寫作協會會員。生平未詳。
護士走後,婆婆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哭得腫腫的。她問我現在是甚麼時間,我答了她,明早你兒子便會來看你了,我試圖安慰她。婆婆點點頭,瘦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還有兩個鐘頭,天才亮呵。」https://www•hetubook.com•com
抬頭是藍藍的天,又高又遠。
「病人的腎已衰竭得不能正常運作。難怪,始終是九十三歲的人了。」醫生的額頭上,沁著一顆一顆的大汗珠。「她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沒有甚麼希望了。」
病房的亞嬸這麼說,「那個沒良心的兒子,拿了母親的積蓄,一家大小上月移民到溫哥華去了,把老母親丟在老人院,轉來這醫院才一個禮拜……唉,去了,也是解脫呀。」
「小姐,好心腸的小姐!替我打個電話吧!我好想見我的兒子啊。」
醫生很快出現了。他熟練地替婆婆檢查、注射。護士一邊用導管跟引流喉吸出痰涎,一邊給婆婆接上呼吸機。監察儀的警鐘鳴聲、導管的嘶嘶聲,此起彼落。
和-圖-書
護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走到婆婆的牀邊,柔聲說:「婆婆,別哭。天一亮,我就替你打電話找兒子。可是,你也要幫幫忙,不要哭哦,這樣會吵著別人哦。」婆婆抓住護士的手,死命不放,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婆婆告訴她,無論如何要找到她的兒子,她已經沒有時間了。護士忙不迭地答應。婆婆這才安靜下來。
「婆婆,你醒一醒啊!」護士突然大聲喊了出來,並把病房的燈扭亮了。「婆婆,你要振作啊,你的兒子快來看你了——」
一九九五年九月
一連幾天,她都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