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傷口養了兩個星期,終於在鯛魚課開始前痊癒。這幾天我已不再需要包紮,一方面在上課時,靈活的手指,畢竟對我方便很多,但另一方面,少了吉子的包紮,多少讓我若有所失。尤其,自昨天開始,原本坐在我左側的吉子,因爲她料理台上的水龍頭壞了,換到我後面一排去,我必須轉頭才能看到她。
「到我那兒去!」我一廂情願的說。
沒輒!昨天犯了一個錯,今天要再搞定可不容易。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在乎她,但是昨天犯錯的是我,總不好一直這樣下去,以後見了面都要這麼僵嗎?
來東京以後,養成了這個習慣,看電視很少對著某一個節目認眞欣賞,常常坐下來便是這樣不斷的換台,耗掉一個晚上的。
羅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不是很有感覺。那個時候,忙著想自己的心事,對於成爲我繼父的羅先生,既不是很親近,也不是很在意,我和他唯一的交集是,客廳門口的那一大缸熱帶魚。
目前的心情並不想和瓊華講話,但是她卻在外面一直喊,我只穿著內褲去開門,瓊華看到我這樣,嚇了一跳,有點不好意思,但仍跨進了門。
也許是他聽說母親又離婚了,擔心我的情緒反應。我已沒什麼情緒反應了,當我不必再跟著母親搬來搬去時,我的情緒便再也不會因爲她的婚姻受到影響。上星期,我已收到母親的來信,那封信現在還躺在電話機旁邊,母親告訴我她和程叔叔離婚了,對這結果,我並不驚訝,對我而言,那已經是異常遙遠的事。
突然,聽到一聲慘叫,轉頭望去,是吉子發出來的,顯然是她的魚溜走了,她一向粗手粗腳,在同學的哄笑聲中,她彎下身去滿地抓魚。
魚圖背完之後,接下來要認識的是魚刀,魚刀的種類不比魚圖容易多少。第一次上砧板殺魚,我便被自己手中的那把小小的,像個雕刻刀的鋒利魚刀給劃破了手指。
問!問!問!再問就——突然一陣衝動,我很想去剝下她的衣服,但是我努力克制著,轉過頭去,大聲叫著,「你出去!」
我取了錢,想問她:「你怎麼了?」但卻沒敢問,我也想問她:「爸爸呢?」但是也沒敢再問,我還想問她:「你要不要緊?」可是什麼都沒問。一整天在學校心不在焉的,放學回家,看見母親坐在客廳地上,修理那張茶几。
到了釣魚場,繳了不少門票費,我們又去租了一些釣竿、魚簍什麼的,便到溪邊去釣魚,西村是釣魚高手,不過,釣魚場規定,依據河川保護法,每個人不能釣超過十尾魚,西村便分配我們釣魚器具和位置。
煩人哪!管我吃飯了沒?難道沒第二種問題嗎?
「要不要去吃麵?」瓊華還問。
由於上實習課,再怎麼避免,手上裹著膠帶紗布的傷口,仍會沾到水。爲避免傷口發炎,所以每天一下課,我的手指便需要換藥,但那個時間,醫務室已經下班了,因此我只好常常麻煩吉子替我換藥。我想起她第一次替我包紮,弄得亂七八糟的,將一隻手指紮成三隻那麼粗大,幾乎用去大半捲繃帶,弄得我哭笑不得。
誠一要了幾瓶麒麟啤酒,三杯下肚後,他和我談到吉子,他告訴我,他和吉子是從四國鄉下一個漁村一同出來的,他們兩家有類似的背景,誠一的家經營一間小旅館,也就是所謂的民宿,吉子的家經營一間小食堂,專門供應漁人的日常簡餐,他們的父母都希望他們將來擴大家裡的小生意,所以送他們一起到東京來上學,希望將來能學成回去。
那是一個黃昏,和吉子在新宿西口一條小巷子裡的壽司店中,紅色
https://m.hetubook•com•com的鮪魚被捲在海苔和米飯的中間,從方型的橫剖面看去,只露出小小的一點粉紅色的魚片,四周隱約點綴著綠色的芥末醬,看吉子三兩下便吃下一盤,我也決定在第二盤快被她掃乾淨之前,伸手去取了一個。這一次,什麼奇怪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有海苔片在齒縫與舌尖掠過的氣味,很香很甜,甚至連芥末醬的辛辣味都沒有在口腔停留。
但是在烹飪學校上魚課程,卻是最辛苦難熬的。前幾個月是認識魚的種類,那實在是令人抓狂的一個階段,不只是我,包括從小吃魚長大的日本同學,面對一頁一頁外型看來差別不大的魚圖,背誦每一種名字和特徵,有時候做夢都夢到魚群從四面八方游過來,向我攻擊。
夕陽完全被黑夜吞噬之後,我們終於結束了鯛魚課,我因爲傷口的原因,又去找吉子,我希望她能再度爲我包紮傷口,雖然她不是個細心的護士,可是我希望我們等一會兒,可以一邊聊天,一邊慢慢走回家,也許,我們又可以一起喝點酒,或者去看一場電影,也許……,一分鐘之內,我作了種種預設,然後慢慢向她走過去。
那年,我十五歲,國三,不想考試,每天揹著書包去學校虛應故事。
我轉身從吉子頭上斜望過去,和誠一剛好成一直線,每一回我轉過去,都感覺誠一正迅速地撤回他落在吉子或我身上的視線,但是我不想去理會,昨天放學的時候,我看見吉子和班上的大帥哥,我們稱他爲田原俊彥的田中,一同走出教室。
在榻榻米上快要睡著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突然興奮起來,會不會是吉子?但出乎意外的是父親。
我對她有些抱歉,但這個時間,並不是向她抱歉的時刻,我翻身拿起一本漫畫,只有「咻——」「哇——」「碰——」「叭——」「殺——」,還是無聊,而那個掌上型的俄羅斯方塊已經被我打爛了,我只好拿起烹飪學校的通訊名錄,找到吉子的電話,鈴響四、五聲都沒有人接,我慌慌張張的掛斷。
爲什麼?我其實也答不出來。好幾年前,父親曾和人合夥經營過日本料理店,但是那好像和我也沒有太大的關係;最簡單的理由是,傳統和料理的基礎課程要上五年,五年,我有好理由不必回去,有好理由不必去想我要做什麼。但是帶我來這間學校考試的邱哥,告訴我千萬不能這麼對老師說,因此,我便遵照他教我的,用我那不純熟但盡量優雅的語彙,向主試委員說,我對日本傳統文化在飲食中的表現非常有研究的興趣等等,然後,我就被錄取了,成爲這個課程中唯一的外國學生。
在宿舍門口碰到瓊華,我輕鬆地對她嗨了一聲,她仍然苦個臉不理我,我想,算了,不理我算了,反正我每次碰到她都會繼續對她嗨,剩下的,是她自己的態度了。
早晨起床,看到客廳茶几上一道道刻痕,我不知道昨夜發生什麼事。一會兒聽到母親在房裡低低的喊我,我走了進去,滿地散丟著物品,母親說:「自己去我皮包裡拿錢,我沒做便當,你去福利社吃麵吧!」
「明俊,怎麼了?」瓊華在後面問。
我不知道該通知什麼人?羅先生?小舅舅?還是我的父親?最後,我又打了電話給信惠阿姨。
電梯先到我住的那個樓層,我推了瓊華一把,將她一同推出電梯,她住六樓,在我上面一層,被我拉到五樓,有些生氣的問:「幹嘛?」
直到好幾周以後,當喉部終於淡忘了那種氣味時,我才又嘗試第二塊生魚片。
弄了一碗泡麵,找了幾片餅乾hetubook.com.com,唏哩呼嚕吃了起來,然後在電視螢光線中,昏昏睡去。
小憩被父親的電話打斷,我感覺肚子有些餓,想到巷口去吃拉麵,卻又缺乏太大的動力。百無聊賴的半斜著身子,拿著選台器打開電視,周末晚上,大部分的節目都是搞笑的,無聊,無聊,如果這個時候,能和吉子坐在這裡聊天,就不會那麼無聊。我快速的換過每一台,最後煩躁得「啪」一聲,又將電視關掉了。
我突然看見自己手上的ok繃,上面是一隻大肥貓的圖案,黃黑相間的貓紋,很可愛的圖案。傷口又隱隱作痛,我想起在課堂上,那隻粉紅色的櫻花鯛,白裡透紅的美麗色澤,以及它透明細緻的肉質。
吉子似乎是有意疏遠我,或者,還不應該稱得上疏遠,她和我並未成爲一對,我只拉過一次她的手,在過馬路時。
後來再嘗試去吃其他種類的生魚片時,再沒有困難,而且終於也一步一步愛上它的鮮美與滑嫩。
在電車上,瓊華不肯正面對我,我說了一個笑話,她笑都不笑一下,好不容易到了奧多摩,她終於鬆了一口氣似的,急忙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搬家的那天,我很想將那個魚缸帶走,但是母親不肯,她說養什麼魚啊,還不是都一樣?她養魚的目的是爲了她的婚姻,但是她卻沒養她的婚姻,而且也沒有眞正去養那缸子魚。
和誠一從居酒屋出來,看到店門口那隻象徵財富和福氣的大貓雕塑,心情突然輕鬆起來,突然之間,覺得吉子再也不會困擾我的情緒了,我不會再去在意她有沒有去上課,是不是坐在我旁邊,她和誠一以後會怎麼樣,突然之間,那些都不再是我的事。
母親看到那些活生生的魚,有些嫌惡的說:「這怎麼殺?」我沒說話。母親後來將整簍魚放進冰箱,第二天我打開來一看,全給冰死了,但我不敢吭聲,後來母親是怎麼處理那些魚的,我已不記得了,反正我一尾也沒有吃到。
星期一早上醒來,才想起今天要考試,心一橫,算了,不去上課了。可是繼而一不去上課就碰不到吉子,想想還是勉強去了。
羅先生走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對我說什麼,等我發現魚缸的水很混濁,才知道他已經走了。看著半缸的死魚,不得不動手去清理一下,我知道母親絕不會去碰那些的,我只好承續羅先生的工作,但是魚群還是陸續死亡,到後來只剩下一尾螢光藍的斑紋熱帶魚。
前前後後兩、三小時,我只釣到幾隻蝦,西村收穫了七、八隻類似鯉魚的一種黑銀色的魚,瓊華更是中頭獎似的,釣上來一隻非常漂亮的魚,身體側面有粗大而明顯的黑紫色花紋,但並不長,西村說那也是一種鯉魚。
我第一次打開母親的鞋櫃,裡面整齊地存放著大約三、四十雙漂亮的皮鞋,粉橘的、淡米的、白的、黑的、淺灰的……我猜那些鞋,很多雙母親根本沒有穿過。
她今天有約會嗎?急著走是爲了約會還是特別躲開我呢?她會和誰約會?是田中還是誠一?但是今天他們好像都比吉子還先走,那會是誰呢?學校外面的朋友?吉子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厚棉T恤和米色長褲,外面還是她常常穿的那件顏色有點詭異的紫藍色外套,看不出來有約會的樣子,不過,她可能會回去換衣服,我們上魚料理課的人,雖然工作時都穿著尼龍製的圍裙,但衣服上仍不免沾著魚腥味。
「吃飯了嗎?」瓊華又問。
回去的路上,瓊華臉色稍緩,我在電車上,故意用身體去貼近她,她沒有再躲避,到了宿舍的前一站,阿居兄弟提議早一站下車去hetubook.com.com居酒屋喝酒,我搖搖頭說,太累了,想回去睡覺,瓊華也沒答話,意思也是要回去。
「可是,」誠一掩不住失落似的說,「來東京後沒多久,吉子就變了,她已經走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那隻魚握在手裡,還活蹦亂跳的,魚皮上有一層滑膩膩的黏膜。雖然我已經剖過好多條新鮮的魚,但抓在手裡,還是有些令人噁心的感覺,我努力的不去想,緊抓著牠的頭,然後用刀刮去牠的鱗片。
我和瓊華這才發現我們是同時受邀要去多摩川釣魚的,瓊華一急,反身要上樓,不想去了,不知情的阿居一把抓著她跑,叫著,「快走啦,我們要遲到了。」
西北雨正大,父親駕駛他紅色的新車來樓下按電鈴,他要去釣魚,過來問我要不要去。
但是吉子卻似乎有約會,她對我請求她再替我包紮有些不耐煩,可是對著我還在滲血的傷口,又不好不理會,於是匆匆忙忙從她的大手袋裡翻出個ok繃,給我貼牢了,等不及我提出任何邀約,便快速的走出教室。
臨出門前,我抓了一把飼料丟進魚缸,我不知道後來那隻魚的下場,也不記得那幢房子是怎麼處置的,反正印象中,搬家時數量最龐大的,就是母親的那幾十盒鞋子。
最後一抹夕陽從窗縫中消失,那隻粉色的櫻花鯛在我手中,也逐漸失去生機,血水從被剖開的兩翼流出來,我刀法漂亮的取下一片完整的鯛魚肉;切鯛魚的生魚片有兩種刀法,一種是薄切,一種是厚切,薄切的鯛魚呈透明,沾醋來吃,厚切的才是沾芥末和醬油,今天做的是厚切,我看著鯛魚的尾巴,勉強在砧板上拍動著,做牠最後的掙扎。
吉子是魚課程班上三個女同學之一,她有著一頭亂渣渣的短髮,和我印象中一般溫柔含蓄的日本女孩大不相同,但是我從開始上課,便對她有相當的好感,她開朗、活潑的個性,也對我這外國學生幫助不少,因此當我的手指割傷之後,便找到和她親近的藉口,每周三次實習課下課,等全班同學都走了之後,獨剩下她爲我換藥,我們之間自然親密起來,並且我也藉口爲感謝她的幫忙,請她去六本木喝了兩次啤酒,並吃了一頓中華料理。
父親全身濕漉漉的從外面進來,手裡提著一簍赤鯛,母親忙著切薑絲,今晚又有一頓美味的魚湯可吃。我興奮得雙頰通紅,跟在濕衣服還來不及換下、就急著去劈柴生火的父親旁邊,我央求他下次一定要帶我去釣魚,父親笑笑說,等你再大一點吧!你現在還坐不住的,釣魚要很有耐性,有時候整天也抓不到一條呢!我說,等我六歲,六歲去上小學就是大人了,可以跟你去了嗎?父親仍然笑笑說,好啊!我們的明俊明年就要上小學,可以跟我去釣魚。
放學之後,在車站碰到誠一,就是那個目光緊盯著我和吉子的傢伙,他約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我們便走進車站附近、門口站著一隻招財貓的居酒屋。
母親還會自殺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親從來就不快樂,不管她嫁給誰,Uncle陳、羅先生、程叔叔,或是她離開誰。我只知道她最初的不快樂,是源自於父親。
父親一直沒在病房內出現,我聽到他在病房外對信惠阿姨說:「麻煩你替她辦出院,這些錢拿去,我是不會再來的,她再尋死也不干我的事。」
釣魚?我不知道父親這幾年還釣魚,我有些意外。也許六歲的時候,他帶我去釣魚我會很高興,但是現在,在我早已忘記那件事,他卻來約我,我不是很想去,可是我想坐他的新車,而且我知道和他見面,他一定會給我零用錢和圖書,所以只讓他在大雨中等待了三分鐘,我便跳上了他的新車。
對於生魚片,我是前一陣子來才開始學著吃的,第一次入口,像吞嚥一塊肥豬肉似的,而且帶有一種類似消毒藥水的氣味。那股氣味,在喉頭殘留了好幾天,我換用了兩、三種不同牌子的牙膏,還是感覺無法完全去除。
但我還是不由自主的要去尋找她的身影,有幾次,不知是我敏感還是怎麼的,我感覺有人對我的動作一直默默監視著,那個人就是坐在吉子右後方的誠一。
周末晚上,東京台北時差不過一小時,他竟然會有空打電話給我,他身邊的那些阿姨呢?那些來來去去的鶯鶯燕燕呢?
我沒答腔。
去巷口吃麵回來,繼續打開電視,看爆笑劇,整幢公寓,只有我房間傳出一點人聲,周末晚上,沒什麼人留在宿舍,也許還有瓊華,但我心思煩亂得沒有空閒去想她,然而,竟然也這樣就睡著了。
收拾了母親床頭櫃上的藥罐,隨著救護車到醫院,灌腸、洗胃,經過一番急救程序後,母親被送進病房打點滴。
然後我從母親的皮包裡取出一張提款卡,去取了一點錢,繳了住院保證金,熟練的去辦理各種手續。急診室的護士問我,你是她的兒子?我點點頭。護士說,找個大人來吧,她情緒不穩。
我們收拾釣竿之後,又到另一端去野宴,把剛釣來的魚給煮了。
周日早晨,宿舍內鬧烘烘的,在樓梯間碰到阿居和阿吉兄弟,他們正預備去多摩川釣魚,問我要不要去,我考慮了兩秒鐘,覺得心情還滿開朗的,便叫他們等我一下。
提著魚簍,原本滿載而歸的歡欣心情,卻被愈來愈接近回家的路,而弄得鬱悶起來。到家門口的時候,父親將所有的魚都交給我,我一個人提著那些魚上樓去。
母親的臉慢慢不再那麼慘白,信惠阿姨燉了鱸魚湯來陪她。我們都知道,她當然是希望羅先生來陪她,甚至是爸爸,但是他們都不可能,我們也不敢再去通知他們。
夕陽從左側的邊窗照射進來,我逆光站著,看不清楚前方處理台上的細節。今天做的是將一隻新鮮的鯛魚,處理成生魚片。鯛魚有一百多種,但並不是每一種都適合做成生魚片,據說有幾種高級的鯛魚,是日本人節慶時才能享受的。
父親追著滂沱大雨,一路飆到北勢溪,他說,西北雨一停,魚群就會出來,只有短短一點點時間,動作要快。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不過在大雨中出遊,很容易挑起我興奮的情緒。
「你出去,不要管我。」我第二句放低了一點聲音。
我不知道吉子原來的樣子,但是在我想來,她那分性情,應該是天生的,不應該是短時間內改變的,可是我也不怎麼好對她下評語,畢竟和她的交往才幾個月而已。
我握著血流如注的手指向坐在我旁邊的吉子求援時,她嚇得差點沒昏倒。那一道割傷得很深,她急忙陪我去醫務室裏傷敷藥。
我快速換好衣服,衝下樓去,阿居、阿吉還沒有下來,但卻碰見瓊華,瓊華一看到我,立刻轉頭過去,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向前對她說抱歉,她仍不理我,我去碰碰她的肩,她掙扎著擺脫,正好這時阿居他們來了,急急叫著,「快走吧,今川和西村在車站等我們。」
更意外的,他竟沒什麼事找我,不過是問問我好不好?錢夠不夠用?
雨剛止住時,我們到了溪邊,卸下釣魚裝備,又涉水到溪邊尋找釣魚標點,父親說大魚一般都躲在激流流心旁的岩石側背。我看著他熟練的上餌、下竿,果然沒多久就有動靜了,一個多小時,父親和我已經釣起了三隻大約三、四十公分長的鯰魚,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有幾隻二十公分左右的鯽魚。
「不冷嗎?」瓊華紅著臉問。
她不再答話,扭頭往樓梯上跑去,不再理我。
在駛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母親的臉色因爲失血過多而轉爲死白,我想起她平日櫻花色澤的臉頰。
烹飪學校的課程是有名的嚴厲,入學之前,口試委員就曾問我爲什麽飄洋過海來學這些課程,爲什麼不去學許多外國留學生偏好的糕餅藝術。
母親賭氣不吃那些魚,我也變得有些沒胃口,父親一個人吃下半條,剩下的就一直擱在桌子上,第二天早上起床,整個屋子都是魚腥味。
熱帶魚缸是母親三度婚姻、請人來看過風水後裝起來的,但是母親顯然沒有興趣養什麼魚。養魚的工作,一向落在羅先生的身上,羅先生每星期給魚缸換一次水,還在陽台培植了一大堆水草。我也向來不插手那些,但有時候無聊的時候,也在一邊冷眼偷看羅先生餵魚。
母親似乎並沒有因爲那些魚更大而更快樂,我只聽見母親拿起父親釣魚回來換下的衣服聞了一聞,說,一點魚腥味也沒有,去釣什麼魚?
繼續無意識的動作,拿起搖控器,坐在椅墊上,對著電視機,一台一台換著看。
這輛車並不太擠,但上車後卻正好沒有空位。我站在一位裝扮乾淨的中年婦人面前,她穿著一系粉橘色的套裝,和一雙同色系乾乾淨淨的皮鞋。
房門在瓊華無辜的抽噎聲中闔上了。瓊華走後,我有些抱歉,我爲什麼突然這麼暴躁呢?瓊華什麼事也沒做,卻無端招惹了我,我對她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不過是住同一幢公寓的room-mate吧,她有時愛來我這裡串門子,當然是對我有好感,但我卻這麼惡狠狠的趕她走。
吉子在一陣哄鬧之後,撿回了她的魚,我手指上那道深紅色的傷痕,卻不知怎麼的,又滲出血來。我放下刀子,換右手去抓那隻被我剔去半邊肉的櫻花鯛,用左手大拇指去壓著食指的傷口,我知道千萬不能將血水沾到魚肉上去,事實上,連個指印也不能殘留。
我九歲了,早已上了小學,但是父親仍然沒有帶我去釣魚。一方面,他也愈來愈少去釣魚,因爲我知道他的木材生意太過於忙碌。逐漸的,我也淡忘了他說過要帶我去釣魚的事。但是又一陣子,他不知怎麼的,又開始釣魚了,只是這回他釣回來的魚,不再是巴掌大的赤鯛,或是我所熟悉的溪哥、香魚,他帶回來好大的鯉魚和一些我不熟悉的魚種。
母親卻囑咐我將它們一一收進盒子裡。我看看四周,堆得到處都是的紙箱,這場面我已經很熟悉了,幾年來,我隨著母親從士林搬到汐止,從汐止搬到忠孝東路,然後又是新店、內湖。國中我轉了三次學,功課一直很糟,我知道我絕對考不上任何一所像樣的學校,我甚至已抱定主意,不去參加聯考,反正那些分數,除了難看,一點意義也沒有。
回到宿舍,我躺在榻榻米上,一直想著吉子,想她亂渣渣的頭髮,和她爲我包紮手指時,傳遞的那份溫熱的電流。
吉子不體貼的對待,讓我像吃了一記悶棍,我留在教室裡慢條斯理的收拾好東西,再緩緩走到車站。
我並不期待車子快來,今天是周末,反正我沒事,我並不想回宿舍,但是一時之間,卻無處可去,然而回五反田的車子此時卻正好進站了,我沒再多想,走上了在我面前打開的車門。
卻沒料到,我沒蹺課,吉子卻蹺課了。考試的時候,心情更加惡劣,一半以上的題目答不出來,下午實習課,吉子仍然沒來,全班都似乎安靜不少。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接著瓊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明俊,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