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自在的尊嚴
擺脫臺北的中心陰影
——談地方意識的建立
當然,楊牧筆下的花蓮港白塔不在了,王禎和的美人圖也時空變遷了,但是,這原本也不是我所企求的社區感。我一個人,穿梭在花蓮市及附近鄉鎮的大小路巷,除了自然地理所呈現的特色,似乎感覺不到預期的差異。KTV、速食店茶坊、理髮廳,仍然是反映著臺北的流行——大部分是拙劣的擬仿。我只看見花蓮人在追求臺北生活:透過電視、全國性報紙、一波波的流行風潮,花蓮隱約是臺北化了。
這些年來,新的社會理論經常以「中心」和「邊緣」來探討西方與臺灣之間的經濟和文化的關聯。所謂「資訊社會」的分析,也集中在美歐日這些掌握了世界資訊體系和管道的「中心」,對第三世界文化的支配。舉例來說,好萊塢電影對臺灣高中大學生的影響力,日本影歌星偶像在臺灣靑少年次文化的風行,都是典型的模式。這種流行情緒的再現,時間上的差距是越來越縮短,甚至不存在了,從以和_圖_書前的追隨流行到現在的同步流行,都一再顯示這種支配力量日益增加的穿透力。
當臺灣對有線電視管制而廣播開放有限時,文字資訊的管道,包括報紙和月刊,也就成爲唯一有可能的地方資訊管道了。然而,對地方性雜誌而言,是如何呈現地方社會的?地方歷史的建立又有了怎樣的累積?這兩者之間又如何「相互證明」呢?
這時,對地方雜誌的角色而言,如何建立觀點,讓邊緣位置成爲主動發言的位置,歷史和人民的地方性才可能脫離臺北中心而浮現。
我走過花蓮市中華路,每一家老店都隱隱飄出歷史的氣氛,誰爲我這樣的新居民來講古?我去黃昏市場,看到一個花蓮民族組成的縮影,誰又能爲我解答這些民族如何碰撞結合而在一起呢?我聽到太魯閣國家公園委託明立國先生製作的原住民音樂,誰來讓我更了解這些音樂和人民的關係呢?坐在車上,深夜裏穿越https://www•hetubook.com.com花東縱谷,四周湧來空寂的異鄉情調固然迷人,但我正在努力走出來,走向遠處有燈的村莊,讓彼此身爲花蓮人的感覺更熟悉和熱絡。這樣的社區情感,不管在臺灣任何地方,我想並不是沒有,而是如何去尋找,如何進一步的發展。
在臺灣,當各地的地方意識紛紛衰退時,這危機也就不約而同地反映在最近發展的一些地方雜誌上。從歷史最悠久的宜蘭〈噶瑪蘭〉半月刊,到近年出現的新竹〈新竹風〉、淡水〈滬尾街〉、彰化〈彰化人〉,都可以看到這類的共同特色。〈新竹風〉的試刊號上、李丁讚先生的文章中提到:「讓『社會』與『歷史』相互證明,讓『空間』與『時間』融合,讓土地周邊的事事物物都變成居民意義與經驗的累積,讓每個人的生命存在豐富扎實,正是社區雜誌所希望達成的最高境地。」
決心從臺北遷來花蓮時,幾個朋友正要搬離這個小城和-圖-書。問他們居住這許多年的東部經驗,有一位說:「也許水邊住夠了,倦了,厭了,該走了。」花蓮的記憶也就顯得片段,只是幾個風景區的空間連接起的,穿插些許的個人經歷,如此而已。花蓮的面貌是沒有歷史的跳躍,花蓮人的性格也不曾聽人提及。這些經驗繼續在爾後的數月親自經歷。
像花蓮這樣的臺灣城鎮,相對於臺北文化的「中心」地位,也同樣位於第三世界一般的「邊緣」。城市的興起,導致原先的社區瓦解;經濟結構改變,瓦解了地方的原先重心。人們對他所居住的土地,原是有著一分源自經濟依賴的情感,是再自然不過了。然而,在臺灣,這種對社區的認同、對土地的感情卻消失了。我們可以想像以前的花蓮,在日據時代,依著花蓮港開航而發展出來的經濟生態圈是環環相扣的;每一件消息(資訊)都是透過這生態圈的人彼此相遇,才得以流傳的。然而,現在社會的資訊呈爆炸般的增長,www.hetubook.com.com昔日整條中華街可以談論的張家事情,現在卻頂多只在報紙地方版一閃而過。而且,這新聞還必須透過臺北(中心)的媒體(報紙或電視)才得以流傳到東部(邊緣)。在花蓮新發展出來的聚落(所謂新社區),戶籍地址上顯然註明了居住地的相近,卻不再有昔日生態上的相關性。
——原載民國八十年十二月九日《民衆日報》
社區媒體固然有利於社區意識的提升;然而,正如前面所言「中心」與「邊緣」的關係,如果地方媒體只是臺北文化的再現,「邊緣」位置也就成爲一種被動的必然衰亡。反過來,如果將「邊緣」視爲一種積極的戰鬥位置,積極的質疑、挑戰和批評所有的「中心」文化,這樣的社區資訊才可能藉由這種觀點的差異而建立出社區意識的。
打開電視或報紙(這是資訊最豐富的管道),大量湧進花蓮每一家庭的資訊,和臺北的住民https://www.hetubook.com.com毫無差別了。從發展至上的觀點來看,也許花蓮進步了;不但資訊與臺北同步,甚至時間換算的空間距離上也日漸縮短了。然而,當一切都像臺北時,花蓮也就消失了。
也許以個人短暫的經驗來推定這些問題是太主觀了。然而,多年以來居住過中南北各地,包括鄉鎮和都市,卻從來沒有這種走不進的感覺。因爲工作的緣故,我對社區的組成和認同來得強烈:花蓮,到底是社區感不存在,還是有一種我不曾經歷的社區組合方式,也就成爲我的第一個花蓮經驗。
社區如何重新出發?或者,社區認同如何再次凝聚呢?地方歷史的建立,人民共同記憶的記載,乃至共擁的精神象徵,這些都是建立地方性最基本的要件。然而,如果我們從「資訊社會」的觀念來看,前述的一切都要透過資訊管道來建立的。地方本身發展自己的資訊體系也就相當重要了。
臺北,整個臺灣所追瞻的馬首。它所延伸出來的文化景觀,似乎證明各地的地方文化紛紛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