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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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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文物維護會」與「圓臺印社」——兼懷莊慕陵先生二三事

記「文物維護會」與「圓臺印社」
——兼懷莊慕陵先生二三事

慕陵早年在北溝看守古物時,生活異常清苦,但遇到舊曆三月三日,還要追王羲之山陰故事,臨河脩褉。有一年要我與蔣榖孫張清徽非參加不可,清徽是女性,不免多帶衣物,一大提箱,火車上下,由我服務,累得半死,穀孫卻手捧煙斗一旁發笑。不巧次日大風雨,無法外出,可是約的朋友都來了,慕陵不因未能「曲水流觴」敗興,反覺得友朋聚會之樂,一年中難得有此一次。晚間在招待所席開兩桌,與詩人彭醇士劇談轟飲,又是一番趣味。宴後,各人分得白瓷羽觴兩支,這是慕陵設計仿古,請瓷廠特爲燒成的。我笑着說:「幸而天雨不能臨河水流觴,不然這羽觴準會沉下去的。」
慕陵還利用殘石拓片,選字佳而拓片小有畫面美者,請裱工裝在扇面上,然後加題。昔年讀書人喜歡玩白摺扇,不但講究扇骨品質,更重視名人書畫,這種風尙從明朝傳將下來的,流傳的就有很多精品。慕陵以石經文字裝點摺扇,要算是他的創意。慕陵一生窮而多嗜好,好古玩,亦好今玩,古玩若秦漢印,早年辛苦買得,來臺後爲兒子籌學費賣去一部分。今玩更多而雜,例如明清之際的菜油燈,後來的玻璃油燈之類,大大小小看到就收。他不是單純的趣味主義,而是藉以觀察歷代民間工藝與文明蛻變的痕跡。
會偶有閒散的時候,聽老輩聊天,也很有趣。援庵師深刻風趣,兼士師爽朗激昂,叔平師從容不迫若有「齊氣」,半農先生快人快馬,口無遮攔,森玉先生氣象沖和,喜說掌故,養庵先生白皙疏髯,擅書畫,水竹村人時代,做過高官,是北京文化紳士。一天大家談到漢魏石經和*圖*書殘石,北京的收藏者有好幾家,慕陵聽了,大感興趣,自告奮勇,醵資集拓,以供研究者的方便。叔平森玉兩先生既有藏石,更支持慕陵的提議。北大研究所國學門藏的一塊最大的隨時可借拓外,其他各收藏者皆由叔平森玉兩先生介紹,慕陵登門借拓,拓工則是北京的名手。這一工作看來簡單,其實不然,北京城之大,收藏古物者多,那幾家有石經殘石,沒有同好者是不易知道的。收藏者有不願人知,非有關係的人不拿出來。再者有人當作古玩,得善價就賣出了。慕陵嗜古好事,又通過馬徐兩先生關係,故能在短時間內,就將北京所有的漢魏石經殘石,全部拓出。但這一拓片合輯,大概不過十部,卽會員中也有要兩部的。我的一部經琉璃廠書估襯紙精裝,成一鉅册,書品甚佳。抗戰後,我去蕪湖清理劫餘藏書,居然還在;三十五年來臺,原擬帶之渡海,因沒有商輪,惟搭軍船,行李不能過多,逐存在南京友人處。慕陵的藏書,戰爭中存在北平,復員後運到南京,不久來臺,也就沒有帶來。現在不特臺灣沒有此一漢魏石經輯拓,卽大陸上究竟還存幾部也難說。卽使有人得到,看到如此精拓,一定詫異,不知其來源,因爲沒有書名,沒有序例,這只算得有關圖籍的一小故事。
半農文中提到的東陵案,卽孫殿英盜墓的消息傳到北京,文物維護會最先知道,立刻開會推徐森玉先生通知清室舊臣寶熙,後來由徐先生與常維鈞會同清室大員前往查看。寶熙的「于役東陵日記」云隨同入墓中的「文化維持會」,實爲「文物維護會」之誤。
安得思的如此和圖書行徑,不止一次,這次被阻擋卻是第七次。中國自一八四〇年後,不特滿清的「天朝」被打垮,中國人民與土地就被人家當作殖民地一樣的看待,如敦煌石室之被盜劫,則是舉世共知,不足爲異的。這且不談,而我所要談的是文物維護會這一機構是怎樣的,在當時知道的也只有極少數人,事隔半世紀多,更沒有人知道了;雖然當時知識分子本着良知與熱情,總算作了點事。
半農又說:美國安得思在蒙古挖了九十大箱子東西,也是文物維護會辦過的一件大事。從清末以來,外國人在中國拿走了我們的歷史文物,誰也不敢阻擋,而文物維護會竟做到了。如清末伯希和竊走了敦煌石室的許多精品,還敢到北京來炫耀,然後羅振玉再向他討來些許照片,再向國人炫耀,想來可恥極了。文物維護會只是極少數的學者臨時組成的機構,壽命不過三兩個月(從成立到結束的確切時日我已記不清了),北伐軍進了北京城,北京改稱了北平,也就解散了。要知道這樣的會早解散爲妙,如後來半農見到外交部長王正廷,告以安得思的事,竟碰了回來,接着還受了安得思的一番奚落,難怪他在「北舊」文中大發其牢騷了。
前年舊曆庚申,一個正月內竟失去我的三個老友,去年春初原想寫一篇題作「庚申正月」的小文,聊當周年祭。可是往事歷歷,提起筆來,紛若亂絲,不知從何說起。近讀半農先生的「北舊」文,以有關於慕陵的二三事,因拉雜寫此。
文物維護會發起的動機非常單純,當十七年北伐克服濟南後,接着北京的奉軍卽將退卻,那時既沒有前後任的www.hetubook.com.com交代接收,更沒有所謂受降儀式,倉卒之際,怕北京文物遭到毀壞,因而有這一組織。委員有沈兼士、陳援庵、馬叔平、劉半農、徐森玉、周養庵諸先生,年輕人參與的有常維鈞、莊慕陵及我。沈、陳、劉、馬四位,都是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國學門在北大三院工字樓,「北京文物維護會」就設在這裏,維護會的大木牌也就掛在三院大門前。
讀劉半農先生的「北舊」一文,談到孫殿英盜發東陵事說:「卽如去年的東陵案,當時文物維護會與古物保管委員會兩方,也賣過不少的氣力,鬧了不久,也沒有看見個水落石出。」又「美國安得思,他從內蒙古挖了八九十箱東西運回北平打算從北平運往天津出口,卻被文物維護會和古物保管會查到了。……結果把他那八九十個大箱子一起打開,請專家審查,該扣留的扣留,該發還的發還;同時還訂了一個協定,由他承認:此後如再往內蒙一帶發掘,不得自由行動,須先與中國學術團體接洽,雙方訂立辦法,經中國政府批准後,方可實行。」(劉半農文選一六九一七〇頁)
半農先生「北舊」文中還有一段話:「新興的文物機關是古物保管委員會。此有總會與北平分會之別,但均設於團城之內。總會主任委員是張溥泉先生,分會主任委員是馬叔平先生,一位是國家大老,一位是考古界老大,以任斯職,眞可謂人事相宜矣。但委員會只是個監察機關,並無積極的事業可辦,所以平時異常清閒,職員們到會劃到之後,或靜賞團城風景之美,或組織圓壇印社而致力於刻印,亦盛業也。」(劉半農文選一六八頁)m.hetubook.com.com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半農先生的這些感慨,已成了過眼雲煙,而使我感到有趣的,是他提到的「圓壇印社」,竟藉他的文章,流傳到今。但是,後來有注釋半農文者,或有好事者據之考索此一印社的源流發展,甚至以爲團城是當時不開放的勝地,印社能設在那裏,一定是一羣舊京名士罷,因爲所謂名士者是北京的特產。其實這一印社,非特不能與西泠印社比,卽任何印社都比不上,它只有一次的集會便絕響了。這又是莊慕陵一時興致發起的,當時他是古物保管會秘書,住在團城,團城在北海瓊華島腳下,靠北海南門左邊不遠,傳說始建於金元,明清兩代續有增築,團城上的承先殿有玉佛一座,殿前有大玉甕一,大括樹三株,據說種植於金代,甚有古趣。至於所謂玉佛、玉甕,也不過是石之似玉者。登團城上,可遙接西山,俯覽三海,慕陵住在這一勝地,大概如半農先生所說無事可辦,異常清閒,因而有「圓壇印社」的組織。他邀請了王福庵馬叔平兩先生爲導師,社員不過五人,慕陵同我而外,有常維鈞、魏建功、金滿叔。開社之日,馬先生認爲「團城」原是俗稱,所謂「城」只是「臺」,因定名爲「圓臺印社」,半農又誤「臺」爲「壇」。馬先生當場刻一璽式的「圓臺印社」,權作印社的「關防」。王福庵先生爲了示範,也刻了一方。後來王先生送了一部他的印譜,以供同人觀摩。這一短命的印社,也引起了我們的興趣,建功在西南聯大教授時,利用蒙自出產的粗藤,卽普通作手杖用的,截成短印,一氣hetubook•com.com刻了二百多方。當年我看了他的印譜,非常驚異。他是文字聲韻學家,運用大小篆以及漢簡書,經營布局,極有創意。至於我,陸續的也奏刀了四十來年,終不成氣候,也就「洗手」了。惟有金滿叔篤守福庵先生法度,抗戰時期在江南以此爲生。慕陵卻沒有動過刀,但他愛好此道,古印今印他都收藏。其實凡具有歷史性的物事,他都愛好,他在我們朋友中最爲好事的。
我曾借用古人的兩句話,「人生實難,大道多歧」,想請慕陵寫一幅小對聯,不幸他的病愈來愈重,也就算了。當今之世,人要活下去,也是不容易的,能有點文學藝術的修養,才能活得從容些。如慕陵之好事,正由於他有深厚的修養,加以天眞澹泊,才有他那樣的境界。
這一應時而生的文物維護會,開始工作十分緊張,每日開會討論如何進行以外,便是分區與警察方面接洽,半農先生與我曾訪問過好幾處警察分局,告訴他們的管轄地有那些古蹟,請他們隨時加意保護,可喜的,他們不特非常贊同我們的建議,願與我們聯繫合作,甚至感慨的說,連年戰亂有某些古蹟古物都不知不覺的被毀壞被盜走了。
十年前,值羲之永和後第二十七個癸丑,慕陵先在故宮博物院後山流水音發現昔年日本人在溪邊石上刻了「流觴」兩大字,極爲高興,於是籌備種種就地來一次「脩禊」。後來楊蓮生兄來信說,是年是日正在倫敦,與凌叔華女史合寫了「蘭亭脩禊恨無人」山水橫幅,以爲紀念。我覆信說:「莊尙嚴兄在流水音破鈔五千元,製木觴,治殽酒,集士女兒童四五十人,紗帽山人不與焉。」想蓮生兄國外聞之,必以爲慕陵生活得甚有逸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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