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天邊吹來第一陣秋風
春秋兩季本來都是郊遊的佳期,但是秋天更勝過春天。因爲天高地逈、水淨沙明;還有那蕭蕭的凉意,特別誘惑生命的活躍。
可惜,我自己似乎也不能完全免俗。每到秋天倒也有點騷愁。但是根本原因與秋天無關。
要問秋色何處濃,除了荒山,要數野林。野與荒意味相同。公園的樹林中雖也有秋色,可是被那些紅男綠女驅走了。唯有人蹤罕至的野林,秋色才憹。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馬來亞的膠林。在不割膠的季節,寥無人聲,而且別有風光。熱帶的森林,雖然是野味十足,但是樹木太密,視線不過五尺,使人有迷途被困的感覺。膠林因爲是人工種植的,樹與樹之間有距成列;置身其中,前後左右都可望見一條條綠幽幽的無底洞。
大股的風,帶着蕭索的聲响,一陣陣撲進窗來。在室中迴蕩,發出亢爽的嘆息。我忽然意識到是怎麽回事了。原來昨夜電視小姐的報告用錯了詞兒。她應該報告:明晨吹到第一陣秋風!
南北農村的風光儘管不同,可是農民則同樣的可愛。勤勞的軀體、良善的微笑,門前供土地,堂屋裏是天地君親師的神位,院中的鷄,欄中的牛馬,甚至燒柴火的炊烟,都使人感到氣味無殊,天下同風。
中國人在秋天,自古有登高的習俗;甚得秋遊的秘訣。踏上俯瞰羣山的高峯,仰視白雲流飛的青空,迎着洒蕩的長風,伸展兩臂,劃然一嘯,悒鬱和煩惱全部隨風飄散了。
和*圖*書
如果說秋天確有使人興悲之處,那就是提醒人們季節又要改變了。當人們感覺來季節改變時,就可能引發時光太快,此生有涯的悲哀。但這也並非單是秋天如此;過春、夏、冬三季不也引起人們同樣的感觸嗎?
冷雨敲窗的日子,蓋着棉被躺在床上假寐,眯着眼睛靜靜的咀嚼往事,該是多美的享受。回憶得那麼遠、那麼細微、那麽暖熱而使人醉。
中國古人造錯了一個字,秋字下面加個心字成了愁。使中國人對秋天發生錯覺,認爲秋天就應該凄凉和悲哀。在我,秋天是年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年當第一陣秋風自天邊吹來,我都興奮得不能自己。對悲秋的感傷,不但不能了解,而且絕不同情。宋代大文豪歐陽修的「秋聲賦」,把秋天描寫成:「其色慘淡」、「其意蕭條」。他的感觸則來自「草拂之而變色,木遭之而葉脫」。其實草之變色、樹之落葉,乃是節省養分,準備過冬;類似人之加食添衣。表現雖異,自我保存之理則完全相同。有什麽可悲的呢?
楓林雖美、但是太艷了。紅如火,妍似血,使人眼花心亂。馬尾松林最可人,因爲有厚厚的松氈可以坐臥休息。但松柏都是四季常青樹,要聽秋聲賞秋色,便不適宜了。談到這,使我懷想起故鄉小河邊的樹林。那是楊樹、柳樹、榆樹、槐樹混成的雜樹林。那些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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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落葉樹。中秋時節林中已舖滿各色各樣的落葉,因爲土濕,落葉很快就腐敗了,發出混合着泥土的香氣。一個人悄立林中,即使在無風的時候,也會看見「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景象。柳葉輕靈,落下時不住的翩飛;楊樹葉厚大,嗤一聲直飛落地;橢圓形的槐葉纖小,靜靜的紛紛飄墜。北方人吃涮羊肉簡直不知飽。一個人吃十碟是極普通的量,在我的朋友當中,獨吃二十碟的大有人在。涮羊肉或烤羊肉,不只味道美,而且吃法痛快。一筷子夾上半碟薄如紙的肉片,或在滾鍋中一唰,或在烤鍋上一滾,蘸滿酌料,滿口而嚼,一團香、軟、熱嚥下肚去,大有福樂圓滿,此外何求之慨。
人們爭說秋天的紅葉好,未免太偏袒紅葉了。其實山裏的樹,紅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都有,遠望是一團錦繡,並非萬綠叢中點點紅。
秋風二字一上心頭,無數的音符、畫面、意象蜂湧的搶入腦海。「秋靜靜的徘徊、靜靜的徘徊。紅葉爲她塗脂胭,白雲爲她扮新裝……」那首歌,凸形古城裏京白梨的香味;中南海外苑裏飄飛的黃葉;故鄉村邊的古道斜陽、瘦馬西風;東京輕井澤的紅葉,與興安嶺森林裏的篝火,漢江畔古廟裏長夜的虫吟……
秋天是回憶的季節。春天,生長的意志太旺盛,大地如烟,人則多夢。「春色惱人眠不得」,正說明被揮之不去的夢幻所惱。夏季的黛綠繁華,又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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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不開;冬天則是退藏的時候,心靈像縮到繭裏的虫,天地太小了。唯有秋天,宇宙這樣空曠,心和腦都灑落落的像無韁之馬,喜在回憶的原野上縱橫馳騁。人們說,乍凉未寒時,擁衾正好眠;我看是擁衾正好憶。在秋遊的時期,我總是要去鄉下的農家去看看,聞聞香,聽聽狗吠,和那些農夫農婦談幾句話。那時我忘記自己是北方人,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鄉一樣。
秋天是玩的季節。秋天的人就像空中的鳥,伸開翅膀要飛。
大概因爲自己是農家子出身,秋天裏總喜歡看看農家的生活。雖然南國的農村與故鄉的風光完全不同。在北方,秋天是唯一的收獲季節。農人們的忙碌和興奮特別的火爆。用蓆子圍起來的大豆和高梁,有房子那麽高。碾穀的時候,並不像南方農民雙手揮着一束稻朝木箱裏抽打,而是把穀穗舖在地上,趕着驛馬拖着石滾子、轉着圈碾壓。
我的旅行興趣很高,無奈惰性也很高;常常想着到郊外去玩玩,又總是悶在屋子裏。可是到了秋天,我無論如何總要排除萬難,到郊外去玩幾趟。因爲我太偏愛那凄清繫魂的秋光。
我的故鄉在大北方,南國的秋風實自我的故鄉吹來。每在秋風裏,就想起另一個世界裏的故鄉。抗戰時期有一次參加九.一八紀念會,一位老師唸過一首詩,其中有這麽兩句:「東北風來草木腥,如聞父老有哭聲。」到今天當秋風自故鄉吹來,仍不由得和-圖-書想起這兩句詩。不過這是鄉愁,絕不是悲秋。
頭天夜裏,報告天氣的電視小姐說,本年度第一次冷空氣將於明晨抵港。果然,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就被瑟瑟的輕寒凍醒了。我起來關了兩扇窗戶,半掩了一扇,留着透空氣。上了床,把壓在枕頭底下的毯子打開,暖乎乎的蓋在身上。一隻腿和兩隻脚還露在外面,貪圖那點叫人遍體舒暢的凉意。
一九三七年的秋光是那樣黯淡。日軍的鐵蹄踏破了古城的安靜。長年失業的家庭臨到絕境。面無血色的少年,溜進掛着紅匾金字的當舖,低着頭,用孱弱的兩臂,舉上一件半舊的衣裳;拿回五毛錢和一張青藍色的當票。……天空依然是那麼藍,柿子依然是那麽金黃,糖炒粟子依然飄香,飯舘門前用紅字寫着烤涮兩個大字、依然那麼耀眼煌煌,……這一切都與那個少年絕緣,他只能摸着半飽的肚子,坐在屋簷底下,望着藍空裡環城而飛的鴿羣,和牠們發出的鳴鳴的笛音。還有深夜裏,關緊了門窗,在一架破舊的收音機旁,傾聽遙遠的播自祖國後方的抗戰之聲。多少次涕泗滂沱,血湧沸騰!
北國故鄉的十月,温煦的金色陽光,照着農家靜謐的院落。茅屋後面的老樹,光秃秃的黑色枝椏,枝椏間二、三團團的烏鴉巢;驛馬把嘴伸進槽中,晃着頭吃草;鷄羣在墻根搔土亮翅;穿着藍粗布的衣裳、白髮藹藹的祖母,坐在窗前安詳的搗醬;三歲的孫兒偎着她,問她故事裏面的傻子與黃狗和圖書,也許閙着要買一個糖球。
秋季裏廣東人的口福是蛇和狗,江南人則酷嗜螃蟹,北方人則愛吃羊肉。蛇肉奇鮮、狗肉異香,都是味中極品。可是,蛇的形狀太蠢、狗又是人的忠友良伴,吃起來心裏有障碍,因此不能成爲國人所通好。吃螃蟹需要細緻的藝術。心纖手巧的江南人擅於此道,性急的廣東人和粗獷的北佬,都難得其中三味。拿我自己來說,別說吃螃蟹,就連吃魚吃雞都嫌麻煩。在飲食作風上我欣賞水滸傳裏的人物,「大碗盛酒,大塊切肉」,豪飲饕餐,那才酣暢痛快。讓我拿蟹爪像雕刻一般去剔蟹螯蟹腿裏的肉,不單是活受罪,並有刺破手指的危險。
秋天是吃的季節。爽人的秋風,吹去了渾身的黏臭,也吹開昏睡的胃口。秋天又恰是收穫的季節,田裏的粮榖、樹上的果子、水裏的蝦蟹、陸上的牛羊,都又肥又鮮的上了市。
人們都說香港地方太小,可去的地方太少。在我這倒並不重要。只要是秋天、只要能望見秋色,能呼吸到秋氣、能享受到秋風的擁抱,就足以使我手舞足蹈、快樂無涯了。秋天我愛去三種地方,第一是荒山。山必須荒才有趣。凡是建有別墅、設有茶座、酒肆、或臨近城鎮、可以聽見市聲車聲的山,都不算是荒山。在那種地方你仍沒有逃出塵烟世網,就不能滿心全意的欣賞秋光。必須是人烟邈絕的荒山,那裏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每一粒砂土,每一口呼吸都滿溢着鮮潔的原始氣息,那才夠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