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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急促的清脆的脚步聲，從我身後跑來，越來越近，一陣急喘的呼吸，從我身旁飛掠而過。

我放慢脚步，仔細看，看見她一隻手抽出雨褸的口袋，拿着一條手絹，揮拭着臉。不知是擦雨還是拭淚。她走得那樣慢，那樣遲疑。她聽到了我的脚步聲。突然加快了步伐，表現出一種堅决。

晚飯後無聊，想到街上買份晚報看看高棉政變的消息，就撐起雨傘下山了。

原來一邊是沒有街門的樓宇，一邊是矗立的山岩。山岩上有許多横長的樹，像翅膀似的伸在空中，岩石中間有許多涓涓的流水，沿着石縫無聲的流向路上去；在行人道上留下一片片憂鬱的墨綠。我在一處汪水的地方，聽水滴敲在山脚上，發出叮咚的微响。禁不住哼出一句歌來和圖書：「細雨濕蒼苔……」。於是我從頭到尾把那首落滿塵埃的歌哼了一遍。

社會是一個大舞台，每個人都是一個角色，隨處都有戲劇上演；分別只是悲劇和喜劇。

下了一個坡，轉個彎又走進那條山街。看不見一輛車，看不見一個行人，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見烟雨濛濛裏，亮銀色的煤氣燈，照着這空寂的山街。忽然我的心開了窗戶，讓這朦朧的靜謐的美湧進來。我從現實的世界，垮進久違的藝術世界。我的感覺和意識清醒起來，精緻起來。不禁對這條走過好多次的山街仔細的玩賞。

這首歌的曲子憂鬱，意境朦朧，充滿中國傳統的情調。每唱這首歌時，我就感覺回到了故鄉，回到悠久深厚的歷史的年代裏去。

迷濛的雨和_圖_書，迷濛的燈，迷濛的歌，迷濛的山街，迷濛的幻境。……

人生和世界本是一幅天衣無縫的大畫卷，每一個部分都蘊含着獨特的美。只要靜心的觀賞，隨手拈來、都是妙趣。可惜人們只爲醜和苦的東西瞎忙。

一個身形碩大的青年，追上了那個紅衣少女。他握住她的手臂，她矯情的推開。他雙手握住她的兩肩，喚她的名字，她扭動着身體，笑出聲來。

我感到愧對那條山街，它實在很美；只是因爲生活奔忙，鑑賞的觸覺被封蔽了，從不曾會心的觀察它，我感到生活的可怕；忙到連美的欣賞也忘了，人生還有多少意趣？

忽然，一條紅色的雨褸映入我的眼簾。她若有所思，遲疑的向前走。走在迷濛的山街夜雨中。那鮮艷的ｗww•heｔｕboｏｋ•ｃｏm.ｃoｍ紅色像朶花。那披散的長髮，像千萬條煩惱。那雙秀氣的上上下下擺動的小腿，使人想起離開母親的小鹿。

買了一份晚報，我並沒有即時回來。進了一家咖啡店，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咀嚼過去十分鐘的人生。

最近搬了家，從開市搬到山窩子裏來。貪圖新居環境的清靜，尤其喜愛窗外那片翠綠的山景。可是買東西，辦事就不大方便了。從家門到市區有十分鐘的路程，而且是山路。下山雖然輕快，上山却十分吃力。手裏提着東西，走得氣喘吁吁。「這也是一種運動」，有時這樣安慰自己。近代都市裏的人，許多病症都源於運動太少。每天走十分鐘山路，正好是強迫運動，對身體大有好處。不過，這一自我安慰，很快就被事和*圖*書實粉碎了。因爲每天不止要上一次街，經常是兩次，有時是三次、四次。於是我對這條不長不短的山路，印象越來越壞。

香港的春季多霧，潮濕的連陰天，已經繼續半個多月了。灰色的天空，像哭喪的面孔，灰沉沉的，把一切興緻都悶死了。好像血管裏的血液都變成了灰色。

忽然，這天傍晚落起雨來。心情爲之一轉。下雨比乾陰天要使人喜歡。雨可使景物一新。尤其是微風細雨，昭甦萬物的春雨，潤面欲濕的杏花雨，具有份外迷人的畫意詩情。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記得去年門巷，風景依稀。綠蕪庭院，細雨濕蒼苔。雕樑晨冷，春如夢。且銜得芹泥，重築新巢傍翠微。棲相隱，軟語呢喃話夕暉。參翅雙剪，掠水穿簾去復囘。魂縈楊柳弱hetubook.com.com，夢逗杏花肥。天涯草色正芳菲。樓台靜，簾幕垂。煙似織，月如眉。豈奈流光速，樱花老，雨風催，景物全非。杜宇聲聲喚道，不如歸。」

這是我童年時候在故鄉學的歌。在同時期學的歌，差不多全都忘乾淨了。由於特別喜愛這首歌詞，唱的次數最多，歷經數十風霜，今天還都能全部記得。

大概她懷疑我是歹徒。她在逃，逃向燈火和人多的市區。可是，她忽然又放慢脚步，居然停下來，回頭轉望。她失望了，又轉回身向前走。她的背影充滿了苦惱。

我悄悄的走過她倆的身傍。默默的爲她倆祝福。不覺山街已到盡頭。一輛汽車迎面來，嗚！的叫了一聲。燈影人聲交織的大街就在前面。

迷濛的雨，迷濛的燈，迷濛的山街，迷濛的紅衣少女，迷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