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集市的鄉愁
鬼市附近沒有街燈，所有的地攤多點一種形狀奇怪的煤氣燈。燈是紅銅造的，好像樽頸特別長的蘆葦，蘆葦嘴有一細如針刺的小孔，燃着豆粒大的藍火苗，眞像鬼火一般。買東西時，需要蹲下去，拿在手中，靠近火光仔細的看。
我逛集市以春秋兩季居多，多在沒有課的下午。緊張的交易已經過去，暖烘烘的陽光，晒得人們懶洋洋的，趕集的人都在大快朵頤。多數是抱着虎皮黃的鍋盔（一種烤熟的大餅）就着辣子和熟肉，蹲在自己的地攤上大嚼大吃。
直到最近，有一天下午我寫完了一篇長文，淸付了全部緊迫的稿債，好像走出了一條漫長漆黑的隧道，突然望見白雲藍天，渾身輕鬆得要飄起來。
暑期大考時因和同學們開夜車，半夜肚子餓了，便三五成羣跳牆到鬼市去宵夜。羊頭肉、火灼、餛飩、炸豆腐，又便宜又可口。
這條街我來過無數次，今天因爲心淨，光景就不同了。素常掠眼就過的東西，現在都興味津津的咀嚼起來。在十月的陽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麽安詳與和諧。這裏有主婦在買菜，大姑娘在買針線，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婆婆帶着孫兒孫女，在剔莊貨攤上買鞋、買絨線衣；有赤脚大漢在飯攤上狼吞虎嚥，有司機、店員們在咖啡檔上一邊喝一邊看報紙，也有人在胡同口的理髮檔裏理髮。……這情景驀然使我想起某些熟悉的東西，可是一時又想不出來。只覺得很親切、很美、招人喜歡。我不由自主的進了一個飯攤，要了兩角葱油大餅、一碗鹹鹵豆汁，坐在那裏靜靜的吃。「對了！這好像集市呀！」現在我明白，爲什麽願意捨近求遠來這個舊菜市了。
我對集市最早的經驗，是在北平讀中學的時候。學校在德勝門裏的關帝廟，距什剎海很近。什剎海邊的空地上，逢初一、十五有「鬼市」。子夜開市，黎明收檔。是名符其實的鬼市。據幾個老京油子告訴我，鬼市攤上賣的東西，多半是竊賊偷來的黑貨，白天怕被人認出來，唯有在鬼市出手。
每逢集市，天色還朦朦亮，趕集的鄉佬們就從四鄉八方湧進城來。嘰嘰戛戛的小車（獨輪）聲響成一片；也有很多人挑擔子、牽驛馬、揹柴ｈｅｔuｂook•ｃoｍ.cｏm火、提箱籠，也有人趕牛車、馬車；但是都急急忙忙、高高興興。在集市裏，他們賣掉自己的東西，買回需要的東西；觀摩牲畜、粮榖，看親戚會朋友，湊熱鬧、吃東西，這是他們的節日。集市在某種意義來說，實是農民的周末和星期天。
各種吃檔都擠滿了人。有發麵的猪肉包子、綠豆白米粥、五香牛肉、凉粉、辣子麵、豆腐腦、猪雜（連湯洒辣油），……
集市不但使我了解中國農村經濟的結構，農民的生活，並且嗅出中華民族的氣息。我對於那些胼手胝足，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農村父老，有說不出的虔敬和喜愛。他們實是文化傳統，民族生命的根子。他們那種樸實、厚重、勤勉、含忍，就像凝然不動，廣濶無垠的大地。他們默默的負載一切，而不計較被人遺忘；他們的貢獻那麼大，要求那麽小，只求不受暴政的騷擾，平靜的過簡單自在的生活。
日文的漢字稱懷鄉念舊爲「鄉愁」，頗富情思，惹人喜愛，我在這裏原封借用了。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當抗日勝利的消息傳到那個小城，我連忙收拾行裝，趕返北https://www.hetubook.com.com平省親。在啓行的前幾天，我站在城牆上眺望金色的陽光下，熙熙攘攘的集市活動，禁不住臨風零涕。八年抗戰，在前線拚命的是他們的子弟，全國軍民的消費是他們的血汗，而抗日戰爭的苦難，他們承擔的那一份最慘重！
眼前的這個菜市，也頗有集市的遺風。我一邊吃葱油餅，喝豆汁，一邊品嘗着這幾分集市風光，感到過去和現在已攪在一起分不開了。
漢江畔寂寞的小城
整整五天不出門了，現在無論如何要出去逍遙一番。我漫無目的底走在街上，不知到那裏去好。不知不覺的走到那個舊菜市來了。
當時逛集市是爲了吃和玩。那個小城連一所劇院也沒有，年中最轟動的熱鬧，是校慶或春節、同學們舉辦的遊藝會。素常就只有看球賽和逛集市了。
飄然出門來到舊菜市
我想起抗戰末期在大學唸書的日子，漢江邊那個寂寞的小城，每逢初一和十五東門裏的集市。
初逛集市是走馬觀花的看熱鬧，去得多了，就了解許多有趣的事情。在買賣騾馬雙方討假還價時，四隻手遮在衣襟
www.ｈｅtｕｂｏｏk•cｏm.coｍ底下，用手指頭表示價錢；免得第三者知道底價，做不正當的競爭。買柴要折斷一根查驗乾和濕，買粮榖要用手抓一把迎風洒下看沙土多少，買陶器要輕輕敲打聽聲音查驗有沒有裂縫、堅實還是脆弱；買蔴繩時要看接頭，抽下一根蔴匹用火點着嗅氣味……
天一亮集市已經開始了。到吃中飯的時候，有些買賣牲口、粮穀、車輛的大生意已經做得七七八八，頭等的貨色多已成交。所以要趕集，到得早，手明眼快才能搶到好生意。
在我家附近有新舊兩個菜市。新建的菜市，是兩層的西式建築，每層兩條通路、兩旁是用洋灰砌成的方格攤位，整齊清潔，而且蔬菜水果，雞鴨魚肉，土產雜貨，一應俱全。那個舊菜市，因爲不是按照藍圖設計的，所以很不規則。那只是一條小街，沿着行人道，密密麻麻自然形成的攤販，那個亂勁兒，就像路邊叢生的野草。這裏不光是賣菜，還有飯攤、沽攤、咖啡檔……
北平廟會買的東西多是工業品，農鄉集市買的全是土產，風光自然大不相同；但是按照農曆定期開市，隨地擺攤的自然秩序，那種亂哄哄的、熙熙攘攘的情調，hetubook.com.com各式各樣具深厚鄉土風味的食檔；則毫無二致。
這條街因爲被攤販和人羣擁塞，稀有汽車通過，因此可以做心落懷，大搖大擺，慢慢的走。
到新菜市去，步行只要五分鐘，路又順脚；到舊菜市去要走十二分鐘，而且要穿過一條通衢大道、對着奔騰叫嚷的車潮、嗅着嗆人的塵烟廢氣、焦切的藍綠燈。可是我每次代替太太買菜時，總是去舊菜市。胡適之先生曾教人，凡事都要問個爲什麽；可是對於這件事，幾年來我就沒問過爲什麽。
回憶的鎖一打開，往事飛進現實裏來。
嗅出民族的氣味
舊菜市不但亂而且髒，經常是滿地垃圾，一下雨滿街泥水，沒有個落脚處。
什剎海邊的鬼市
豪氣一點的老鄉，會買一碗大麯酒，喝得滿面春風；酒後如果再有一支香烟（分支零售）搖頭晃腦、細品暢吹，那份快樂可就夠瞧的了，沾滿塵土的睫毛裏黑眼球會閃露濕潤的光彩。
白天的集市北平俗稱廟會。輪流在白塔寺、相國寺等幾處寺院前面進行。賣的東西應有盡有，與一般商場無異，不過多是二手貨、剔莊貨，價錢廉宜，因此買的人特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