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長頭髮」的思想和生活，這個話太籠統，須稍作一點甄別。

他們不求甚解，愛是靈肉的和諧，是建立家庭的動力，是婚姻的前奏，最高目的在生育子女、傳接生命。他們所追求的愛，是沒有任何責任（無論是法律的還是良心的）的，與文明絕緣的，不要任何牽掛，只要兩具（請寬恕我用這個字）野性的胴體，能在荒天漠地中撕滾！我生於五四運動之後，自信既不保守，也不頑固；不過對於這種「進步」，仍感到太倒胃口。

另一類人則確有些思想與短髮人不同，這一類人十分複雜，上自高級的稀癖士、下至逃學、離家的青年男女；以及各式各樣的新潮派等等全包括在內。所有這些人們，有一共同的思想見解，那就是「回歸原始」。他們叫得最響的口號是「和平」與「愛」。他們憧憬一和平無爭的、素樸原始的社會，人在其中唯「愛」是事。據我了解，他（她）們所說的「愛」，內涵很狹，實際是「性」。

到此時爲止，人類進化的歷程很清楚；由無機物而有機物、植物、動物；動物、而靈長動物到人類。人和圖書類的出現，是由於生命裏閃出了精神的光亮。人類的進化，是精神光亮的擴大。在認知上累積了科學，在欣賞和創造上產生了藝術，在自覺實踐上創立了道德、宗敎；在男女關係上，給肉體的結合賦予靈的意義；把性提高到愛。

我不喜歡留長頭髮的理由不止一端。

對於長頭髮思想，有些人不但同情，而且頗爲讚許；誤以爲乎合中國道家崇尚自然的想法。這是一個可以諒解的錯誤。因爲老子道德經裏也有「剖斗折衡」、「絕仁棄義」等過激的怪話。但據此遂認爲老子是稀癖士的先知，則顯然是對老子的誤解。不知老子主張「剖斗」，是爲了使「民不爭」；主張「絕仁」，是爲「民復孝慈」；不爭與孝慈，都是從家庭社會出發的高度文明，絕非蒙昧的原始。再進一步玩味道德經的主旨，政治主張「無爲而治」，生活主張尙慈尙儉，最高的境界是「反樸歸眞」、「至神若谷」，「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些玄思妙理又豈是蝟集洞窟裏、吸食大蔴、唯性是事的人們所能了解的。

今天在香港留長頭髮的人仍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很少，但是長頭髮已爲人們所熟悉不感到奇怪了。可是有一天在輪渡碼頭上，遇見一個年逾五十的洋塲名士，發現他也留起了長頭髮，仍禁不住一楞，感到一股陰森的妖氣。

其次是留長頭髮本身，不但看起來碍眼；而且太不衛生。有些好乾淨、好修飾的人，不幸也忍不住留了長髮，那可就麻煩了。每天要大洗大梳一次，家裏還要自備吹風機，精心耐意的把它吹得彎曲有緻；還要抹油，發亮飄香；看起來像中古時期的歐洲貴族，樣子雖然不俗，不過所花費的時間就太可觀了；實在是對自己的一種虐待。而且堂堂的男子漢，梳著這麽柔美的長髮，人家要問：你究竟是要做男人，還是要做女人？如果人家罵：「不男不女是謂妖！」試問如何答對呢？

話說回來，人是社會的動物；跟人學樣，追求時尚，也本是人情之常。自古以來道學家就罵：「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王陽明曾慨歎流俗：「如矮夫之觀塲，不知悲笑之所自」，可是和_圖_書多數人依然是隨風飄、任水流，沒個主宰；我雖然討厭人們追求時尚，不過在這個民主的時代，可向來不敢隨便指責別人，因爲每個人都有自處的權利，用不着我多管閒事。但是對於那些有幾分傻氣，面對摸不着邊的人生，認眞要追求意義的人，我願意提供一點小意見，那就是人生的意義始於「我」。立定脚根，不跟人學樣，事事要有一個「我」在，這裏面，可有無窮味道。

首先我討厭任何追求時尚的舉動。我堅信人應該爲自己而活，不必跟別人學樣。在近代的工業社會中，一切都趨向組織化，自己作主的事情本已經越來越少，如果再隨着社會追求時尙，生命便徹底變成游魂行屍了，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懷有這種想法而留長頭髮的人，他們的長頭髮，則並非追求時尚，而是自己思想生活的圖騰；表示回向原始，向現代文明挑戰！

近年來女子流行短髮，有時短得比男子的長髮還要短；雖然也是一種時尚，我倒覺得並不討厭。這絕不是重女輕男，是因爲短髮合乎衛生，節省時間。

在這裏問題的焦點在於人類進化https://m.hetubook.com.com的方向，是繼續向更高的精神文明發展呢？還是向後轉回到蒙昧時代去，更進而向一般動物學習呢？

留長頭髮的人可分兩大類：一類人純粹出於追求時尚，他們的頭髮雖長，但其它方面與短髮的我們沒有多大不同，這與時下的摩登青年穿大領襯衫差不多。這類留長頭髮的人，談不上什麽特別的思想見解。

我縱然不贊同長頭髮的思想，但是我了解並且同情。這種思想是近代西方文明爛熟時期自發的一種反動。一個留美十年的朋友對我說，今天美國青年多在問：人生有什麼意義？傳統的拜金主義、功利主義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世俗化了的教會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此長頭髮的稀癖士遂成爲唯一的回答。這種情形使人回想到中國的魏晉時代：魏晉人物愛清談，尙性情，喜老莊之言，厭聞孔孟之敎；服藥食丹，妄想長生；與今天的長髮者在狂與妄的內容上雖然有異，但是作爲社會和文明的背叛者則屬同路人。

近代西方文化有病，留長頭髮的稀癖士是病象之一。如其痛惡稀癖士的妄誕，https://m.hetubook.com.com不如省察西方文化的病源，不過這個就非本文所宜深問的了。

大概歸返自然與歸返原始兩句話，在字面上相距太近的緣故，欣賞道家歸返自然的人，望文生義，遂也同情留長頭髮者歸返原始的意同。殊不知道家的自然，非物質的自然，而是一高渺的精神世界，與榛莽蒙昧的原始相去何止萬里。因此說回到自然是可以的，說回到原始便不成話了。

現在，留長頭髮的人，要把愛貶降爲性；取消眞、善、美的精神價值，及由這些價值體現的文物制度，回到原始裏去，一切都拋棄，只剩下兩具胴體，在荒天寞地裡撕滾！

把話說到底，我不喜歡留長頭髮，還是因爲它所代表的思想和生活的傾向。

最近會到一個朋友，知道他換了工作，到一份新創刊的畫報當主編，要我寫點文章。我問他：老闆是內行還是外行，他答道，在知識上內行，在經驗上外行；他才從歐洲回來，曾專攻新聞和出版，可是文化工作一天也沒幹過。我又問：老闆的思想見解怎麼樣？他用手在頭上比着說：「他是留半長頭髮的人。」兩人不禁會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