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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是——。」

「呃，別生氣。」看他的樣子好像有點生氣了。

歐尼一彈完，每個人都還在拚命鼓掌時，他就從椅子上轉過身來，鞠了一個十分做作、謙虛的躬，彷彿他不僅是個傑出的鋼琴家，還是個十分謙虛的君子！根本就是在裝模作樣！他是一個大勢利鬼！不過，說起來有點可笑，當他演奏完之後，我倒替他覺得難過，我認為他已經無法知道自己究竟彈得好不好了。這也不能完全怪他，該怪那些拚命鼓掌的傻瓜，你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就會把任何人寵壞。這又讓我沮喪和煩悶了起來，我差點想拿起大衣回旅館去，只是時間還太早，我不想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

「牠們不能不管那些冰啊！」

「淺水湖，裡面有鴨子的那個小湖，你知不知道？」

「嗨，霍維茲。」我問。「你去過中央公園淺水湖那一帶嗎？就在中央公園的南邊。」

「哦。」我停止了這場爭辯，我真怕他會把這輛混帳汽車撞得粉碎。況且，他那麼容易為小事生氣，跟他討論事情一點也不愉快。「你能不能在哪裡停一下，跟我喝一杯？」我提議。

有一分鐘的時間，我什麼都沒說，然後我問：「好吧，要是那個小湖結成一塊結實的冰，人們都在上面溜冰，那麼魚又該怎麼辦呢？」

我既然跟她說有約會，就只好離開這個地方，此外別無選擇。我甚至不能再多待一會兒，聽聽歐尼彈一首比較像樣的曲子。我當然不會過去跟薇薇安．西蒙史以及那個海軍軍官坐在一起，那是自討苦吃，我當然不會，所以我離開了。可是我穿上大衣時，心裡其實恨她恨得要命！這些人就只會掃你的興！

「魚？那不一樣！和魚不一樣，我講的是鴨子。」我說。

「牠們的身體——老天，你是怎麼啦？牠們的身體吸收養料，從冰裡的水草中吸收，m.hｅtｕｂook.cｏｍ.coｍ整個冬天牠們的毛孔全都張開，這是牠們的本性，你明白嗎？」他又把整個身子轉過來看著我。

「是嗎？那牠們吃什麼？我是說，牠們如果被凍住了，就不能游來游去尋找食物啦！」

我周圍全都是一些粗俗不堪的人。在我左邊的那張桌子，坐著一對怪模怪樣的男女，他們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也許比我大一點。你看得出來他們做什麼都十分小心，他們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喝著少得不能再少的酒。因為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所以就聽聽他們在說什麼，那個男的正在告訴她，當天下午他看過的一場職業橄欖球比賽。他把整場比賽裡的每一個動作都說給她聽了！真的，我一點也不誇張，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人講話比他更加厭煩的。你也看得出來，他的女伴對這場球賽不感興趣。她的模樣長得比他還要醜，所以我想她也非聽不可。那些醜女孩們也真是可憐，有時候我會替她們感到難過，我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她們一眼，特別是她們跟那種喋喋不休的傢伙在一起時。

我看他那麼容易為了一點小事就生氣，便不再跟他說話，可是他又主動跟我搭訕，他把整個身子轉過來：「那些魚哪兒都不去，牠們會待在原來的地方，待在那個湖裡。」

「見到你真高興！」薇薇安．西蒙史裝模作樣地說。

「你哥哥現在好嗎？」其實她想知道的還不就是這個。

「呃，你這個英俊的小伙子，你真是不錯，見到你哥哥時，請告訴他我恨他。」

「什麼到哪裡去了？」

「在冬天，魚比鴨子還要難過呢，老天，用用你的腦子吧！」

「嗯，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他說。「我怎麼知道這種蠢事？」

「他很好，他到好萊塢去了。」

「有什麼不一樣？沒什麼不一樣的。」霍維茲不管說和圖書什麼，好像總憋著一肚子氣似的。

「哪裡？」

「我很高興！」薇薇安說，接著她把我介紹給那位海軍軍官。他的名字叫鮑洛普什麼的，他是那種握手時，要是不把你的手指頭捏斷，就會以為自己是娘娘腔的人。天哪，我最痛恨這種事了！「你一個人嗎，小伙子？」薇薇安問我，她把整個通道都堵住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擋路，有個侍者正等著她讓路，可是她竟然當作沒看見這個人，真好笑！你看的出來那個侍者並不喜歡她，甚至連那個約她出來的海軍軍官也不喜歡她。我當然不喜歡她，誰都不會喜歡她的，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兒替她難過呢。

「呃，你知道春天在湖裡的那些鴨子嗎？到了冬天時，牠們都到哪裡去了？」

「你沒約女朋友嗎，小伙子？」她問我。這時我已經站了起來，她甚至沒叫我坐下，她就是那種人，喜歡讓你站好幾個小時。「他長得英不英俊？」她問那個海軍。「霍頓，你越長越英俊了。」那個海軍叫她往前一點，因為她把整個通道都堵住了。「霍頓，跟我們坐在一起吧！把你的酒端過來。」薇薇安對我說。

在我右邊的人則比他們還要糟糕。那一桌坐著一個很像耶魯學生的傢伙，他穿著一套法蘭絨裝，裡面是輕飄飄的塔特薩爾牌內衣。所有這些名牌大學的混蛋，外表都一模一樣。我的父親要我上耶魯或者普林史敦，我則發誓絕不進常春藤聯會裡的任何一間學院，哪怕是要我的命！老天，不管怎麼樣，這個耶魯的傢伙卻跟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唉，她真的很漂亮，可是你真該聽聽他們的談話。首先，他們兩個都有一點醉意，那個男的一面在桌子底下用手悄悄地撫摸她，一面告訴她：他宿舍裡的某個傢伙吞下一整瓶阿斯匹靈，差點死了。他的女朋友忍不住對他說和*圖*書：「多可怕哪……別這樣，親愛的，請別這樣，這裡不行。」想想，一邊撫摸著女人，一邊告訴她有人自殺！我聽了差點笑死！

「聽著，你要是魚，大自然母親就會照顧你，對不對？你該不會認為，到了冬天，那些魚都會死去吧？」

霍維茲又轉過身來：「牠們該怎麼辦？你這是什麼意思？牠們就待在原來的地方啊，老天！」

突然，有一個女孩叫我的名字：「霍頓．考爾菲德！」她是薇薇安．西蒙史，她的身材非常豐|滿，我哥哥D.B.過去有一段時間曾跟她在一起。

「我不知道，寫作吧。」我不想細談這件事，你看得出來她認為進好萊塢是十分了不起的事，差不多每個人都是這樣認為的，他們甚至沒看過他寫的小說，這種事真讓我覺得很不痛快。

「誰生氣了？沒有人生氣。」

「我沒時間喝酒，老弟。你多大啦？幹嘛不在家裡睡覺？」他說。

他沒回答我，我想他正在考慮，我又問了他一遍，他是個十分有趣的傢伙。

最後，他們給了我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桌位，不但靠著牆壁，前面還有一根混帳柱子擋著，坐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桌子又小，通道又窄，鄰桌的人如果不站起來讓路，根本走不進去。他們當然不肯心甘情願地站起來，這群混蛋！我得爬到我的椅子上！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除了用甜酒、糖和檸檬汁摻成的德克里雞尾酒以外，這是我最愛喝的飲料了。哪怕你只有六歲，也能在歐尼夜總會裡要到酒，這個地方那麼暗，誰也看不出來你究竟有多大。就算你是個吸毒者，也沒人會管你的。

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了，歐尼還是擁擠不堪，裡面絕大多數是中學生和一些粗俗的大學生。世界上幾乎每一間混帳學校，都比我進的那些學校早放假！這個地方人多得連大衣都沒地方掛。可是四周卻很安靜m.hetubook.com.com，因為歐尼正在彈鋼琴。只要他坐在鋼琴前，就會被看作是一件神聖的事，老天，沒有人能像他彈的那麼好。除了我之外，還有三對男女在等桌子，他們全都踮起腳尖，想看看歐尼彈鋼琴的樣子。鋼琴前面放著一面大鏡子，聚光燈照在他的身上，因此人人都能看到他的臉。當他演奏時，你看不見他的手指頭，只會看見他那張寬寬的臉，真是了不起！我忘記我進去時他正在演奏什麼曲子，不過，不管是什麼曲子，他都能把它彈得出神入化。他特別喜歡賣弄本領，把那些高音彈得像流水一樣，還有其他許多把戲，我聽了簡直厭惡極了。可是，你真該聽聽他彈完時，如暴風雨般的掌聲，你聽了一定會想吐！他們全都瘋了！他們就像電影院裡的那些白痴！看見一些並不可笑的東西卻笑得像魔鬼一樣。我可以對天發誓，要是我變成鋼琴家或演員，這群傻瓜還把我當做偶像的話，我反而會不高興，我甚至不希望他們給我掌聲，因為他們總是為了不該鼓掌的東西而鼓掌。如果我變成鋼琴家，我寧願躲在壁櫥裡演奏。

我坐的那輛計程車是一輛舊車，裡面有一種嘔吐過的氣味。只要我在深夜出去，總會坐到這種令人作嘔的汽車。更糟糕的是，外面如此地靜寂、孤獨，雖然是星期六晚上，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偶爾看見一男一女彼此摟著腰穿過街道，或者一群痞子模樣的傢伙和他們的女朋友在一起，像惡魔似地哈哈大笑，至於讓他們發笑的原因，我可以打賭，根本就不好笑。有人在深夜的街上肆無忌憚地大笑，這就證明了紐約是個可怕的地方，甚至在好幾英里外都聽得到這種笑聲，你會覺得十分孤獨、沮喪。我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家，和菲比說說話。過了一會兒，車子開了一段路後，司機就開始跟我聊天，他的名字叫霍維茲，他比我先前遇和_圖_書見的那個司機要好多了，我想他或許知道那些鴨子的事。

我就這樣獨自坐著，覺得自己像是一匹得到冠軍的賽馬，被人冷落在一旁。我除了抽煙喝酒以外，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於是我叫侍者去問問歐尼，願不願意和D.B.的弟弟喝一杯。可是我認為他不會把口信送到歐尼那兒，這群混蛋是絕不會幫你送口信給任何人的。

「你總算搞懂了，牠們不會死去的！」霍維茲說完，就像飛出地獄的蝙蝠一樣，一溜煙地走了。他可以說是我這一輩子見過最容易為一點小事生氣的傢伙，不管你說什麼，都會惹他生氣。

霍維茲把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兩眼瞪著我。他顯然是那種沉不住氣的傢伙，不過他的為人並不壞。

「嗨！」我很想站起來，可是在這種地方，要站起來得費一番工夫。跟她在一起的是一位海軍軍官，他站著的樣子就像屁股後面藏著一根鐵條似地挺直。

「到好萊塢！真了不起！他在那裡做什麼？」

她說完就走了，那個海軍軍官對我說了聲「見到你真高興」後也走了。這種事情總是讓我笑破肚皮，我常常跟人家說「見到你真高興」，其實我見到他一點也不高興。但你如果想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下去，就得學會說這些話。

「我不睏。」

「誰不管冰？沒人不管啊！」霍維茲突然變得十分激動，我真怕他會把汽車撞到電線杆或者什麼東西上。「牠們就在混帳的冰裡！這是牠們的本性，老天，整個冬天牠們就這麼被凍住，一動也不動。」

我在歐尼夜總會門口下車，付了車錢，霍維茲忽然又提起魚的問題。他真的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呢！

「那些鴨子，你知道嗎？是有人把牠們運走了呢，還是牠們自己飛走了，飛到南方或者別的地方去了？」

「我馬上就要走了，我有約會。」看得出來她想討好我，好讓我將來告訴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