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堂吉訶德在綠衣騎士莊上的種種趣事
原作者在這裡細述堂狄艾果家的布置,把鄉間富戶的陳設一件件形容。譯者把這些瑣屑一筆勾銷了。故事重在真實,不用煩絮。
堂吉訶德道:「這門學問包羅萬象,世界上所有的學問差不多都在裡面了。幹這一行的,該是個法學家,懂得公平分配公平交易的規則,使人人享有應得的權利。他該是個神學家,有人來請教,就能把自己信奉的基督教義講解清楚。他該是個醫學家,尤其是草藥家,在荒山僻野能識出治傷的藥草,因為他蹤跡所至,往往是找不到人治傷的。他該是個天文學家,看了天象,就能知道一夜已經過了幾小時,自己是在什麼方位、什麼地帶。他應該精通數學,因為這門學問是處處都少它不得的。宗教和倫理所規定的道德,遊俠騎士都該具備,這且不談,先從小節說起。他該像『人魚』尼古拉斯或尼古拉歐那樣善於游泳;該會釘馬蹄鐵和修理鞍轡。再說到大的方面吧:他該對上帝和意中人忠貞不二;該心念純潔,談吐文雅,手筆慷慨,行為勇敢,碰到困難該堅韌,對窮人該仁慈;還有一點,他該堅持真理,不惜以性命捍衛。一個真正的遊俠騎士,具有這許多大大小小的才能品德。他對這門遊俠學,該學而能通,學而能用。堂洛蘭索先生,您可以瞧瞧,這種學問難道是一門小玩意兒嗎?不能和學院裡最高深的課程相比嗎?」
堂洛蘭索說:「我就是說:具有這許多品德才能的遊俠騎士從前有過嗎?現在還有嗎?我不大相信呢。」
「有些詩人心癢癢地愛把自己的詩唸給人家聽,可是人家請他們唸呢,他們又拿腔不肯。我不願意學那種榜樣。我的逐句鋪張詩就唸給您聽吧。這首詩不是指望得獎的。不過是個寫作練習罷了。」
堂狄艾果的妻子和兒子一起出來招待;那個大學生而兼詩人的兒子把堂吉訶德這番話聽在耳裡。母子倆瞧他奇形怪狀,都很驚訝。堂吉訶德下了駑騂難得,彬彬有禮地請女主人伸手給他親吻。堂狄艾果說:
他們把堂吉訶德讓到一間屋裡,桑丘替他脫下盔甲。他身上只剩一條大褲腿的褲子,一件沾滿鐵鏽的麂皮緊身。他的襯衣是翻領,像學生裝的式樣;領子沒上漿,也不鑲花邊;腳上穿一雙淺黃色的軟皮靴,套在外面的硬皮鞋上打著蠟。他把劍掛在海狗皮的肩帶上,因為據說他多年來腰部有病。他外面披一件好料子的灰褐色大氅。他首先要了五六大桶的水沖洗頭臉,洗下來的水還是乳白色和*圖*書的。這都承饞嘴佬桑丘的情,買了那些倒楣的乳酪,把他主人染得那麼白。堂吉訶德穿了剛才說的那套衣服,瀟灑悠閒地步入另一間屋;那位大學生在那裡陪著他,打算和他聊聊,等著開飯。女主人堂娜克利斯蒂娜因有貴客光臨,要隆重款待,顯顯她家的氣派,正忙著備飯。堂狄艾果的兒子名叫堂洛蘭索;堂吉訶德脫卸盔甲的時候,他問父親:
曾使我賞心樂意的東西,
如今看了只能追憶傷心!
如今看了只能追憶傷心!
堂吉訶德說:「那是少有的。據您爸爸說,您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詩呢;請問,做的什麼詩啊?如果是逐句鋪張詩,我對這一體略有所知,希望先讀為快。假如您參加賽詩會,我勸您爭取第二獎,因為第一獎往往是徇私或照顧貴人的。第二獎靠真本領,第三獎其實是第二獎;第一獎呢,其實該是第三獎;這和大學裡頒發學位一個樣。不過話又說回來,『第一』究竟是表示出人頭地的詞兒。」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終究要走了。桑丘的懊喪和他主人的高興正不相上下。他在堂狄艾果家吃飽喝足,稱意得很。在荒野挨餓,或者靠乾糧半飢半飽的滋味他不願再嘗了。不過他也沒辦法,只好把自己認為必需的東西,盡量塞滿了糧袋。堂吉訶德臨走對堂洛蘭索說:
原詩
如能把我的過去轉為現在,
而時光從此就靜止不變;
或者未來馬上在目前實現——
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未來……!
逐句舗張詩
世事的變遷從來沒有止息;
命運慷慨地給了我無限幸福,
時過事變,都已成為陳跡,
我的幸福一去不再回復,
無論是一大注或小小點滴。
命運啊,我向你匍匐塵埃,
千年萬歲地期望和等待,
求你重新對我施惠開恩,
我整個身心將鼓舞歡欣,
如能把我的過去轉為現在。
我不圖享受、不求光榮,
不慕財富,不羨高官厚祿,
不想出人頭地、得意成功,
只要我惆悵追憶的幸福
重又回來與我朝夕相共。
命運啊,你答應了我這一件,
就止住了我心上的熬煎——
最好是我所盼望的好運
只在剎那間立即來臨,
而時光從此就靜止不變。
我要求的事絕不可能;
流光的奔注豈能拔轉方向,
使「已經」又成為「未曾」;
世上哪有這麼大的力量
能顛倒今古把這事完成。
時間像奔騰澎湃的急湍,
它一去無還,毫不留連,
所以兩種願望一樣癡愚:
或者要當前再回到過去,
或者未來馬上在目前實現。
沉溺在疑惑和憂慮之中,
一會兒希望,一會兒又在怕懼,
這樣生存和死去有何不同,
還不如毅然決然地死去,
從此擺脫生存難免的苦痛。
我自己就寧願一死為快,
但這事行來卻又有礙,
因為憑我更可靠的直覺,
我活著對未來感到膽怯——
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未來。
和_圖_書如能把我的過去轉為現在,
而時光從此就靜止不變;
或者未來馬上在目前實現——
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未來……!
逐句舗張詩
世事的變遷從來沒有止息;
命運慷慨地給了我無限幸福,
時過事變,都已成為陳跡,
我的幸福一去不再回復,
無論是一大注或小小點滴。
命運啊,我向你匍匐塵埃,
千年萬歲地期望和等待,
求你重新對我施惠開恩,
我整個身心將鼓舞歡欣,
如能把我的過去轉為現在。
我不圖享受、不求光榮,
不慕財富,不羨高官厚祿,
不想出人頭地、得意成功,
只要我惆悵追憶的幸福
重又回來與我朝夕相共。
命運啊,你答應了我這一件,
就止住了我心上的熬煎——
最好是我所盼望的好運
只在剎那間立即來臨,
而時光從此就靜止不變。
我要求的事絕不可能;
流光的奔注豈能拔轉方向,
使「已經」又成為「未曾」;
世上哪有這麼大的力量
能顛倒今古把這事完成。
時間像奔騰澎湃的急湍,
它一去無還,毫不留連,
所以兩種願望一樣癡愚:
或者要當前再回到過去,
或者未來馬上在目前實現。
沉溺在疑惑和憂慮之中,
一會兒希望,一會兒又在怕懼,
這樣生存和死去有何不同,
還不如毅然決然地死去,
從此擺脫生存難免的苦痛。
我自己就寧願一死為快,
但這事行來卻又有礙,
因為憑我更可靠的直覺,
我活著對未來感到膽怯——
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未來。
堂洛蘭索說:「例外總有,說不定有個把詩人並不以大詩人自居。」
堂吉訶德說:「您這樣謙虛我很贊成,因為作詩的沒一個不驕傲,都自命為天字第一號的大詩人。」
大家吃飯。飯食正像堂狄艾果路上講的那樣又精潔,又豐盛,又鮮美。堂吉訶德特別喜歡他們家非常安靜,簡直像苦修會的修道院一樣。飯罷,向上帝謝過恩,大家洗了手,堂吉訶德就懇切要求堂洛蘭索把他參與競賽的詩唸給他聽。堂洛蘭索說:
「爸爸,您帶回來的客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啊?他的名稱和相貌都很怪,又說是遊俠騎士,媽媽和我都都摸不著頭腦呢。」
堂吉訶德在堂狄艾果家受到很隆盛的款待;他住了四天,向主人告辭說:深感盛情,可是遊俠騎士常閒著享福是不行的,他有職務在身,急要去探奇冒險了;聽說這地方機會不少呢。他打算在附近盤桓幾天,等到薩拉果薩比武的日子,再到那兒去;反正他走的是必經之路。他聽到蒙德西諾斯洞附近的人傳說洞裡許多和*圖*書怪事,想進去看看;然後再探究一下通稱「七湖」的如伊台拉湖發源何地,真正的泉脈在哪裡。堂狄艾果父子稱讚他這個主意好,又說:他們家有什麼他喜歡的,他們都願奉獻;對他這樣人品高、職業又高的騎士理該如此。
所以堂洛蘭索就和堂吉訶德閒聊了一番。堂吉訶德對堂洛蘭索說:
「我真想帶了您堂洛蘭索先生一起走,我就可以教您該怎樣寬恕弱小,鎮壓強|暴;這都是幹我這一行的美德。可是您年紀還小,求學是好事,不便跟我走。我只想對您進一句忠言:您是一位詩人,您如果虛心受益,採納人家的勸告,您就能享大名。做父母的看不見子女的醜;作者對自己頭腦裡產生的孩子尤其溺愛不明。」
「太太,這位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先生,他是世界上智勇雙全的一位遊俠騎士,妳得好好款待。」
堂吉訶德答道:「我專攻遊俠學。這門學問可以和詩學相比,甚至還高出一等呢。」
十四行詩
這美麗姑娘和比拉莫兩情相歡,
就在分隔彼此的牆上鑿個窟窿;
雖然渠道很小卻有奇功妙用,
引得愛神維納斯特地趕來觀看。
兩人一牆之隔含情脈脈無言,
因為不敢憑聲音來傳達隱衷;
但魂靈兒一來一往有路可通,
愛情自有辦法克服一切困難。
可是造物捉弄,偏偏陰錯陽差,
這鹵莽的姑娘未能償願如意,
卻自尋死路成了愛情的犧牲。
真是聞所未聞:他們在一把劍下
忽地雙雙斃命,同在一個墓裡
安葬,又同在傳說裡起死回生。
這美麗姑娘和比拉莫兩情相歡,
就在分隔彼此的牆上鑿個窟窿;
雖然渠道很小卻有奇功妙用,
引得愛神維納斯特地趕來觀看。
兩人一牆之隔含情脈脈無言,
因為不敢憑聲音來傳達隱衷;
但魂靈兒一來一往有路可通,
愛情自有辦法克服一切困難。
可是造物捉弄,偏偏陰錯陽差,
這鹵莽的姑娘未能償願如意,
卻自尋死路成了愛情的犧牲。
真是聞所未聞:他們在一把劍下
忽地雙雙斃命,同在一個墓裡
安葬,又同在傳說裡起死回生。
堂吉訶德道:「什麼『假如』呀?」
「他瘋得一塌糊塗,哪個醫生也分析不清他的心思。不過他是一時糊塗、一時靈清的瘋子,靈清的時候居多。」
「您爸爸堂狄艾果,台.米朗達先生和我說,您才能很高,心思很細,而且是個大詩人。」
那位太太名叫堂娜克利斯蒂娜,他對堂吉訶德很和氣也很殷勤。堂吉訶德對答合禮,照樣又和那大學生應酬一番。那大學生聽他的談吐,覺得他通達人情,頭腦也很清楚。
堂吉訶德說:「我有個高明的朋友不贊成做逐句鋪張詩耗費和*圖*書神思。他說這種詩從來扣不緊原詩,往往越出原詩的意義;而且格律太嚴,不准有問句,不准用『他曾說』、『我要說』等詞兒,不准把動詞變作名詞,不准改動原詩的意義,此外還有種種束手束腳的規律,想必您都知道。」
堂吉訶德說:「我不懂您的話,什麼滑溜得把捉不住。」
堂洛蘭索答道:「假如照您這麼說,這門學問就比什麼別的學問都高了。」
堂吉訶德看堂狄艾果的住家是個寬敞的莊子。大門口的門額雖然用粗石頭砌成,卻鐫著家徽。院子裡有個儲放酒罎的棚子;地窖開在進門的過道裡;四處堆放著許多酒壇子。這東西是托波索的特產,堂吉訶德睹物思人,記起了那位著魔變相的杜爾西內婭。他長嘆一聲,情不自禁地高吟道:
他說:
堂洛蘭索道:「說老實話,堂吉訶德先生,我存心要找您的岔子,可是找不到。您像一條鱔魚那樣滑溜得把捉不住。」
堂吉訶德是否瘋子,憑這幾句話就可以定下鐵案。且聽他還有話說:
堂狄艾果答道:「孩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告訴你:我看見他幹過些瘋狂透頂的事,可是他的談吐卻非常高明,竟把他幹的傻事都蓋過了。你且跟他談談,捉摸捉摸他的頭腦。你是個乖覺孩子,他到底是高明還是瘋傻,你自己瞧吧。我呀,老實說,寧可當他瘋傻,不敢當他高明。」
堂洛蘭索暗想:「到此還不能把你當瘋子呢;再聽下去吧。」
對著這些托波索的罎子,不禁想起了使我辛酸苦辣的甜蜜姑娘!」
「我真要頌讚上天!偉大的少年人啊,全世界詩人該數您第一了!您應該戴上桂冠,而為您加冕的不是什麼賽普魯斯和加埃塔。有位詩人說是這兩個地方給他戴上了桂冠,上帝原諒他吧,如果雅典的那些學院還在,該由它們為您加冕,或者由現在的巴黎大學、波洛尼亞大學和薩拉曼加大學。假如詩會的裁判們剝奪您的頭獎,我求上天叫太陽神用箭射死他們!叫文藝女神永遠不進他們家的大門!先生,您的詩才真了不起,我要知道您才情的各個方面,希望您再唸一首長行的詩和圖書行嗎?」
堂洛蘭索暗想:「我們這位客人溜了韁了。不過他怎麼說也是個心胸高尚的瘋子;我要是看不到這一點,我就是個鄙俗的笨伯了。」
堂洛蘭索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學問,至今還沒聽說過。」
堂洛蘭索答道:「我也許算得上詩人,要說是大詩人可就沒影兒了。我對詩確很喜愛,也喜歡讀好詩,可是我父親說的大詩人卻當不起。」
妙的是堂洛蘭索儘管把堂吉訶德看作瘋子,卻依然愛聽他對自己的稱讚。哎,恭維真是無往不利、無人不愛的東西呀!堂洛蘭索就逃不過它的魅力,欣然應允,又為堂吉訶德唸一首十四行詩;這首詩的題材就是比拉莫和蒂斯貝戀愛的傳說。
堂吉訶德聽堂洛蘭索唸完這首詩,說道:「我的先生,我真是有幸,在當今千千萬萬蹩腳的詩人裡,見到您這樣一位高手的詩人!我憑這首詩的造詣,知道您確是高手。」
堂洛蘭索說:「這話以後再講吧。現在我先唸那四行原詩,再唸我鋪張的詩。」
「我有句話不知道跟您說過沒有,如果說過,不妨再說一遍。您如果想找捷徑一舉成名,萬人仰望,您只要別做詩,改行做遊俠騎士。遊俠騎士的道路比詩人的道路還窄,可是您由此一轉眼就可以做大皇帝。」
堂吉訶德聽堂洛蘭索唸完這首逐句鋪張詩,起身拉住堂洛蘭索的右手,嚷道:
「我想您一定進過學校;哪些學問是您的專門啊?」
堂吉訶德答道:「有句話我說過多少遍了,現在再說一遍吧。世界上多半認為遊俠騎士是從來沒有的;要他們知道遊俠騎士確實古今都有,得上帝通靈顯聖,開了他們的心竅才行,我磨破嘴皮子也只是白說,我已經有多次經驗了。所以您儘管未能免俗,我這會兒卻懶得辯白。我只求上天叫您醒悟,讓您知道:遊俠騎士在古代多麼有用,在現代多麼急需。可是這個年頭兒,可憐的世人只知道偷懶享樂了。」
他們倆只談到這裡,因為開上飯了。堂狄艾果問兒子這位客人的頭腦究竟如何。他兒子說:
堂狄艾果父子聽堂吉訶德談話一會兒有理,一會兒糊塗,摻雜一起,而且說來說去,一門心思只是要尋事闖禍,都覺得可怪。賓主表示惜別,女主人也親自出來送客。堂吉訶德騎上駑騂難得,桑丘騎上灰驢兒,一起動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