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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情的阿爾迪西多拉唱完，把堂吉訶德挑逗得六神無主。他長嘆一聲，暗想：「我真是倒足了楣，沒一個姑娘見了我不癡情顛倒！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也真是不幸；我全心向著她，可是總有人想來分割我的心。王后啊，妳們對她有什麼責望呀？女皇啊，妳們幹嘛迫害她呀？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啊，妳們為什麼和她過不去呀？戀愛神早有安排，把我的心靈交付給這位可憐的小姐了；讓她得名吧！讓她得意吧！妳們別來干擾！我奉告妳們這群癡情人：我只有對杜爾西內婭才像個軟糖糰子，對別的女人都硬得像火石一樣；我是她的蜜，是妳們的瀉藥；我眼睛裡只看見杜爾西內婭的美麗、聰明、端莊、嫵媚，出身高貴，別的女人都醜陋愚蠢，輕浮下賤；我活著只是為她，心目中沒有別人。阿爾迪西多拉啊，妳哭吧！唱吧！魔堡裡害我挨揍的小姐啊，隨妳使什麼手段吧！我不管怎麼樣，總貞潔無瑕、忠誠不二，永遠是杜爾西內婭的人；任何魔法師都奈何我不得！」

堂吉訶德說：「我看來她們不像花朵兒，只是我的眼中刺。她們這類人要進我的屋，就比登天還難。請夫人體諒下情，讓我關門自便，免得我受了誘惑把持不住；您一片殷勤，反而壞了我的操守。反正我寧可和衣而睡，絕不要別人伺候我脫衣服。」

堂吉訶德說：「對。你有什麼發現或者在任上遭到什麼事，都通知我。」

堂吉訶德答道：

「您這番高論，正合您高貴的身分；貴夫人嘴裡不會提到賤女人。杜爾西內婭有您稱讚，就增添了幸福和名望，別人怎麼樣兒極口讚譽，也抵不過您這幾句話的分量。」

親愛的讀者，讓好桑丘一路平安地上任去吧。你下文看到他怎樣做總督，準會笑破肚皮。現在且講講他主人當夜的經歷。你讀了如果不哈哈大笑，至少也會像猴兒似的咧嘴嘻笑，因為堂吉訶德的事不是令人吃驚，就是引人發笑。據記載，桑丘一走，堂吉訶德就苦苦想念；如能叫公爵收回成命，不讓桑丘當總督，他真會做出來。公爵夫人明知他滿腔離愁別恨，就問他為什麼無精打彩，假如因為身邊少了個桑丘，那麼，府裡侍從呀、傅姆呀、侍女呀有的是，都能侍候得他滿意。

「哎，艾美任霞！別勉強我唱歌。妳知道，自從那外方客人到了咱們府裡，我見了他的面，就此不能唱歌只能哭了。況且咱們太太睡得不熟，一下就醒，我怎麼也不能讓她知道我到了這兒來。就算她睡熟了不醒吧，要是瞧不起我的那位新伊尼亞斯睡熟了聽不見，我唱也是白唱呀。」

另一個說：「親愛的阿爾迪西多拉，妳放心，我知道公爵夫人和全家都睡熟了，只有害妳失魂落魄的那位先生沒睡。我剛才聽見他開窗，準醒著呢。可憐的癡情人啊，妳彈著豎琴，柔聲低唱吧。假如公爵夫人聽見，咱們只說天太熱，屋裡耽不住。」

堂吉訶德又再三向公爵夫人道謝。晚飯後他獨自回房，沒讓一個人跟進去伺候。他牢記著大騎士阿馬狄斯的美德，生怕自己受了誘惑，一時情不自禁，對不住意中人杜爾西內婭。他鎖上門，在兩支燭光下脫衣服。他正在脫襪子啊呀，糟糕了！真丟人啊！——不是泄了穢氣或諸如此類有失體統的事，只是襪上迸斷了絲、脫了二十多針，成了二十多個透明格子眼兒。這位老先生窘得不可開交。他如能買到一小股綠絲線（因為襪子是綠的），出一兩銀子都願意。

阿爾迪西多拉答道：：「艾美任霞啊，妳說的不在點兒上。我是怕歌裡流露了心事。人家不了解愛情的威力，就會把我當作輕m.hetubook.com.com佻任性的姑娘。可是管它呢，『寧願臉上蒙羞，免得心上負痛』。」

據說誰讀過熙德．阿默德的原著，就知道本章沒有按原文翻譯。原作者在這章裡怪自己寫的堂吉訶德傳枯燥無趣，只能老講堂吉訶德和桑丘，不能節外生枝，來一些耐人尋味的穿插。他說自己的心、手、筆，老盯著一個題目，只能讓一兩人出場，拘束得受不了，既吃力又不討好。所以他在本書第一部裡巧出心裁，穿插了些故事。「何必追根究底」和「俘虜的軍官」那兩篇和本傳無關，可是另外幾篇卻和堂吉訶德的遭遇交纏在一起，不能不寫。作者說，照他猜想，許多人一心要讀堂吉訶德的故事，忽略了那些穿插，草草帶過，沒看到那些故事寫得多好；如果那些故事自成一書，不和堂吉訶德的瘋、桑丘的傻混纏一起，那本書的妙處就有目共睹了。所以作者在第二部裡，不論穿插的故事牽搭得上、牽搭不上，一概排除不用，只寫本傳應有的情節，就連這些情節也要言不煩。他儘管才思豐富，能描寫整個宇宙，也約束著自己，只在他敘述的狹小範圍裡迴旋。他希望讀者領略到這點良工苦心，別只說他寫得妙，而不知道他略而不寫更是高呢。

堂吉訶德把總管仔細端詳了一番，對桑丘說：

公爵夫人說：

言歸正傳。堂吉訶德告誡桑丘那天，飯後就把自己的話寫下交給桑丘，讓他好找人唸給他聽。可是桑丘拿到手就掉了，那篇告誡就落在公爵手裡。他和夫人同看，夫婦倆不料堂吉訶德這瘋子竟這樣聰明通達，越加驚奇不置。他們還要繼續開玩笑，所以把自己采地上的一個小城暫充海島，當天下午打發桑丘帶了一批人上任去做總督。跟去照看他的是公爵的總管。這人很機靈，也很愛捉弄人——不機靈就不能捉弄人；三尾裙伯爵夫人就是他扮的，表演之妙，已見上文。他既有這種本領，又經公爵夫婦悉心教導，對桑丘那場惡作劇就非常成功。且說桑丘一見這總管，覺得他臉相恰像三尾裙，就轉身對主人說：

桑丘就由許多人簇擁著出門了。他是文官打扮，穿一件寬大的棕黃色波紋羽緞外衣，帽子也是這種料子的。他騎一匹短鐙高鞍的騾子。他的灰驢鞍轡鮮明，披蓋著綢子，跟在後；這是公爵的命令。桑丘走幾步就回頭看看自己的驢；他帶著這個伴兒非常稱心，即使日爾曼大帝要和他對換個位子，他也不會答應。他走前吻了公爵夫婦和_圖_書的手向他們告別，又領受了主人的祝福。當時堂吉訶德含著眼淚，桑丘抽搐著臉差點兒哭出來。

堂吉訶德答道：「夫人，我一點不累。我可以打賭，我生平騎過的牲口，沒有比可賴木捩扭更安靜、更平穩的了。我不懂瑪朗布魯諾為什麼把又飛快又馴良的坐騎不問情由地燒了。」

「先生，公爵大人這位總管的相貌，和悲淒夫人一模一樣；我這話要是錯了，讓魔鬼立即把我這正直和虔誠的人帶走！」

公爵夫人答道：「行了，行了，堂吉訶德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下令，連一隻母蒼蠅都不准飛進您臥房，別說一個姑娘。我知道貞潔是堂吉訶德先生最出色的美德，我絕不敗壞他這點操守。您儘管自個兒隨心所欲，絕沒人來打攢。臥房裡需要的用具，您屋裡應有盡有，不必開門出外方便。但願大美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的芳名，千年萬代全世界傳聞，因為她當得起您這樣一位貞潔勇敢的騎士愛慕。也但願慈悲的上天感化咱們的總督桑丘．潘沙，叫他趕緊完成苦行，好讓大家再瞻仰這位貴小姐的美貌。」

公爵夫人道：「唷，堂吉訶德先生，那可不行，我有四個使女美得像花朵兒，叫她們來伺候您吧。」

豎琴彈得很悅耳。堂吉訶德聽了非常驚詫，因為他立刻記起那些無聊的騎士小說上，盡講到這一類的事：在窗口呀，隔著窗外的柵欄呀，在花園裡呀，奏樂呀，談情呀，暈倒呀等等。他隨即料到準是公爵夫人的哪個使女愛上了他，不好意思直說出來。他怕自己心動，深自警戒，一面誠心祈求意中人杜爾西內婭保佑，一面決計要聽聽這位姑娘奏樂。他假裝打個嚏，表示他在那兒聽著呢。兩個姑娘的話正是對堂吉訶德說的，聽見他打嚏，快活得不可開交。阿爾迪西多拉揮彈著弦子，調準音調，唱道：

「好，堂吉訶德先生，現在該吃晚飯了吧，公爵準在等咱們了。您就來吧，吃了晚飯，早早安置；昨天到岡達亞那趟路夠遠的，您一定累了。」

堂吉訶德說：「尊貴的夫人，我的確想念桑丘；可是我鬱鬱不樂不光是為他。您夫人種種關懷，我只能心領。我求您准許，我屋裡不用誰來伺候。」

「桑丘，魔鬼何必把你這正直和虔誠的人帶走呢？我不懂你的意思了。總管的相貌儘管和悲淒夫人一模一樣，他並不因此就是悲淒夫人呀。假如總管就是悲淒夫人，既是兩人，又是一人，那就太玄了；要追究明白，就得鑽牛角hｅｔubｏｏｋ.cｏｍ•ｃom尖，現在不是時候。你聽我的話，朋友，咱們得虔誠求上帝保佑咱們倆別受惡巫師惡法師的擺布。」

貝南黑利寫到這裡，感嘆道：「哎，貧窮啊貧窮！我不懂那位果都巴大詩人憑什麼把你稱為

公爵夫人說：「他不是害了三尾裙和隨從的傅姆，還害過一些別人；做魔法師的總不免幹壞事。他也許後悔了，就把害人的工具全都毀掉；他忙忙碌碌東奔西跑，全靠可賴木捩扭，所以就把它燒了。燒下的灰裡和那幅勝利紀念牌上，永遠保存著偉大騎士堂吉訶德的英名。」

他想到這裡，就把窗子砰一下關上，他好像碰到了什麼很倒楣的事，憋著一肚子煩惱，上床睡了。讓他睡一會兒吧；偉大的桑丘．潘沙就要出風頭做總督了，咱們得去瞧瞧他。

堂吉訶德看到襪上抽了絲，又嚐到這種苦惱。可是他發現桑丘有一雙出門的靴沒帶走，稍為放心，打算明天借穿。他上床靠著枕頭歪著，悶悶不樂；一方面因為桑丘不在，覺得寂寞；一方面也因為那雙襪子無法修補，只好出醜了。他但願能縫上幾針，即使用另一種顔色的絲線，帶出窮困的幌子，也比露著窟窿好。他滅了燭，天熱睡不著，起來把窗子打開些；窗外有鐵欄，窗下是個幽靜的花園。他一開窗，聽得花園裡有人走動，還說著話，就留心聽聽。說話的人嗓門兒很大，他聽得清楚，一個說：

桑丘答道：「先生，我不是開玩笑，我剛才聽他說話，活是三尾裙的聲音。好，我現在不多說，可是以後得時刻留心，瞧有什麼破綻，就知道我是不是瞎多心。」

我雖然是摩爾人，憑我和基督徒的來往，深知仁愛、謙虛、信順上帝、安於貧窮都是聖德；可是我總覺得安貧尤其高不易攀。貧窮有兩種：一種是咱們大聖人所謂『把你的財產都看作不是你的』；那是超脫了外物，心清無累。我現在說的窮卻是另一種；是缺少外物，困乏拮据。哎，貧窮啊，你為什麼專愛欺侮斯文人呢？為什麼叫他們鞋上裂了口，得遮遮掩掩；衣上的扣子，得雜湊著絲的、鬃毛的和玻璃的呢？為什麼他們的衣領往往是皺的，不是熨成褶襇桐而撐得筆挺呢？」（可見衣領上漿，燙得筆挺，由來已久。）作者接著說：「死要面子的斯文人真可憐！背著人吃糟糠，壓根兒沒東西塞牙縫，出門卻剔著牙裝模作樣！他們的體面碰不起，半哩瓦以外就怕人看見他們鞋上有補釘，帽上有汗漬，衣服破舊，腸肚空虛。這種人真是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