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公爵夫人的傅姆堂娜羅德利蓋斯找堂吉訶德的一段奇聞,以及可供後世傳誦的細節
堂吉訶德上了床,堂娜羅德利蓋斯坐在離床不遠的椅上。她沒摘下眼鏡,也沒放下蠟燭。堂吉訶德把自己蓋得嚴嚴密密,只露出一張臉。兩人定下神,堂吉訶德先開口說:
「堂娜羅德利蓋斯夫人啊,您現在不妨把您的心事連底抖摟出來吧。我一定洗耳恭聽,熱誠幫助。」
「堂吉訶德先生——您確是堂吉訶德先生吧?您想必把我當作妖怪或煉獄裡的鬼魂了。我都不是;我是公爵夫人手下有身分的傅姆堂娜羅德利蓋斯。我有件沒辦法的事,久仰您是排難救困的老手,冒昧特來求您。」
傅姆答道:「堂吉訶德先生,我會給誰撮合私情嗎?您看錯人了。我雖然上了些年紀,卻還不是老糊塗,這種無聊的事我是不幹的。謝天,我身體康健,只不過害阿拉貢的流行感冒掉了一二個牙齒,除此之外,一口板牙大牙都還齊全。您等一等,我回去點了蠟燭馬上就來。您是世界上一切苦難的救星,我有糟心事要和您講呢。」
傅姆說:「騎士先生,難道您要我來向您擔保嗎?您還防著我嗎?」
「耶穌啊!這是個什麼呀?」
堂吉訶德說:「我正是要您擔保,我就是防著您。我不是大理石做的,您也不是銅打的;現在不是早晨十點,卻是半夜,也許比半夜還晚些;而且屋裡只有咱們兩人。從前那負心的狂徒伊尼亞斯在山洞裡和多情的美人狄多好上了;咱們這裡更不比山洞,可以關上門,誰也不會撞來。不過我的守身如玉和您這幅令人起敬的頭巾,都是可靠的保障,不用別的了。夫人,您伸手讓我攙著您吧。」
堂吉訶德剛說完,房門忽然砰一下開了。堂娜羅德利蓋斯嚇一大跳,手裡的蠟燭都掉了,滿屋烏黑,俗語所謂像狼的嘴也那麼黑。那可憐的傅姆隨即覺得脖子給人用兩手緊緊掐住了,叫喊不得;另一人不聲不響地立刻掀起她的裙子,好像是用一隻便鞋,把她狠狠抽打,打得簡直不忍聽聞。堂吉訶德心裡惻然,但沒有起床;他不知是怎麼回事,也沒敢出聲,生怕毒打會輪到自己身上。果然,兩個不出聲的兇手把傅姆打了一頓(她沒敢哼一聲),就趕到堂吉訶德身邊,揭開他裹的被單床單,在他身上使勁兒連和_圖_書連擰,擰得他只好揮拳招架。不過很奇怪,誰都沒出聲。這一仗打了將近半個鐘頭,兩個鬼怪才出去。堂娜羅德利蓋斯放下裙子,沒和堂吉訶德說一句話,自嗟自嘆地走了。堂吉訶德給擰得渾身疼痛,又摸不著頭腦,悶著一肚子氣,一人躺在屋裡,想不明白哪個惡法師這麼害他。話分兩頭,咱們且撇下他,談談桑丘的事吧。
堂吉訶德說:「堂娜羅德利蓋斯夫人,請問您是不是給誰做媒牽線來了?我得告訴您,我的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是獨一無二的美人,除了她,誰都不能使人動心。堂娜羅德利蓋斯夫人,我乾脆說吧:您只要不是來撮合私情,不妨回去點上蠟燭再來;除了那個勾當,隨您要我幹什麼都可以商量。」
「堂吉訶德先生,請您原諒,實在由不得我不傷心;我一想到我那倒楣的丈夫,就忍不住流淚。上帝保佑他吧!他把女主人帶在她鞍子後面的那副氣派,多威武啊!他那匹壯健的騾子,就像黑玉一樣又烏又亮!據說現在時行乘馬車、坐轎子了;那時候是不行的,夫人小姐出門,就坐在侍從鞍後。有件事我不能簡略,得講一講,好讓您知道我的好丈夫多麼禮貌周到,一點不肯馬虎。馬德里的聖悌亞果街是比較窄的。一次他拐進這條街,恰好一位京城長官從那裡出來,兩名公差在前喝道開路。我丈夫是個好侍從,他忙帶轉繮繩,準備讓他們先走。我女主人在鞍後低聲說:『膿包!你幹嘛?你忘了我在這兒嗎?』那長官很有禮貌,帶轉韁繩對我丈夫說:『先生,你先請,該我讓路給堂娜加西爾達夫人』。——那是我從前的女主人。我丈夫把帽子拿在那裡只顧謙讓,一定要讓長官先走。我女主人瞧他那樣就火了,找出身邊剪刀套裡的粗針、也許是鑽子,往他腰裡直刺。我丈夫大叫一聲,閃著痛翻滾下騾,連帶著他的女主人一起落地。女主人的兩個小廝忙趕去扶她,長官和公差也去扶她。瓜達拉哈拉大門一帶那些游手好閒的都趕去看熱鬧了。我女主人步行回家;我丈夫說是肚子戳穿了,自去找理髮師。我丈夫的多禮就傳開了,連街上的小孩都糾纏著他。我女主人為這緣故,又嫌他眼睛有點近視,就把他辭了。我斷定他是為這事氣惱而死的。我成了寡婦,無依無靠,還背累著一個女兒。她愈長愈美;好比海浪一個高似一個,她一天美似一天。我的一手好針線是出了名的。那年公爵夫人嫁了公爵大人,她要我做針線,把我和女兒一起帶到阿拉貢來。我女兒在這裡漸漸長大,學得多才多藝:她唱歌像百靈鳥,舞蹈輕盈活潑,土風舞蹦跳得勁兒十足,又能讀能寫,不輸學校的教師;加減乘除,算得比守財奴還精。我甭說她多麼乾淨,反正流水也沒她清淨。我記得她現在是十六歲五個月零三天左右。乾脆講吧,有個大富農的兒子愛上了我這小姑娘。他那村子是我們公爵大人的采地,離這兒不遠。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倆結成了一對了。男方答應和我女兒結婚,把她騙上了手,卻說了話不當話。公爵大人知道這件事,因為我向他告過狀,不是一次,好幾次了。我求他命令那小子和我女兒結婚。可是公爵大人裝聾不理。因為那混蛋的爸爸是大財主,公爵大人向他借過錢;借別人的錢又常由那人作保,所以怎麼也不肯得罪他。騎士先生,我求您給我們做主,隨您或是好言勸告,或是動武,只別叫我們受屈。我聽大家說,您活在世上專管鋤強扶弱,主持公道。我求您顧憐我女兒是孤兒,她得人愛、年紀小,她種種好處我都說過了。老天爺在上,我憑良心說,我女主人那些使女裡,沒一個比得上她,給她拾鞋都不配。有一個叫阿爾迪西多拉的,大家說她最玲瓏活潑,可是和我女兒一比,還差著好老遠呢。我告訴您吧,騎士先生,『閃閃發亮的不都是黃金』。那個阿爾迪西多自以為美,可並不美;太愛鬧,不夠文靜,而且身體有毛病,嘴裡有股子臭味兒,挨近一會兒都受不了。就說公爵夫人吧……我不多嘴,因為人家常說,牆上有耳。」hetubook.com.com
堂吉訶德答道:「夫人,我也正要問您呀,我不會受侵犯嗎?」
她和_圖_書一吃驚,把蠟燭掉了,面前一片漆黑。她想轉身逃跑;慌慌張張,給自己的裙子絆倒在地。堂吉訶德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
「隨妳是什麼鬼怪吧,聽我向妳通誠。請問妳是誰,找我有什麼事。如果是受苦的鬼魂,不妨直說,我一定為妳盡力。我是天主教徒,願意普行善事,就當了遊俠騎士。我幹了這一行,即使煉獄裡的鬼魂有事相求,我也義不容辭。」
狼狽的傅姆聽了這番通誠,由自己的害怕體會到堂吉訶德的害怕,就可憐巴巴地低聲答道:
堂吉訶德問道:「我憑自己的生命請問,堂娜羅德利蓋斯夫人,公爵夫人怎麼呀?」
傅姆說:「您既然發誓請問,我只好據實回答。堂吉訶德先生,您瞧公爵夫人美吧?皮膚光致得像磨亮的寶劍,兩頰白裡泛紅,容光照人,彷彿東邊出太陽,西邊又有月亮;她腳步輕盈得好像不著塵土,走到哪裡,人家一見就覺得爽健。可是我告訴您,她的健康首先是上帝保佑,其次就靠兩腿上開的兩個口子。據大夫說,她身體裡盡是髒水濁液,都由那兩個口子裡排泄了。」
他剛說完,門就開了。他忙在床上站起來。他身上裹著一條黃緞子床單,頭上戴一頂睡帽,臉和鬍鬚都包紮著(臉是因為抓傷了,鬍鬚是因為要捲得它往上翹);那副怪模樣簡直難以想像。他一雙眼直盯著門口,滿以為來的是害相思的阿爾迪西多拉,不料卻是個十分莊重的傅姆。她披一幅又寬又大的光邊白頭巾,從頭直蓋到腳,左手捏著半支點亮的蠟燭,右手擋著火光,免得射眼;臉上還戴著一副大眼鏡。她悄悄地進來,腳步很輕。
她講到這裡就哭不成聲,哽咽著說:
堂吉訶德站在床上,彷彿在瞭望塔上瞭望敵人,瞧她那副打扮,而且一聲不響,以為是巫婆或妖女裝成傅姆來害他,忙在自己身上連連畫十字。這個鬼魅似的www•hetubook•com•com怪物一步步前來,到了屋子中間,抬眼一看,只見堂吉訶德正忙忙地畫十字呢。若說堂吉訶德見了她那模樣害怕,她見了堂吉訶德的模樣也嚇愣了。因為他披著床單,臉和鬍子包著布,個子又高,一身黃色,面目可怕,她一見不由得大叫一聲,說道:
她不等回答就走了,堂吉訶德默默沉思,等著她回來。眼前這件事攪得他心上疑慮重重,怕自己太冒失,萬一受了誘惑,對不起意中人。他暗想:「魔鬼最狡猾。他瞧我見了女皇呀、王后呀、公爵夫人呀、侯爵夫人呀、伯爵夫人呀,都不動心,也許這回就藉個傅姆來迷我。我常聽得有識之士說:『如果勾鼻子的醜婆娘夠迷人,魔鬼就不用直鼻子的美女』;現在深夜無人,我這顆心萬一古井生波,那麼一輩子規行矩步都前功盡棄了!到此境地,還是不要冒失上陣,及早迴避為妥。可是我準是頭腦糊塗、想入非非了。一個披白頭巾、戴眼鏡的高個兒傅姆,即使頭等好色之徒,見了也不會起邪心。世界上的傅姆有細皮嫩肉的嗎?哪個不討厭、哪個不滿面皺紋、哪個不裝模做樣呀?妳們這夥不近人情、索然無味的傅姆啊,去妳們的吧!據說有一位夫人在她起坐室的盡頭放兩個傅姆的半身像,都戴著眼鏡,靠著鑲花邊的軟墊,好像在那兒做活似的。她那辦法很不錯,起坐室裡有那兩個石像,就彷彿真有傅姆在內,令人望而生畏。」他一面想,就跳下床,打算關上門不讓羅德利蓋斯夫人進屋。可是他剛到門口,羅德利蓋斯夫人已經點著一支白蠟燭回來,劈面看見堂吉訶德裹著床單,臉上繃著紗布,包紮著鬍子,戴著一只繫帶子的小帽,她不免又害怕了,後退兩步,說道:
堂吉訶德滿面傷痕,滿腹懊喪。他還包著紗布,帶著斑疤——上帝沒在他臉上打下手印,卻是貓兒在那裡留了爪痕;這種災難也是騎士生涯裡免不了的。他在屋裡待了六天。一晚上,他正轉側不寐,思量著自己的種種倒楣和阿爾迪西多拉的糾纏,忽覺有人用鑰匙開他臥房的門。他立刻以為是那癡情姑娘要攻其不備,引誘他對不住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他心上這麼想,就大聲對門外的人說:「妳別www.hetubook.com.com癡心妄想,隨妳是什麼絕世美女,也擠不掉我心窩兒裡的情人!杜爾西內婭小姐啊,不論妳變成又粗又蠢的村姑,或金色塔霍河裡織錦的仙女,不論梅林或蒙德西諾斯把妳拘在什麼地方,妳在哪裡也總是我的,我在哪裡也總是妳的。」
「騎士先生,咱們彼此信得過嗎?您下床好像有點兒不大老實呢。」
他一面說,一面吻吻自己右手,然後去握她的手。傅姆也行了同樣的禮,才伸手給他。熙德.阿默德插話說,他憑穆罕默德發誓,如能看著這兩人手牽手從門口走到床前,他賠掉新大衣也心甘情願。
堂吉訶德說:「聖瑪利亞啊!難道公爵夫人身上開著這種陰溝嗎?赤腳修士說了我都不信呢。既然堂娜羅德利蓋斯夫人這麼講,想必是真的了。不過她兩腿上的口子裡流的該是琥珀的融液,不是骯髒水。現在我真是完全相信了,要身體健康,開些口子是很要緊的。」
傅姆說:「我知道您會答應我;瞧您滿面慈祥,就可以拿定您心地仁厚,絕不會拒絕。堂吉訶德先生,您聽我講。我雖然身在阿拉貢,坐在這只椅上,穿著這套衣服,活是個飽受輕鄙的傅姆,我其實是奧維多的阿斯圖利亞人,我家和本地的高門大族都是親戚。可是我命苦,我父母又不會經紀,不知怎麼的老早把家業敗了,就把我送到馬德里京城;他們要給我找個飯碗兒,有個安身之地,所以把我安插在一位貴夫人家做針線。我告訴您,包邊合縫的家常針線活兒,是我拿手,誰都比不上我。我父母把我撒在那家當使女,自己就回鄉去,過了幾年想必都上天堂了,因為他們是非常虔誠的好基督徒。我孤苦伶仃,靠區區幾個工錢和大公館裡給使女的一點薄賞將就過日子。那家有個侍從看中了我;我可並沒有撩他。他年紀不輕了,是個大鬍子,相貌不錯,而且是和國王一樣的紳士,因為他是山區來的。我們的戀愛不是祕密,我女主人不久也知道了。她乾脆叫我們經教會批准,正式結婚,我生了一個女兒;假如我曾經享過點兒福,我的福氣從此就完了。我倒沒有難產送命,可是孩子出世不久,我丈夫吃了一場驚嚇去世了。我現在正有機會跟您講講那回事,您聽了準覺得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