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堂吉訶德一路上碰到的奇事應接不暇
這時一個姑娘的哥哥跑來了。他也是牧羊人打扮,衣飾華貴和兩個姑娘不相上下。她們告訴他說:這一位就是英勇的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另一位是侍從桑丘;他讀過堂吉訶德的故事,知道這位騎士。那漂亮的牧童和堂吉訶德敘過禮,邀請他到他們的帳篷裡去。堂吉訶德卻不過情,就跟了他去。當時獵鳥的已經開始吆喝,網裡飛滿了各種小鳥;因為網和樹林一色,小鳥逃命反投進去送命了。那裡一起有三十多人,都穿得很華麗,扮成牧童或牧羊姑娘。他們讀過堂吉訶德的故事,知道這主僕倆。堂吉訶德和桑丘一到,消息馬上就傳開了,大家都非常開心。他們進了帳篷,只見裡面已經擺上豐盛精潔的筵席;堂吉訶德是貴客,大家推他坐了首位。人人都看他,覺得他怪。飯罷撤去杯盤,堂吉訶德提高了嗓子,朗朗地說:
「桑丘,我覺得這些絲網蹊蹺極了。我可以拿性命打賭,準是那些害我的魔法師瞧我對阿爾迪西多拉冷面無情,就幫她出氣,網住我不讓走路。可是讓他們瞧吧,即使這不是綠絲網,而是堅牢不破的金剛石網,或是火神捉他的姦而煉成的鋼絲網,也只能像草繩或棉線的網子一樣禁不起我一撞。」
那些人瞧堂吉訶德模樣古怪,聽他的話也莫名其妙。他們飯罷抬起雕像,辭別堂吉訶德重又上路了。
桑丘答道:「準是的。我還想請教您一句話:西班牙人和敵人交戰的時候,為什麼喊著摩爾人的殺星、聖狄艾果的名字說:『聖悌亞果!關上西班牙!』難道西班牙是敞著的,所以得關上嗎?還是別有意思呢?」
原來有個鎮上過一天要鬥牛,先把這群凶猛的公牛趕去圈上。領隊的是幾頭馴牛,另有大批牧人和圈牛的人護送。這大群的牲口和人潮水般湧上來。說時遲,那時快,那趕牛的不答話,堂吉訶德要躲也來不及,他和桑丘連人帶坐騎全撞翻在地,遭了踐踏。桑丘踩得腰塌背折,堂吉訶德驚慌失措,灰驢負傷,駑騂難得也不健全了。他們好容易又站起身來。堂吉訶德忙磕磕絆絆追上去,一面嚷道:
他連嚷兩遍;沒一人路過。可是造化對他的作弄愈來愈妙。他才站了一會兒,只見路上來了一大群騎馬的,有許多還拿著長槍,挨挨擠擠,疾馳而來。跟著堂吉訶德的那夥人一見,知道待在那裡會有危險,立即轉身遠避。只有堂吉訶德毫無畏懼,站定在那裡;還有桑丘躲在駑騂難得臀後。那群拿長槍的人跑近前來,打頭一個向堂吉訶德大喊道:
幾幅雕像都看了,堂吉訶德叫他們重新蓋好,說道:
桑丘說:「對啊!我就是您說的那個逗樂兒的侍從呀!這和-圖-書位先生是我的主人,書上寫的和大家傳說的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就是他!」
「噲!從現在起,往後兩天以內,凡是在這條路上來往的過客,不論騎士侍從,步行的、騎馬的,都請聽著:遊俠騎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駐守在這裡,有件事要你們大家承認!天下最文秀美麗的小姐,除了我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就數這草地上和樹林裡的幾位美女了。誰說不對,上來吧,我在這兒等著他呢!」
堂吉訶德笑了,又請揭開另一塊布。那是西班牙王國的保護神,他騎著馬,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劍,在摩爾人的身軀和頭顱上踐踏。堂吉訶德道:
接著又揭開一幅,浮雕著聖保羅倒在馬下,背景裡有描繪他皈依正教的一般情節。他好像在和耶穌基督對答,神態栩栩欲活。
堂吉訶德說:「桑丘,你這話不錯。不過你該知道:時候不同,運道也不一樣。通常所謂預兆是不足為憑的,聰明人看來,不過是碰巧罷了。相信預兆的人,早起出門,碰到個聖芳濟會的修士,就彷彿碰到了妖怪,忙轉身回家。曼多薩那家人飯桌上潑翻一點鹽,就滿肚子憂愁.好像造化得藉這種細節來預示災禍。有識見的人不該從瑣屑來捉摸天意。西比翁到了非洲,上岸就摔一跤。他的軍士以為不吉利,可是他抱著土地說:『非洲啊,你休想逃跑,我已經把你牢牢抱住了!』所以桑丘,我有緣看到這些雕像,只是恰好碰在巧頭上。」
桑丘說:「這可太狠心了!哪能這樣不知好歹呀!要是我啊,聽她說一句兩句情話,就連骨頭都酥了。他媽的,真是鐵石打造的心腸,灰泥凝成的靈魂!可是我不明白那姑娘看中了您什麼,要那麼樣顛倒。衣服華麗嗎?神氣活現嗎?舉動漂亮嗎?臉蛋兒長得美嗎?是哪一件還是總在一起,動了她的心呢?我說句老實話吧;我常把您從腳尖直到頭頂定睛仔細打量,只看到好些可怕的地方,卻沒什麼可愛的。我聽說美是動人愛慕的第一個條件,也是最主要的;您既然一點不美,那可憐的姑娘愛上了您什麼呢?」
「快讓路呀!你這個不要命的傢伙!這群公牛踩得你粉身碎骨呢!」
堂吉訶德羞急得滿面通紅,轉向桑丘道:
「哎,桑丘,找遍全世界,能有誰不說你裡外都是傻瓜呢?不光是傻,還帶著點兒混!我的事要你來管嗎?我是不是瘋子由你斷定嗎?閉上嘴巴,不用你答話!你且去瞧瞧駑騂難得,要是沒套上鞍轡,就給套上,咱們說了話得照著幹!真理在我的一邊;誰敢道個不字,注定輸在我手裡!」
堂吉訶德答道:「桑丘,你聽我說。美有兩種,靈魂的美和肉體的美。聰明m•hetubook.com.com、純潔、正直、慷慨、溫文有禮都是靈魂的美,相貌醜的人也可以具備的。如果不以貌取人,往往就對相貌醜的也會傾心愛慕。我呀,桑丘,明知自己不是美男子,不過也不是醜八怪。一個好人只要不奇形怪狀,靈魂上有我剛才講的種種美德,就能動人愛慕。」
桑丘接口道:「『但願上帝垂聽,魔鬼耳聾無聞』。」
堂吉訶德答道:「嘿,你們這夥暴徒!公牛算什麼!即使哈拉瑪兩岸最猛的公牛,也不在我眼裡!你們這群混蛋,我剛才已經把話說開了,你們不一口承認,就得和我決鬥!」
她說完,堂吉訶德答道:「美貌絕頂的小姐啊,我看見妳們這樣的美人,彷彿安泰翁撞見狄亞娜在溪水裡洗澡一樣出乎意外。我贊成妳們的消遣,多承妳們邀請,我也很感激。如有用我的地方,請吩咐一聲,我一定遵命。幹我們這一行的,總要求不負人家的美意,做點兒好事相報何況對妳們這樣高貴的小姐呢。這幾個網占不了多少地;即使擋著整個地球,我也要另找新世界繞道過去,絕不撞破妳們的網。別疑心我口氣太大;奉告妳們,說話的不是別人,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說不定妳們聽到過這個名字吧?」
另一人說:「確是好得很!不信,聽聽價錢就知道。真的,每一個像值五十多杜加呢。您等一等,我給您瞧瞧,就知道這不是瞎話。」
疾馳而去的隊伍並不停步,只把他的恫嚇當作耳邊風。堂吉訶德疲憊不堪,只好停下。他沒出得這口氣,反而添了懊惱,坐在路邊,等桑丘、駑騂難得和灰驢前來;然後主僕倆都上了坐騎;他們沒回到喬裝牧羊人的樂園去辭行,兩人掃盡了興,丟盡了臉,繼續趕路。
桑丘掉轉話頭道:
他們說著話,走進沿路的樹林。堂吉訶德忽然撞進張掛在樹上的綠絲網裡了。他很詫怪,對桑丘道:
「這是堂聖喬治,捍衛聖教的武士裡數一數二的,也是童女的保護神。咱們再瞧瞧那一幅吧。」
堂吉訶德說:「那也是應該的呀,除非妳兩位的美貌把她比下去了。兩位小姐,妳們不用留我;我有職務在身,一刻也不能偷懶。」
「桑丘啊,自由是天賜的無價之寶,地下和海底埋藏的一切財富都比不上。自由和體面一樣,值得拿性命去拚。不得自由而受奴役是人生最苦的事。桑丘,我這話有個道理。咱們在公爵府耽過,你親眼看見那裡的窮奢極欲。我天天吃可口的筵席,喝冰涼的好酒,可是我心裡卻像又飢又渴那樣難熬;因為吃的喝的都不是自己的東西,總不心安理得。好處不能白受,應該報恩;這就心有牽掛,不能自由自主了。不叨人家的光,靠天照應有一口飯吃,就是好福氣!」
那人又揭開一幅,只見浮雕著聖馬丁騎在馬上,正把自己的大氅分割一半給一個窮人。堂吉訶德看了說道:
和-圖-書
他不吃飯了,起身過去揭開第一幅雕像。那是個拿槍騎馬的聖喬治:馬腳纏著一條毒|龍;他的長槍正刺中毒|龍的咽喉,他的神情就像往常畫他的樣勇猛。整幅雕像塗染得黃澄澄一片金光。堂吉訶德看了說道:
桑丘說:「不見得吧;他該是記取老話說的『自留還是給人,應該有個分寸』。」
「世上最大的罪過有人說是驕傲,我卻說是不知感激。老話不說嗎,『地獄裡盡是沒良心的人』。我自從懂得是非善惡,總留心不犯這個罪。我受了人家的好處,如果不能報答,就存著一個感激圖報的心;這樣還覺得抱歉,就把受到的好處廣為宣揚。一個人受了好處老掛在嘴上,他力能從心的時候也準會報答。一般說來,受惠的人處境總比較差些。譬如說吧,上帝至高無上,仁慈普及,人間的恩惠相形之下就微小得不足道了。受了恩惠無法補報,只好靠一片感激之心來稍加填補。我多承你們招待,可是沒力量照樣兒答謝,只好盡我的心,用我自己的辦法圖報。我打算在這條通往薩拉果薩的大道上駐守兩天,叫來往行人承認這兩位喬裝的牧羊姑娘是全世界最文秀美麗的小姐。不過有一句話請各位別見怪:我一心愛慕的絕世美人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小姐,她們還比不上呢。」
「老哥們,我能看到這幾幅浮雕,可算是好兆。這幾位武士和聖人以奮鬥為生,都是我的同行。不過我和他們不同:他們是聖人,使用神聖的武器;我是罪人,武器是人間凡鐵。他們靠自己努力,進了天堂;因為天堂要努力才進得去。我努力到今,還不知能有什麼成就呢。假如我的杜爾西內婭災退身安,我事情順手,腦筋清楚,也許就能轉入好運。」
遊俠的騎士和侍從說著話走了一哩瓦多路,看見前面一片草地上有十一二個農夫裝束的人,把外衣墊在身下坐著吃飯;旁邊攤著一方方白布單子,彼此隔開著些,都遮蓋著東西。堂吉訶德走到那些人面前,客客氣氣敘過禮,請問單子底下蓋著什麼。一人回答說:
堂吉訶德就那樣站在路當中大聲喊話,響徹雲霄,說道:
「騎士先生,請別把這網撞破了,這是我們張著玩兒的,不妨礙你。你大概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張著這些網幹什麼,讓我解釋幾句吧。這裡是附近一帶風景最美的地方。我們就住在兩哩瓦外的村上。那裡有許多富貴人家,彼此好些是親戚朋友。我www•hetubook•com•com們約定各家父母子女帶著親友一起到這裡來玩玩;女孩子扮成牧羊姑娘,小伙子扮成牧童,把這地方變成個牧羊人的新樂園。我們熟讀了兩篇牧歌:一篇是著名詩人加爾西拉索的作品;一篇是優秀的葡萄牙人詩人加莫艾斯用本國語寫的,不過我們到今還沒演出一篇呢。我們是昨天剛到的,這裡有一條大河,灌溉著兩岸的草地。我們在河邊樹蔭下搭了幾座帳篷,據說叫作野營;昨晚上又張了這幾口網,打算吆喝得小鳥兒昏了頭,投進網來。先生,你要是有興,我們歡迎你來做我們的客人;我們這裡是極樂無愁的世界。」
他滿面怒容,氣呼呼地起身。旁人都很詫怪,拿不定他究竟是不是發瘋。他們勸他別這樣要挾人,他感恩圖報的心意是舉世共知的,他的勇敢也無需再加證明,記載他豐功偉績的書上已經講得夠多了。可是堂吉訶德堅持他原先的主意,騎上駑騂難得,挎上盾牌,拿起槍,跑去站在離草地不遠的大路當中。桑丘騎著灰驢跟在背面,一群牧歌裡的人物也跟著,急要瞧瞧他那番新奇狂妄的挑釁怎麼結束。
「世界上怎麼有人敢一口咬定我這主人是瘋子呢?您幾位牧羊的先生小姐們說說吧,教區神父不論多麼有識見、有學問,能講出我主人這番議論嗎?遊俠騎士不論威名多大,敢提出我主人提的話嗎?」
堂吉訶德說:「桑丘,我告訴你,愛情沒有顧忌,也不講理。愛和死有一點相同:不論帝王的高堂大殿,或牧人的茅屋草舍,它都闖進去。一顆心一旦被愛情占領,馬上就沒有怕懼,也沒有羞恥。所以阿爾迪西多拉膽大臉厚,把心事都嚷出來。她的多情害我很窘,卻引不起我的憐惜。」
桑丘自覺有眼不識主人,沒知道他這麼博學,全世界的事好像都寫在他指甲上或印在心上呢。他說:
他就打算衝突出去,把網都撞破。忽見樹林裡出來兩個美女,打扮得像牧羊女,不過衣料是精致的錦緞,裙料是貴重的金波紋綢。她們披著金黃的頭髮,像陽光那麼耀眼;還戴著綠桂葉和花朵編成的花冠。兩人看來都只十六七歲。
堂吉訶德說:「能讓我瞧瞧嗎?運送這樣鄭重,一定是很好的雕像。」
「先生,我真想不到公爵夫人的丫頭阿爾迪西多拉臉皮那麼厚;戀愛神準把她一箭穿透了心。據說戀愛神是個瞎小子,可是儘管兩眼迷糊,或者簡直就是青盲白瞎,他要射哪顆心,不論多麼小也能射中、射透。我又聽說,愛情的箭碰到貞潔的姑娘,尖頭就鈍了。可是碰到這個阿爾迪西多拉,箭頭子好像沒有鈍,卻越發鋒利了。」
桑丘留心聽主人說完,大嚷道:
桑丘說:「不過您這番話還得說回來;公爵的總管給了我一個錢包,裡面有二百金艾斯古多,咱們不知感激可不好。這個錢包好比我的止痛膏藥、定心丸子,我貼胸藏著,防備個緩急。供咱們白吃白喝的貴和*圖*書府難得碰到,下了客店,有時還得挨揍呢。」
「先生,單子下面是浮雕的聖像。我們城裡修建祭壇,用來裝潢的。我們怕褪了色,所以蓋著塊布,抬在肩上也免得撞壞。」
堂吉訶德答道:「桑丘,你太死心眼了,你可知道這位偉大的紅十字騎士是上帝賞賜西班牙的保護神,西班牙人每次和摩爾人死戰,就靠他保護,所以交戰時總把他當救星,向他禱告呼噓。常有人打仗的時候看見他顯聖,把摩爾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全軍覆沒。這種事西班牙歷史上不少例子呢。」
那個姑娘說:「嗨,朋友,咱們求他別走吧;如果能留住他,你我的爸爸和哥哥不知多高興呢!我也聽說過這一位的勇敢和那一位的逗樂兒,人家尤其推重這位先生用情專一,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他的意中人是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西班牙全國都公認她是第一美人。」
堂吉訶德說:「這一位本來是咱們聖教最狠的敵人,後來卻成了最有功的衛道者。他活的時候像滿處奔波的騎士,死的時候是堅定不移的聖人;在上帝的葡萄園裡操作,從來不知疲勞。他是異教徒的導師;曾經在第三重天上親受耶穌基督的教誨。」
「我的主人啊,咱們今天的事如果算得奇遇,那真是咱們出門以來最稱心樂意的了。咱們沒挨揍,沒受驚,沒拔劍,沒摔跤,也沒挨餓。感謝上帝,讓我經歷了這番奇遇。」
桑丘大出意外,堂吉訶德也很詫怪,太陽都要停下來瞧瞧這兩位姑娘呢。四人一下子都楞了,還是一個牧羊姑娘先開口,對堂吉訶德說:
「這又是一位捍衛基督教的勇士。他最了不起的是慷慨,勇敢還在其次。桑丘,你只要看他把大氅分半件給窮人,就知道了。看來當時是冬天,不然照他那樣仁慈,準把大氅送人。」
「不用說,這也是基督教隊伍裡的騎士,叫作摩爾人的煞星、堂聖狄艾果。他不論生前死後,在聖人和騎士裡都是最勇敢的。」
另一個姑娘說:「啊呀,親愛的朋友,咱們交了大好運啦!你知道這位好先生是誰嗎?我告訴你,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彬彬有禮的人。有一部傳記專寫他的事,已經出版了,我都讀過了;那本書總不會騙人吧!我可以打賭,他旁邊的準是他那位頭等逗樂兒的侍從桑丘.潘沙。」
「你們這群混蛋!慢走一步!等著你們的不過是個單身的騎士!儘管說,『如果敵人逃跑,為他們建一座銀橋』,我可不是那個脾氣,也不贊成那句話。」
堂吉訶德擺脫阿爾迪西多拉的糾纏,跑到郊外,覺得身心舒適,抖擻起精神,重又當他的遊俠騎士。他轉身對桑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