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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馬特遺書

作者:邱妙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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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書

第二十書

唉,若說這是一本軼散了全部情節的無字天書,那也是對的。我常不明瞭是不是屬於我們之間的愛情關係在緝捕著我也緝捕著她,而非我們在緝捕愛情的關係?從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第一天(且兩人也還沒開口說過話)起,我就每天晚上夢見她,直到這連續的夢境逼著我每天給她寫一封信,不顧一切地來愛她……絮常笑我是恐怖分子加神祕主義者,我是嗎?我能不是嗎?之於人類生存之中非理性和超自然的界域,我真的能有所選擇嗎?理性,真的可以攔住一個人使他不要死亡不要發瘋,真的可以攔住一個人不要任意對所愛的人不忠,或是可以使人不在瞬間被不忠的雷電劈死嗎?我很絕望,儘管到最後一天,這些答案對我還是No,儘管到最後一天,我還是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被綁在一種不得不去愛她的宿命裡,並且注定要被她無法遏止的不忠、背叛、拋棄之雷電劈死。
太宰治在《人間失格》裡所描寫的,主人翁在歷經漫長的頹廢生涯後,娶了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為妻,妻子之於他就像青葉瀑布一般滌淨他黑暗污濁的生命,使他過了一陣子如新郎般的小市民生活。有一天,在偶然間,他在樓頂發現他那天性就傾向於信任他人的妻子和一位售貨員之類和-圖-書的不相干男子正在交媾……他說不是妻子的錯,但他的額頭確實是被致命地劈裂了。
紀德在晚年妻子死後寫了《遣悲懷》,懺訴他一生對她的愛與怨。寫這本書的過程裡我反覆地看已經陪伴我五年的《遣悲懷》,唯有這本書所展現出來的力量,愛與怨的真誠力量,才能鼓勵我寫完全書,才能安慰我在寫這本虛構人性內容之書的過程裡的真實痛苦,唯有最真誠的藝術精神才能安慰人類的靈魂。
紀德說:我們故事的特色就是沒有任何鮮明的輪廓,它所涉及的時間太長,涉及我的一生,那是一齣持續不斷、隱而不見、祕密的、內容實在的戲劇。
全部Angelopoulos的影片中,最令我感動的畫面在《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re le Grand)這部作品中。亞歷山大從小愛他的母親,後來和母親結婚,母親穿著一襲白色新娘禮服因反抗極權政治被槍殺,亞歷山大一生只愛著這個女人。有一景是亞歷山大打仗完回家,一進他自己的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和牆上掛著沾著血跡的母親的白色新娘禮服,他對著牆上的白衣服說:(Femme, je suis retourme.女人,我回來了和_圖_書。)之後靜靜地躺下來睡覺。
(Zoe,我們回到家,兔兔會不會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開門迎接我們?)
我常抱起兔兔又親又聞又咬,過分的戀兔舉止常令絮笑著抗議。我想對兔兔的愛戀也是對她愛戀的轉移,然而絮和兔兔是更接近、更互相了解、更天性相通的吧,我的天性似乎離他們較遠。兩次出遠門旅行,絮都苦苦央求我帶著兔兔一起去,不要獨自把牠丟在家裡那麼多天,後來還是因為顧慮牠的安全而作罷。旅行中,怕牠食物吃不夠,絮把一棵綠葉盆栽搬到牠籠子旁,旅行回來後發現一大部分的綠葉已都被牠吃光了。
(Zoe,我會幫你好好照顧兔兔的。)
人性有致命的弱點,而「愛」也正是在跟整個人性相愛,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美麗的悲慘的,「愛」要經驗的是全部的人性資料,或隨機的部分資料,包括自身及對方生命裡的人性資料,我們別無選擇,除非不要愛。
她並非天性不忠,我也並非天性忠誠,相反地,我的人生是由不忠走向忠誠,她的人生是由忠誠走向不忠,這些都是我們各自的生命資料所展現出來的歷程,只是,在這歷程交錯互動的瞬間,我脆弱的人性爆炸了,我這個個體無聲無息地在天地間被犧和*圖*書牲。一切都僅是大自然。
兔兔很小,大概十五公分長,雖然是純白的,但全身的末端,腳掌、手掌、鼻尖、兩耳末端、尾尖都染著灰色。絮和我在新橋塞納河邊那一排動植物店逛時,在第一家,絮一眼就看中了牠。之後再逛幾家,看到很可怕站起來幾乎要到我腰部的大兔子,我們都笑開了,開始編織把這種大兔子養在Clichy家裡會有多可怕的笑話,像是如果吃飯時候牠們可能會圍上餐巾和我們倆一起坐上餐桌,或是牠們一躍就可以在我們三十五平方公尺的家,從廚房跳到大臥室,甚至可以把兩個大空間中間的牆壁衝倒等等……接著,我們也看了幾家的迷你兔但都不特別起眼,最後絮說養動物講究的是緣分,看對眼最重要,所以我們又回到第一家。我向老闆點了籠子裡兩隻剛出生三個月中的其中一隻。老闆把牠抓出來教我好好觀賞牠,我又問了一堆關於飼料、如何照顧牠及如何判斷牠生病等等的問題,這時,老闆才想到要掀起牠的尾巴來驗證牠是一隻公兔,結果發現這隻並不是我們要的公兔兔,絮就轉身看著籠子裡的另一隻,說她一眼看上的本來就是另外那隻有一雙粉紅色眼睛的兔兔啊!最後,我們興高采烈地帶著這隻粉紅眼的公hetubook.com•com兔兔,以及牠所有的家當回Clichy家裡。我們一起抬著五十公分長的白色籠子,走進「新橋」(Pont Neuf)的地鐵站,搭七號線地鐵到「羅浮美術館」(PalaisRoyal-MuseeduLouvre)換一號線,再到「香榭里榭」(Champs Elysees-Clemenceau)改搭十三號線回Clichy,在下班尖峰的擁擠地鐵裡,白色籠子放地上,我身上揹著三大包糧草飼料,靠著扶柱站立,絮坐在我身旁的位置裡,逗弄著裝在小紙盒裡的兔兔……我看著他們兩個,認定他們是我的生命伴侶,我要為他們在艱險的人生旅途上奮鬥,至死方休。
絮要搭機離開巴黎的那天清晨,她拿著相機幫牠拍照,之後轉頭去收拾行李,兔兔一直圍著她腳邊繞圈圈,一個片刻,絮的一隻腳抬起來,兔兔竟然整個小身體攀上她的腳後跟懸在半空中,那一剎那我的心縮得好緊,兔兔也是捨不得她吧,兔兔也有靈魂,知道她要抛下我們兩個,知道牠短短十個多月的生命就要和絮永別吧!
兔兔的籠子被放在我們的床腳邊,牠非常活潑好動,咬破無數書架上的書。我們吃飯時把牠抓到餐桌上,夜晚我們讀書或看電視時牠也陪著我們,牠m.hetubook.com•com最喜歡躺在絮的書桌底下休息,我們上課回來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開籠子放牠出來,直到我們之中有一個人要先上床睡覺才把牠關進籠子。看著絮和牠玩,或是餵牠優酪乳吃、為牠鋪草換糧食、靜靜地摸著牠、或在屋子裡追逐牠,關於「家」的渴望與幻想,這些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了,我並不對人生要求更多。
我永遠不能忘懷那一幕:我們搭夜間火車睡臥鋪,從Nice回Paris,夜裡我爬到上鋪為她蓋被子,她這樣問我。
(Zoe——)
六月十七日
我從沒後悔這樣愛過她,我仍高興她來過巴黎,讓我可以給予她一個美麗的家,一份完完整整的愛情,那是我幾年來的心願,我做到了。但是,我很絕望,絕望於自己奇異的性格和奇異的命運……
就是這樣。我渴望躺在藍色的湖畔旁靜靜地死去……死後將身體捐給鳥獸分食,唯獨取下我的眉輪骨獻給絮……像亞歷山大一樣忠於一樁永恆之愛。
我跳下臥鋪走到走廊上,風呼嘯著撲打窗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唯有幾星燈光,我點起一支菸,問自己還能如何變換著形式繼續愛她?
(Zoe,你想兔兔現在正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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