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哈林東的洗濯物
「孩子的母親不是我,我對這種事情毫無興趣,那孩子的母親是我的朋友,她是在經濟學著作方面很有成就的女人,她的見解並不健全,但還值得加以研究,她很聰明,而且也相當機敏。」她笑著說,隨即問哈林東道:「你對經濟學有沒有興趣?」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吧?」第二天清早在餐廳相見時,哈林東問。
「有一個肥胖的老太婆騎在我身上,我想要掙脫逃開時,狄莉拉按住我的頭說:『傻瓜,你要安靜一點!』像這種俄國作風,我真不敢領教,狄莉拉!」
「是的,我很清楚這件事,哈林東先生,老實說以後的日子會很難過,而且也無法預料會變成怎樣,但我要留下來親眼觀察情勢的演變,不論大大小小的事件,我都不會遺漏。」她回答道。
哈林東驚異得一時不知何言以對,安娜史達夏便開始發表她對經濟學的意見,後來彼此談論到俄國當前的局勢,她好像和各政黨的主腦人物都有親密的交往,所以阿聖頓就暗地裡試探她是否願意合作,他曾迷戀過她,自然很瞭解她是一個感情強烈的女人。用過晚餐之後,他對哈林東表示有要事與安娜史達夏商量,於是他便領她走到大餐廳的角落裡,把一切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她,她對這樁事很感興趣,頗有願助一臂之力的意思。她熱中於權謀,權力慾非常旺盛,他暗示自己身懷鉅款,可以任憑使用,這時,一項顯然已經迷惑了她的虛榮心,彷彿發覺藉助他的力量便能使俄國情勢為之改觀一般。她是一名熱情的愛國者,不過她也和其他愛國者一樣,希望能增加自己的實力,同時以此貢獻國家。
阿聖頓彷彿發高燒似地正要開始演說時,忽然響起暴雨敲窗聲中夾雜著鼎沸的人聲,從異常蕭條淒切的街道上傳來,而那陣急雨聲也愈來愈急促,好似從遠處覆蓋而來。
「請你叫侍者拿一點麵包來好嗎?」哈林東說。
「那麼我們走吧。」阿聖頓忐忑不安地說。
哈林東雖然扮出了奇異的笑容,但已掩蓋不住慘淡畏懼的臉色,阿聖頓本來不喜歡他這副表情,卻也無意去責怪他。
「你為什麼稱呼她『狄莉拉』?」阿聖頓笑著問道。
「衣服拿不回來,我就不離開這裡一步,四件襯衫、兩套內衣、一襲睡衣、四副硬領,都送去洗濯了,手帕和襪子還可以在屋裡洗,如果真的拿不回來,我絕不離開這裡一步!」
「你實在不應該再待在俄國了,哈林東,假如是我,我將很快地逃出去。」阿聖頓笑著說。
「不過你那時畢竟還是很乖巧地保持安靜。」她咯咯地笑著。
安娜史達夏用意味深長的眼光望著哈林東,驚異地發現哈林東先生滿臉通紅,顯得有點羞澀。
兩人已經出去了,阿聖頓又繼續把發生的大消息譯為密碼,寫成了一封長篇電訊,同時請示上級自己的進退,雖然是機械化的工作,但仍舊需要集中注意力,以免譯錯了一個單字,使整篇文章發生謬誤。
「沒這回事,狄莉拉!我會保護自己,而且一點也沒有發生危險不是嗎?狄莉拉。」哈林東氣憤不平地辯解。
哈林東聽他一說,十分高興,阿聖頓吃過午餐,留下他們兩人商議問題,自己便走出去了。他立刻寫信給安娜史達夏。然後接到此刻必須參加會議未能相見,七點鐘時將到旅館拜訪的回信。他心神不寧地等候她,現在想起當初他所傾心的對象並不是她,而是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里夫吉.克魯薩可夫、司特勒維斯基和巴克斯納特等人,至於她是否曉得這樁事,就不得而知了。七點半鐘至八點鐘之間,她果然準時赴約了,阿聖頓便問她願不願意和哈林東同進晚餐?他以為有第三者介入其間,也許可以解除兩人單獨相對的尷尬場面,但很快地證明了阿聖頓的想法無異是杞人憂天。他們入座喝湯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安娜史達夏始終對彼此之間的感情表現得異常冷靜,這倒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不論男人如何謙遜,一旦發現愛過的女人已經不再愛自己的時候,一定會大為難受。安娜史達夏在五年當中無時無刻不懷念絕望的、惆悵的舊情,阿聖頓也自個兒在內心勾劃出這種哀和-圖-書愁的幻想,安娜史達夏應該用她緋紅的粉頰、跳動的睫毛、顫抖的嘴唇來表露對方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不過事實上阿聖頓卻沒有從那女人的姿態上發現這種傾向。她很高興能够在分別五年後又異地重逢,她完全將阿聖頓視同社交界的朋友一樣的閒聊起來,他也問候福拉米基魯的近況。
安娜史達夏回去之後,哈林東仍坐在那間黝暗的書房裡說:
「真糟糕!你是說俄國大臣愚弄了我,對嗎?」他說話的語氣和眼前的場面很不調和。
「不送他回美國的話,這個人可能會被殺掉,請你告訴他,如果我不在場,這個人身上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
「到底怎麼啦?」阿聖頓不勝好奇地問。
「我沒有麵包吃不下。」哈林東先生沮喪地說。
「可能的話,我們要送你到車站,若不快一點,火車會被圍困起來。」
阿聖頓完成了未來活動的策劃,他必須將這份計畫發電報通知在列寧格勒的人,耗費了二十四個小時才把計劃書譯成密碼。如今這份計劃已被接納,可以領取一切工作的資金了,但阿聖頓也瞭解,如果臨時政府不能再支撑三個月的話,一切活動就得被迫停頓,所有工作將前功盡棄。冬天慢慢降臨了,糧食日漸匱乏,軍隊蠢蠢欲動,老百姓為了爭取和平而鬧得天翻地覆。幾乎每天晚間,阿聖頓都與詹姆教授在歐羅巴茶館裡,一面喝巧克力茶,一面討論如何運用捷克人心目中的英雄來幫助行動的發展。這時期,安娜史達夏在偏僻的地方,租賃了一間房子,她藉用那裡會見各式各樣的人,策劃各種計謀,發動大大小小的秘密組織活動。阿聖頓也加入會議,鼓舞他們,說服他們,約束他們,他需要激勵優柔寡斷的人,結交迷信命運的人,他必須隨時觀察他們,辨別誰是勇敢果決的;誰是信心十足的;誰是忠厚謹慎的;誰又是意志脆弱的;同時他還得忍受俄國人的喋喋不休,還要應付喜歡搬弄是非、節外生枝的人,而且要耐心聆聽對方的粗言暴語,此外,更得提高警覺防禦背叛者的攻擊、滿足那批愚蠢者的虛榮心,盡量逃避野心家貪得無饜的慾望,時局顯然已經進入刻不容緩的階段了。據說目前布爾雪維克在政治舞台上非常活躍,克林斯基則猶如受到驚嚇的母雞那樣踟蹰不安。
「你不能愛上她喲!」阿聖頓笑著說。
「布爾雪維克手上有處刑者的名單,我的名字已被列入在黑名單內,也許你也有份。」
「妳不必告訴他妳脫下什麼好嗎?我是結了婚的人,才知道女人身上穿著這種東西,不過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這些事情好嗎?」
「那麼我們走吧。」
「她的籠子沒有被搶去吧?」
「哈林東先生!不要多說了,趕緊整理行李吧。」阿聖頓笑著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內人常常說我對女人而言,屬於很有魅力的那一型。如果我用狄莉拉稱呼她,我的立場就很明白了。」哈林東說。
安娜史達夏望望哈林東的臉。
哈林東盯著他們兩個人。
「狄莉拉!妳怎麼啦?」哈林東問。
「我是俄國人,這是我的國家,祖國現在需要我,為什麼要逃走呢?」
「這是怎麼回事?」阿聖頓問。
安娜史達夏跑下樓去了。
安娜史達夏返回旅館說:洗衣坊的地址,她已查了出來。
此後的幾年裡,阿聖頓便再也沒有見過安娜史達夏,只聽聞三月革命爆發時,她偕同福拉米基魯一起返回俄國。阿聖頓認為或者能得到他們的援助,因為基於某種想法,他覺得自己曾經救過福拉米基魯一條性命,於是他決定寫一封信給安娜史達夏,問她可否允許他的求見。
「那麼,老婦人最後如何了?」阿聖頓問道。
「那麼,好,讓妳吻一下,狄莉拉!不過妳吻我有什麼意思呢?!」
「狄莉拉!我得要回洗濯的衣服,若我將衣服留在這兒,心情總會無法安定下來,況且內人也會為這樁事嘮叨個沒完。」
該來的終於來了。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晚上,布爾雪維克鼓動暴亂,克林斯基內閣大臣被逮捕,四方湧來的暴徒侵佔了皇宮,大時代的權勢已經落入列寧和托勒斯基(即列夫.達維多維奇.托洛茨基)手中。一大早,安娜史達夏就跑來旅館找阿聖頓,那時候,阿聖頓正在翻譯電報密碼,他通宵達旦地埋頭工作,起初在斯蒙爾尼,後來在冬宮裡,現在他覺得身心都疲乏不堪。她走進來,臉色愁鬱,雪亮的眼睛蒙上一層悲哀的色彩。
「這種情形好像正在戰爭期間嘛。」哈林東說。
(全書完)和*圖*書
「狄莉拉!如果布爾雪維克要逮捕妳,妳願意和我一起逃走嗎?妳的事情我得負責,假使妳想去美國的話,我想內人一定非常歡迎。」
她把阿聖頓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後,終於痛哭起來。
「我想帶他去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參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墳墓,在歸途中,看到了一名軍人對一個衰老的婦人有點粗暴。」安娜史達夏說。
「你帶著俄國亡命者到費城的時候,我現在就能够想像出你妻子的臉色,縱使有口也說不清了,我還是留在這裡吧。」安娜史達夏笑著說。
「一切都完了,克林斯基逃走了,沒有一點戰爭抵抗的意思,那個滑稽可笑的傢伙!」她氣得渾身顫抖,尖聲叫嚷起來。
「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不愧是一個懂得幽默的人,他料定自己第二天十之八九會面對牆壁被槍決時,便在五千萬美元的契約書上簽字,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哈林東先生!事態如安娜史達夏所說的那樣,你還是趁早搭第一班開往瑞典的車走吧。」
「這家旅館的服務太差勁了,我連續按了十五分鐘門鈴,竟然沒有人跑來招呼我。」哈林東怒氣沖沖地說。
「是,因為開會。」
「但是我換洗的衣服還沒有送回來,應該昨天晚上就要送回來才對吶。」
「我不知道,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去瞧一瞧,你們為何不一齊回來?」
「你不要做糊塗事了,你得在情勢尚未惡化之前離開,既然沒有僕人替你取回送洗的衣服,乾脆就不要算了!」阿聖頓勸他說。
「狄莉拉!好奇心是女人最大的惡德。」
「妳第一次講這種話,狄莉拉!假如我不是知識份子,誰是知識份子呢?」哈林東鄭重其事地反駁道。
安娜史達夏笑得眼淚縱橫,一會兒卻又啜泣起來,阿頓出面加以說明。
他點點頭。
安娜史達夏又不由得笑了。
「你是富翁,哈林東先生!最低限度你不是知識階級的同伴。」
房門開了,哈林東跑了進來,他穿著黑色短上衣,條紋長褲,雪亮的皮鞋,禿頭戴著高禮帽,仍然一如平日那樣,整潔筆挺,他瞥見安娜史達夏,便脫下帽子。
「你不要窮說笑,那兩個軍人可能輕而易舉地殺掉你,我的性命也難保,瞧熱鬧的人沒有一個會救我們的。」安娜史達夏急得跺腳大叫。
「哈林東先生!讓我吻你一下,否則我要說出來了。」
安娜史達夏俯首不言,半晌,才笑著抬起頭,看她那副表情,似乎哈林東毫不講理的想法頗能引起她的共鳴,阿聖頓也體會這個中道理,身為俄國人的安娜史達夏,一定非常瞭解哈林東在還未取回送洗的衣服之前絕不離開列寧格勒的執拗。他的頑固已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快點逃出俄國吧,哈林東先生!如今局勢緊迫,這兒不是外國人能停留的地方,再等一兩天,要逃也逃不掉了。」
「狄莉拉!妳真熱心,不論有沒有洗,總得拿回來!」
「非吃不可,麵包、乾酪、糖、蛋、馬鈴薯都沒有了,只有魚、肉和蔬菜。」
哈林東默不作聲,好半晌,這才再度開腔:「我得盡快把事情辦妥,而盡快逃出這個國家,因為我太太不會喜歡我過沒有糖,沒有乾酪的生活,我的胃很脆弱,倘若公司曉得我沒有辦法吃到好的食物,他們是不會派我到這裡吃苦的。」
忽然房門被猛然撞開,安娜史達夏衝進房間,她的帽子恐怕是被風刮掉了,蓬頭亂髮,氣喘吁吁的,她的眼珠子好像隨時會噴出來似地,她整個人已陷入激動發狂的深淵裡。
安娜史達夏的情緒變化莫測,現在她已恢復鎮靜。
「真想不到這麼早能在這裡見到妳,我想出去一趟,不過先到這裡來探望一下,因為有話要告訴妳,昨晚去找妳,妳不在,聽說妳昨天晚餐也沒有回去吃?」
「不過妳會有生命危險的呀!」
「我和內人結婚之後,從來沒有瞧過其他女人一眼,那女人的丈夫是不是壞蛋?」哈林東又問。
「我跑到街上時,他也跟隨上來,一個學生正向三百名群眾演講,有幾個工人大喝學生的倒采,因為我喜歡觀看人家爭執,便鑽進群眾裡頭,這時,忽然聽到槍聲,不知怎麼搞的,有兩列裝甲車飛快地疾馳而來,軍人在上面胡亂射擊,也許為了好玩吧,否則就是喝醉酒了,大家好像小蜘蛛一樣一哄而散,四處逃竄,那時我和哈林東先生分散了,為什麼他還沒有回來呢?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她還未講完之前,哈林東慌慌張張地阻止她。
「要小心一點,我想今天街道上不會安全的。」阿聖頓叮嚀他們。
「布爾雪維克推翻了政府,克林斯基的大臣全都被捉進監牢裡,布爾雪維克一逮到犯人,馬上處死,狄莉拉的名字也列入黑名單內。那批被捕入獄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大臣,早就看準做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所以才在你的契約上簽字,你的契約書形同廢紙一樣,布爾雪維克很快就會與德國媾和。」
「我很懷疑那份合約的價值抵得上契約單紙張本身的價錢。」阿聖頓說。
「我還以為妳在責備他們吶,好像看戲一般的有趣哩。」
「走路大約要花四十分鐘的時間,現在我可以陪你去。」
「因為軍人跑走了,我便走到她身邊安慰她。」
他戴上帽子,穿好外套,兩人跑到樓下,旅館裡闃無人聲,一片死寂。他們跑到街上,四周靜悄悄地,兩個人徒步走去,電車不見了,大城市變成了恐怖的地獄,店舖門窗緊閉著,呼嘯而過的汽車把他們嚇了一跳,顫慄畏縮的行人從他們身邊擦身而過。穿越馬路時,兩人加緊腳步,前面有許多不知何去何從的群眾,呆滯地站立著。退役軍人穿著汙穢的灰色制服,零零散散地擋在大路當中,他們都是失魂落魄地走著,好像迷途的羔羊尋找牧羊人一般,徘徊無所。一會兒,兩人跑近安娜史達夏剛才經過的地點,從相反的方向跑進去。一場浩劫所遺留下來的場面簡直慘不忍睹,槍礮把每幢房子的玻璃擊得瘡痍滿目,連小貓都消聲匿跡了,顯然居民不久之前才逃跑的,慌亂中,器物被扔棄在街道上,書籍、男式帽子、女式提包、籠子,散落滿地。安娜史達夏捏捏阿聖頓的手腕,提醒他的注意,有一個女人蹲在地上,頭靠在兩膝之間,已經死了。不遠處兩個男人橫躺著,也已斷氣,負傷的人拖著腳步,痛苦地掙扎著,有些傷患被朋友扶了回去。不久後,他們終於發現哈林東,高禮帽落入水溝裡,渾身沾滿血跡,一動也不動地仰臥在那裡,瘦骨嶙峋的禿頭漸漸泛白,漂亮的黑色上衣被鮮血、爛泥所染遍,但是他的手臂裡仍然緊緊抱著裝有四件襯衫、兩套內衣、一襲睡衣、四副硬領的包裹,看他那副姿勢,無論如何也不肯將手鬆開。
哈林東再度滿臉通紅。
阿聖頓默不作聲,沉默了一陣子後,才說:
下樓去餐廳吃午餐時,阿聖頓覺得疲勞已經一掃而光,哈林東正在等候他,兩人很快地坐了下來,他們吃由餐館送來的食物。
「有沒有在臥房裡?!」
哈林東猶豫著,在心裡衡量輕重,他深知安娜史達夏只要開了口,便不肯收回的。
「我請你們兩人祝福我,因為昨天已經簽約了,現在我的工作總算大功告成了。」
安娜史達夏情緒很激昂,一聽到哈林東的話,不禁大為驚愕,用譏刺的眼光看著他說:
「假使是現在的話,我也能忍受炒蛋了。」阿聖頓答非所問,今天他們的早餐只有摻牛奶的紅茶和果醬而已,仍沒有糖。
她伸張兩臂環繞他的頸子,在他兩頰上各自印了一個吻。並且一會兒,又在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之下開始落淚了。
「我對他非常失望,我從來沒有把他當作聰明人,但最低限度我相信他是一個老實人,他能生孩子。」
他走掉後,阿聖頓和娜安史達夏討論各種局勢,由於辛苦擬定的精密計劃胎死腹中,阿聖頓覺得灰心失望,不過安娜史達夏反倒興奮起來。她的腦中不斷地構想這次革命的結果,表面上看來,她好像臨陣不亂,其實她的內心卻如同觀賞驚險刺|激的好戲,期望再發生更多更危險的事件。這時,有人敲門,阿聖頓回應後,仍是哈林東急忙衝了進來。
「我去下面找認識洗衣坊地點的人,如果找到了,我們兩個人一起去拿回來。」
「『狄莉拉!我們走吧,不要管別人家的閒事!』哈林東說。
「她實在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她遭受丈夫的虐待,所以我很同情她,俄國人的感情非常豐富。我怕她誤解我的用意,因此我對她說明我很愛我的內人。」
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當阿聖頓正在房間裡面做事的時候,有人叩門,安娜史達夏隨即走了進來,哈林東尾隨其後,好像有點靦覥的樣子。阿聖頓感到她也略微激動。
忽然,響起叩門聲,安娜史達夏大吃一驚,將視線投向門口。
「哈林東先生在哪?!他不在你這兒嗎?!」她聲廝力竭地喊著。
「狄莉拉,不要再哭了,難道妳還餘悸猶存嗎?妳太激動了,假如妳一直不斷地哭,我的肩膀會變得神經過敏的。」
哈林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
「好的,馬上走吧!」
「麵包?沒有麵包了!」阿聖頓回答。
「僅僅是一點粗暴的舉動嗎?有一個老婦人拎著十只籠子在馬路邊行走,突然衝上來兩個軍人,其中一個搶奪了她的籠子跑掉,老婦人一面嚎哭一面叫喊,我聽不懂她說些什麼,不過大概可以猜想得到,另一個軍人便揚起槍,用槍柄擊打老婦人的頭部,狄莉拉!是不是這樣?」哈林東氣極敗壞地大聲喊道。
「你大概沒有把狄莉拉當作是波帝法的妻子吧?」阿聖頓說著。https://m•hetubook.com•com
哈林東望著他們微笑,顯得非常快樂而驕傲,好像已把一切競爭對手統統打垮了的鬥雞,神色之間,志氣昂揚、得意非凡,連背脊都拱了起來。安娜史達夏驀地歇斯底里地縱聲狂笑,哈林東被這突發的笑聲搞得莫名其妙,困惱地瞧著她。
「如何?你覺得俄國人怎樣?」哈林東問阿聖頓。
「假如他們想闖進來的話,就不會敲門。」阿聖頓雖然這樣安慰她說,但心裡還是免不了會怦然跳動,他說:「請進!」
「我瞭解。」
「是槍礮聲,從河對岸傳送過來的。」
「俄國人實在是很奇特的民族,你知道狄莉拉在做什麼嗎?她站在沿街行駛的車上,雖然左右兩邊都有熙攘往來的行人,但她卻脫下內褲,把內褲撕成兩截,用其中一截綁傷口,另外一截叫我拿在手裡,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困擾。」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哈林東,他垂頭喪氣,一心以為達成了任務,不料卻是空歡喜一場,他的自尊心被打擊得四分五裂,猶如被戳破的氣球一般,頓時萎縮下去。然而,他又很快地抬起頭,對安娜史達夏報以微笑,阿聖頓第一次發現他的微笑具有無比的魅力和溫柔,哈林東一向是一個胸襟寬憫的好好先生。
「不在。」
哈林東不如阿聖頓所預期的那樣驚訝,他只一味奇妙地笑著,時而望著安娜史達夏,時而親切撫拍著她的背。
「還是去找找看吧,為什麼不丟掉洗濯的衣服?!」
「他的俄語和俄國人一樣流利,因為他是美國公民,所以不會做有損於你利益的事,我和他交往很久了,我保證他是一個很可靠的人。」
「這個國家所需要的不是藝術而是文明。」
「可不是,哈林東先生死命抱著籠子不放,老婦人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我們將她扶進車裡,費了一番心血才問出她的住處,總算把她送回家了,由於她血流不止,也花了很大功夫才止住。」
哈林東先生大而略呈藍色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
「是這樣嗎?那麼我走了,我很高興逃走,我到這裡從來沒有好好吃過東西,喝的是不加糖的咖啡,有麵包時沒有乾酪,我如果把這種事情告訴内人,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國家太沒有規矩了。」
「我們沒有綁傷口的繃帶,哈林東的手帕很濕,我身上只有一個東西能派上用場,所以我……」
「他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萬一有所不測,我絕不會寬恕自己!剛才我叫他先回來,洗澡的衣服拿到手了,我們很快就找到洗衣坊,那裡只有一個老婦人在看管,起初不肯把衣服交給我,我硬搶過來的,衣服都還沒有洗,哈林東先生很生氣,本來昨天晚上說好送過來的,哈林東先生生氣極了,我對他說這就是俄國式的作風,他回說黑人都不至於如此。我們本想抄捷徑走,那一帶比較安全,否則現在已經回來了,但經過那條街道的盡頭時,看見很大群人圍擠成一團,有一個男人正在對群眾大聲呼喝。
「好像不在。」
這種詼諧對哈林東是不適用的。
「我已經摸得一清二楚了,我對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杜思妥也夫斯基以及契訶夫統統不感興趣了,凡是知識階級的人都不能引起我的好感。我現在喜歡看見明瞭自己的心靈,而且對事情能够產生一個鐘頭以上的信仰,這種人才是可靠的,我討厭透了那些美麗的辭藻、演說和自負。」
兩人沿著甬道走到哈林東房間前面,叩叩門,沒有回應,試著轉動把手,卻鎖住了。
「事實一向如此。」
阿聖頓聳聳肩。
「布利斯.帕托勒維基今天早晨就被槍斃了。」安娜史達夏愁眉苦臉地說。
「那——你怎麼辦?」
「你聽到了沒有?」她劈頭就問。
「我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現在已經打電報去請示了,一有回音我馬上就離開,誰知會被布爾雪維克搶先奪得政權,一起工作的伙伴,為了保全性命,也都不得不停止行動了。」
「喝醉酒?」哈林東又大叫道。
「對!對!那時哈林東先生便很快地從車上跳下來,跑到搶籠子的軍人身邊,奪回籠子,好像責罵扒手似的破口大罵那個軍人。起初兩個軍人都啞口無言,等到他們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便勃然大怒起來,我便跑到哈林東先生背後,向他們解釋這位先生是外國人,有些酒醉,請你們原諒他吧。」言畢,便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
哈林東彷彿放下了一顆心,他露出寬懷的微笑說:
「那是什麼聲音和_圖_書?」哈林東問。
那幕情形似乎有點無奈,但仍不失感人之處,因此阿聖頓不禁笑了出來,同時也使他不由得擔心起來。
不久,歐魯斯博士跑進來,遞給阿聖頓一封信箋,信封上載明安娜史達夏的住址。接著阿聖頓將博士介紹給哈林東。哈林東似乎對歐魯斯博士頗有好感,阿聖頓便說我並沒有花多少功夫就為你找來一位最佳的翻譯人才。
得到安娜史達夏的協助和歐魯斯博士的支援,阿聖頓開始著手行動。俄國國內的局勢演變得如火如荼,情況愈來愈惡劣了,臨時政府的領袖克林斯基腐敗而貪戀虛榮,把能威脅自己的地位、強而有力的大臣全部予以免職了。他不分晝夜地演說,他是一個擅長演說的高手,有時眼看著德軍已快要進攻到列寧格勒,而他仍舊不放棄他的演說。激進派的份子暗中從事顚覆活動,列寧則隱藏在列寧格勒,克林斯基一直沒中斷他的演說癖,傳聞克林斯基明知列寧的藏身之地,但就是無法去逮捕他。哈林東置身在這股巨大的混亂浪潮中,卻沒有做出一點積極的行動,阿聖頓覺得這種情形非常有趣,歷史的巨輪永久不停歇地運轉,而哈林東眼中只有私事。況且那項工作是相當吃力的,他被騙去向上級背後活動,他不斷地賄賂秘書和部屬,在會客室裡守候了好幾個鐘頭,然後一聲不響地被驅趕出來。最後歷盡艱苦才見到上級,但他們盡用一些不負責任的話詞敷衍他,經過了兩三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話都是空頭支票。阿聖頓不忍心看到這種情形繼續發展下去,便勸阻他予以放棄,返回美國算了,但是哈林東不聽忠告,他說公司特地派他來交涉,如今不能達成任務,他唯有死路一條。這時,安娜史達夏便出面幫助他,兩人之間產生了很微妙的友情,哈林東把她當作一名優秀的女人,只不過是遇人不淑罷了。他對她提及妻子、兩個孩子和美國全部的憲法史,而她也告訴他關於福拉米基魯、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以及屠格涅夫的事;兩人相處得很愉快,他說沒有辦法一口氣叫她安娜史達夏.亞歷山大羅維納.雷歐尼德夫,於是他改用「狄莉拉」稱呼她。現在她傾其最大的力量幫忙他,兩人一起去拜訪對他大有用處的人物,時局愈來愈緊迫,各地方頻頻發生暴亂,走路時也難保安全。有時載滿退役軍人、激進份子的裝甲車,在涅夫斯基大道上瘋狂地橫衝直撞,為了發洩不滿的情緒,常常發生掃射路人的悲慘事件。哈林東偶或和安娜史達夏一起搭乘電車,途中流彈擊中車窗,玻璃碎片飛散開來,哈林東基於安全起見,仆倒在地上,這時,哈林東惱怒了。
「現在還不能回去,對方已經答應批准我所提出的條件,下週就要簽訂合同,手續完備之後,我就會整理行裝回國!」
「想殺掉我?狄莉拉!是不是?我是美國人,我絕不會讓他們碰我一根汗毛!」
哈林東張大嘴巴,楞住了,再也無話可說。
「服侍?這家旅館現在沒有半個僕人了!」安娜史達夏提高聲音說道。
他們回到阿聖頓房間,安娜史達夏頹然癱軟在椅子上,「請你給我一杯水,氣快斷了……我一路跑回來的!」
「你有多少汗毛?你不要以為你是美國人,俄國兵就不會殺掉你,有你瞧的呢!」安娜史達夏氣到了極點,也無暇顧及禮貌。
「狄莉拉!妳不要再講這些傻話了。」哈林東沉著地說。
「儘管你這麼說,我還是辦不到,我自己去拿,我在這個國家已嚐了不少苦頭,現在把適用的襯衫留在這裡給布爾雪維克那些傢伙穿,我是不服氣的,絕對不行!送洗的衣服尚未拿回來之前,我絕不離開俄國!」
「還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先回旅館整理行李,我很好奇想去瞧一瞧。』我說。
「『那人究竟說些什麼,我們跑去聽聽看好嗎?』我說,他們好像在議論什麼事件,顯然很有趣的樣子,所以我急於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正是逃走的時候,我自己倒無所謂,因為我有妻子,內人已經很久沒有來信了,我現在有點擔心。」哈林東嘆口氣又接著說:「但願你能見到內人,她是非常出色的女人,並且是最理想的第一流的妻子,直到目前為止,自我們結婚以來從未分開過三天以上。」
「當然,非說酒醉不可,因為很多瞧熱鬧的人都紛紛圍過來,情形並不樂觀。」
「哈林東先生!你是一個勇敢的人,雖然你看起來傻里傻氣的,但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她啜泣著。
「送去洗的衣服可能拿不回來了。」阿聖頓說。
哈林東正想把一片魚肉塞進嘴裡,可是很快地停住了手,叉子懸在半空中,驚愕不已地盯著安娜史達夏,從哈林東的表情判斷,他似乎沒有讀過俄國小說,阿聖頓也瞪著困惑、奇怪的眼光瞧著安娜史達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