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女士，那靈魂呢？難道我們就不應該拯救他們的靈魂嗎？」
在她視線遠方，有個男子拖著他的登機行李和短夾克從走道那頭走來。他的臀部看起來很瘦。賈斯蒂送出一個無聲的訊息——坐在我旁邊。這是一趟長達九小時的返家之旅。在為〈無人知曉的坎帕拉〉撰稿時，賈斯蒂十分地思念她的丈夫。
人們全都在尖叫，此時一臺餐車從他們身旁猛衝而過，有個堅硬的物體擊中了賈絲蒂的肩膀。在猛烈的劇動中，一切風雲變色。這世界遺棄了他們，他們再一次——
「好久了，」那男子回答。「好國家啊！」
燒焦味漸趨濃烈，但她卻選擇忽略。
在那一瞬間，飛機從空中急墜。
「嗯，首先，我們先釐清一些基本面吧。妳了解嗎？我將聖經視為神的語言。聖經告訴我們在結婚前要保持貞潔——」
「當然啊，他們很窮。」賈絲蒂打了岔。「要看到這麼多有錢的外國觀光客還滿難的。」她看到他的嘴因為不耐煩而抽動著。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賈絲蒂再次打岔。此時飛機震動，蓄勢待發。有個奇怪的小孩一邊大聲吵鬧，一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賈絲蒂聽見了空服員在急忙趕回座位準備起飛時，對他說了一聲「乖孩子」。
「那只是個善意的謊言。」賈絲蒂氣憤地大吼。
他們緊緊抱住對方身體的每一吋。
他在賈絲蒂身旁的靠窗位子坐下，給她一個正式且嚴謹的微笑。「不好意思，這位女士。」他將眼鏡摘下。由於窗外非洲的陽光直射在他臉上的緣故，讓他的臉頰輪廓宛若潔白的懸崖一樣分明。而他的前額則是明和_圖_書顯的光滑，也許他的年紀比她猜想的還要老些吧。
也許是賈絲蒂的音調刺|激了他，男子開始訴說過去所做過的種種。「我和穆塞韋尼的夫人共事過。你聽過她吧？她是總統的太太。在珍妮特身旁的都是些好人。」那是個關於愛滋病教育的計畫。
賈絲蒂思索著，這些人到底好在哪啊？
賈絲蒂因為放鬆，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她說了個故事。飛機上所有的人，也都轉向鄰近的人，說著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事，以及剛剛在死亡關頭心中所閃過的一切，還有突然美妙地化險為夷的感受。
「那是個虛偽的證詞。」
距離起飛還有十分鐘。他們誤點了。對賈絲蒂來說，這架飛機聞起來有淡淡的燒焦味。（她曾數次向空服員要阿斯匹靈，但她們卻忙著跟那些老人和年輕人噓塞問暖：為兩位拄拐杖的高齡年長者奉上枕頭，為兩個頑皮的小孩送上彩色書籍，而其中有位小孩看起來不太正常。一切都讓人不悦；於是她將頭撇向一旁。）
當那陌生人瀏覽著座位號碼越來越靠近時，他的輪廓也顯影為一幀清晰鮮明的圖相。他的髮色在皮膚的對比下顯得十分烏黑。就像他戴的墨鏡一樣黑。皮膚很乾淨，下顎緊緊咬合著。
「我們正等待為剛成功替換的渦輪零件做最後的檢查。」廣播系統讓機長的聲音夾著細微的爆裂聲。「我希望我們仍然可以依照原訂時間抵達倫敦。今天會有些強風，但是風應該會落在飛機後方。」
那男子滔滔不絕地講著，賈絲蒂只是偶爾聽聽。男子耳下的皮膚看起來有點詭異。有人偷了他放在旅館房裡的錢，一張放在夾克裡的百元大鈔。
賈絲蒂坐著，看和-圖-書他一邊喝水一邊讀著手上的書：《這一次的烈焰》。陽光的位置已改變，直接灑落在他身上。隨著一陣恐懼和勝利的顫抖，賈絲蒂又開始觀察他的臉，他那精瘦而多稜角的下顎，還有滑順的白皮膚。他的眉毛和頭髮都仔細的染過色，一切的特徵都緩緩地變成春日般潔淨、緊緻，受過淨化的樣子。賈絲蒂猛然想起她在收看烏干達電視時，有個白髮，看起來有關節炎的福音傳播士，年近八十歲，像是從月球來的矮小男性，曾索求高達七十英鎊的厚禮，遠遠高於烏干達人民的年平均所得。那位福音傳播士的臉上毫無皺紋，眼睛患有嚴重的斜視。
熔解的湖泊。地獄的暗色烈火。賈絲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要反駁他。但機長開始廣播，語氣愉悦而且帶著英國味。小小的亂流來襲：請將安全帶繫好。
賈絲蒂奪走一瓶紅酒，看起來像是愚蠢的炫耀。我不用再當好女孩了。豪飲一大口紅酒之後，賈絲蒂也準備好要挑戰他。「你剛是說珍妮特．穆塞韋尼吧？總統的妻子？很多人都說政府已經爛透了。那這樣你跟他們共事不會有問題嗎？」
「今年是我在非洲的第一年。」賈絲蒂補充道。那男子有潔白且整齊的具齒。
半小時之後他們還在機場的跑道上。機長剛宣布工程師已經來了。兩位男空服員正彎身在一位烏干達母親的身旁，那母親帶著兩位哭聲聽來十分精力充沛的孩子。沒有人記得要拿阿斯匹靈給賈絲蒂。此時一捲聽來略為毀損的錄音帶所播放來安慰人心的音樂，正吹送著一層關於旅行，關於逃亡，也關於浪漫的薄雲，音樂將那些都吹入他們頭頂的溫暖空氣裡。
「你在烏干達待多久了？」賈絲蒂問他。
他們背對彼此，不發一語。請繫上安全帶的號誌燈再次熄滅。接著午餐推車將他們導回同樣的方向。賈絲蒂想喝酒，卻不想讓他批判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水就可以了，謝謝。」那位福音傳播士說。空中小姐的臉色看起來很疲倦。此時飛機突然晃動，使得空姐倒向一旁。「小姐，你還好嗎？」福音傳播士問著。一位空服員前來幫助她的同事扶正餐車，有些瓶罐翻覆，那空服員也輕拍著同事的手臂安撫她。繫上安全帶的號誌燈再次啪地亮起。
賈絲蒂想，他們都一樣。都是騙子。泯滅人性。跟我們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們完全不會老去。
「我喜歡烏干達。」她說，「我喜歡那裡的人們。」如今他已經在這裡了，賈絲蒂的頭痛也因此散去，雖說掛著鼻涕的小鬼仍在和藹可親的空服員臂彎裡嚎啕大哭著。
賈絲蒂向一切禱告，卻沒有東西來拯救她，她向那些掌管愛且關心她是否會墜落的神祈禱，向所有愛她的人祈禱，向宇宙萬物，也向這薄弱外殼之外，那片壯闊蔚藍的不平穩禱告，但此時卻是賈絲蒂鄰座的他緊握著賈絲蒂，而賈絲蒂也緊緊握著他——
「感謝上帝。」他說，但語氣聽來不一樣了。筆挺的藍襯衫因為流汗的關係而變成了黑色。
「嗯？我是自由福音傳播士。」此時引擎譜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到最高點，他們以身體完全傾向跑道的姿態吼著談話。機頭險峻地升起，直指蔚藍天際。
經濟艙的座位似乎非常擁擠。賈絲蒂離那陌生人精瘦的大腿只有幾吋而已。她思索著，同時伸頸短暫地望了一下機上數十位人們，他們都繫著安全帶、臉色平靜，卻微微地散發著欲望和沮喪。要是他們都突然解開安全帶，彼此緊擁，然後做|愛的話，會是怎樣的光景呢？賈絲蒂發現自己憶起了故障的渦輪。現在沒有人能離開了。龐大的門已緊緊鎖起。
（此時，那群隱匿於制服裡的空服員，仍忠實地在他們身後忙碌著，安靜地做著需要做的工作。）
「是啊那裡有很多好人。」他同意賈絲蒂的說
hetubook.com.com法。「我很幸運能與一些非常好的人一起共事。」賈絲蒂的音調因為自我防衛而升高。「但是剛剛飛機墜落時，我們不都在禱告嗎？那關於愛又要怎麼說呢？那位婦人向我顯露了愛。」
「我尊重你所說的一切。」賈絲蒂不誠實地說著，同時微微提高音調，試著去導正他。「但事實是，年輕人擁有自己的身體，而他們的身體會將他們導引至確切的方向。」
他們的手臂緊緊環繞，抓著彼此的雙手，十指緊扣；飛機再次往下墜——
有人在緊接而來的沉默裡，正低聲嗚咽。有個孩子或是女人，開始哭了起來。空中小姐因為被餐車壓著身體而倒臥在地。頭頂的置物箱也吐出了一些乘客的行李。但引擎仍持續運轉。飛機沒有起火，只有少數幾位乘客受傷。賈絲蒂的脖子有些疼痛，但還能夠四處張望。這架飛機在顛簸的氣流裡，仍充滿自信地向前。
他壓抑住臉上緩緩浮現的不悦神情，像是將成團緊繃的組織拉扯開來，肌肉緊緊綑住了整個頭部。「我能跟你說的就是他們都是好人。珍妮特身旁的都是好人。」
此時機長向他們保證，聽起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卻比以往帶著更濃厚的英國腔。他很抱歉沒有看到亂流來襲，也很幸運能再將飛機拉起。「我想應該有些清潔工作要處理，但我仍希望你們能夠享受接下來的旅程。」有掌聲零星響起；有個男子大喊「幹得好」，喧鬧的談話聲此起彼落。兩位汗流浹背的空服員，神色愉悦沿著走道查看是否有人受傷，一邊請人們冷靜下來，一邊發送繃帶和慰藉。
那位福音傳播士臉色一沉，責難地說：「但是女士，容我這樣說，妳尚未得救。」
賈絲蒂迫不及待想證明自己與此計畫也有關聯。「四處都張貼有關愛滋病的海報，烏干達面對問題的態度真是太令人感動了。你有鼓勵和_圖_書他們採取防範措施嗎？」
飛機不再往下墜。
「在我看來，一切都有是非之分。如果模糊了那條界線，我們都會變得迷惘。聖經就可以幫助我們——」
他那雙工整躺在緊緻、嶄新皮膚裡的雙眼所散發的榮光，讓賈絲蒂感到十分憤怒，於是賈絲蒂再次抓著他的手，十指緊扣住，當他抵抗時，賈絲蒂仍不斷地溫暖著他的手，他謹慎地想將手抽回。因為賈絲蒂是個女人，但仍毫不留情地緊握著，驅使他愛上她。過了不久之後，賈絲蒂看見男人在啜泣，但她仍緊緊握著，對自己的舉動深信不疑，賈絲蒂想改變他，強迫他去瞭解她是個好人。
賈絲蒂和她的鄰座想起了剛才的接觸，於是對彼此微笑，感受到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潔淨，也謹慎地禮讓對方。
「自由福音傳播士？噢，我了解了。」
「你剛跟我說有小偷偷走了你的百元大鈔。我倒是沒遇過那種事情。有一次我搭錯了馬他途，然後把我丟在坎帕拉某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那時有一群人開始過來推擠我，但有一位老婦人擠到了我身邊並且用英文大吼著，『她是跟我來的！她是跟我來的！』同時緊緊抓著我的手臂跟我說，『那年輕人本來想偷走妳的包包。』一邊指著一個跑走的瘦小男孩。接著把我帶到比較繁榮的街上。她竭盡所能的幫助一位陌生人。我發自內心對她說，『願上帝保佑你。』當她要離開時問我，『妳得救了嗎？』然後你知道的，雖然我不像你一樣虔誠（賈絲蒂微微一笑，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我告訴那位婦人，『是的。』因為她已經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