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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理查.葉慈經典短篇小說集

作者:理查.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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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南瓜燈博士

傑克南瓜燈博士

「文森,」她開口,「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很喜歡你畫的畫。真的畫得很好。」
她在那一刻站起來或許是件好事,因為她要是在那張桌子再多坐一分鐘,文森.薩貝拉就會抱住她,把臉埋在她膝上溫暖的灰色法蘭絨,再認真富想像力的教師,也可能摸不清是怎麼回事。
不可思議的是,兩人臉上都露出跟亞瑟.克洛斯一樣防衛性的傻笑。一直到兩人互看一眼之後,才有辦法再用適當的輕蔑望向他,但為時已晚。「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嗎,薩貝拉?」比爾.史丁格說。
其他人安靜下來,南西優雅地走到教室前面;就連兩、三個偷偷鄙視她的女生也得假裝興致勃勃(她就是這麼受歡迎),而最愛在下課時間把她推倒在地上看她尖叫的班上男生,現在一個個面帶傻笑地看著她。
「我說文尼。」他重複一次,在位子上扭動一下。
「我怎麼以為不重要,」文森告訴他。「而你們都聽見我說什麼了。現在我們進去。」
他挑了一塊乾的地方,拿出粉筆開始仔細畫一顆頭,側面,長髮濃密,然後慢慢畫臉,用濕的手指擦掉部分再重畫,直到畫出他所畫過最漂亮的一張臉:細緻的鼻子、微張的嘴唇,眼睫毛優雅地捲起像小鳥翅膀。他暫停了一下,用愛人般的莊重欣賞了一會兒;然後他從嘴巴畫一條線出來,連接到一個巨大的對白框框,在框框裡他憤怒地寫下中午他在牆上寫的每一個字,憤怒到粉筆一直斷在他手裡。回到頭部,他給它一個細細的脖子和緩緩下垂的肩膀,然後用粗筆畫給它一個裸女的身體:大胸部和堅挺的小乳|頭、細腰,一個小點是肚臍,屁股很大,外開的大腿,中間三角形猛烈畫上陰|毛。他在圖畫下面打上標題:「普萊斯小姐」。
她加快優雅的腳步超越他們,經過時低頭對他們笑。「晚安,男孩們,」她大聲說,用意是歡樂的祝福:她被三人受驚的臉看得不好意思,於是笑得更燦爛,然後說,「老天,愈來愈冷了,可不是嗎?你穿的那件防風夾克看起來真暖和,文森。我好嫉妒你。」最後他們終於羞怯地對她點頭;她又說了一聲晚安,轉過頭繼續走向公車站。
但他們現在緊跟在他身邊。「老天,她一定狠狠教訓了你一頓,」華倫.伯格不放棄。「她到底說了什麼?告訴我們嘛,文尼。」
唯一問題是,下課時間之後的午餐時間,是一天裡文森.薩貝拉最難受的時候。他不像其他學童回家一小時吃飯,而是用皺巴巴的紙袋裝午餐帶到教室裡吃,這已經是種難堪。最後一個離開的學童會看到他一副抱歉的模樣握著他的紙袋還坐在桌子前,而忘了拿帽子或毛衣而回教室的人總是讓正在吃東西的他嚇一跳——他不是用手遮住一顆白煮蛋,就是偷偷擦掉嘴邊的美奶滋。這個情形,沒有因為普萊斯小姐在班上還有一半學生時走近他身邊而改變。她優雅地坐在他隔壁桌的邊緣,明顯是縮短自己的用餐時間以花時間跟他一起。
他照做,走回來時小心拿著水盆以免肥皂水灑出來,她在書桌的底層抽屜找舊抹布。「拿去,」她說,揀出一條然後快速把抽屜關上。「這條可以用。拿去沾濕。」她領他走回逃生門,站在巷子看著他,不發一語,等他把所有的字洗掉。
「很好。」她站起來,把修長大腿之上的裙子撫平。「我得走了,不然我會來不及吃午飯。很高興我們聊了一下,文森,希望下次還有機會。」
「好的,就到這邊吧,華倫。」普萊斯小姐說。「我們還有時間再聽一個人報告。誰準備好了?亞瑟.克洛斯?」
他站著看了一會兒,呼吸沉重,然後回家。
「禮拜六我看過(seen)那部電影。」他宣布。
「直尺個屁!」比爾.史丁格說。「直尺個屁!」他厭惡地推了文森.薩貝拉一把,讓他顛了一下往華倫.伯格的方向倒,華倫.伯格再把他推回去。
他看著地板的時間剛好足以回答——「還可以」——然後再度盯著她的眼睛看。
「那麼,」普萊斯小姐說,進入正題。「現在是禮拜一早上,第一件事是報告。誰想開始?」
文森被撞得失去重心,手仍緊緊塞在口袋裡,他努力但徒勞維持自己的尊嚴。「誰管你們信不信?」他說,但因為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於是又說了一次。「誰管你們信不信?」
全班女生開心地發抖。「嗯,」普萊斯小姐說,「南西的哥哥不要她看,可能是明智的舉動。你們看完電影之後做什麼,華倫?」
他說這句話時,華倫.伯格和比爾.史丁格出現在門邊——剛好聽到這句話也看見牆上的字眼,然後文森轉向他們。「你們兩和圖書個也是,懂了嗎?」他說。「兩個都一樣。」
「那就太好了。我不打攪你吃午餐了,文森。繼續吃吧,如果你不介意我跟你坐在一起。」但他的不介意到了此刻已經再明顯不過,他打開一個香腸三明治吃了起來,她肯定是這個禮拜以來他食慾最好的一餐。就算現在班上有人走進來看著也無所謂,但沒有也好。
「今天班上有新同學,」普萊斯小姐鄭重指出這明顯事實,害得大家想笑。「他的名字叫文森.薩貝拉,來自紐約市。我知道大家都會努力讓他覺得舒服自在。」這次全班一齊轉頭盯著他,造成他微微低頭,把體重從屁股的一邊換到另一邊。通常,來自紐約意味著某種威望,因為對大部分孩子而言,令人敬畏的紐約是大人去的地方,每天吞掉他們的父親,他們自己偶爾才能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城裡玩。但任何人一眼就看出文森.薩貝拉和摩天大樓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可以不理會他打結的黑髮和灰皮膚,他的衣服還是洩露天機:燈芯絨褲子新得離譜,球鞋則舊到不行,黃色運動衫太小件,胸口的米老鼠圖案只剩下一點痕跡。顯然他出身的紐約,是坐火車到中央車站必得經過的那一段——那裡的人把床單掛在窗台上,整天窮極無聊盯著窗外,那裡的街道看出去筆直而深遠,一條接著一條看起來都一樣,人行道上堆積雜物,許多灰皮膚的男孩在玩某種看起來不甚安全的球類遊戲。
「真的很好玩,」華倫同意。但之後他拉了一下褲頭,皺著額頭補充,「當然這很危險,如果你放掉輪胎或什麼的,就會跌得很慘。撞到石頭或什麼的,可能會摔斷腿,或是脊椎。但我爸說他相信我們兩個可以照顧自己的安全。」
「再見,傑克南瓜燈博士!」
她在背後留下一陣深遠的沉默。華倫.伯格和比爾.史丁格盯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轉角,才轉過來面對文森.薩貝拉。
看見他眼裡的淚光真是謝天謝地。「文森,可能我對一些事情的了解比你想像的還多一點。我知道有時候一個人做這種事,不是因為想傷害別人,只是因為他不快樂。他知道這樣做不好,甚至也知道做了以後不會讓他更快樂,但他還是做了。他發現他失去一個朋友而感到非常後悔,但已經太遲了。事情已經做了。」
他從衣帽間拿了夾克就離開,迴避她疲憊不確定的眼神。走廊上無人也寂靜無聲,只有遠處傳來清潔工的長掃帚碰撞到牆壁的規律空洞聲。他膠底鞋發出的步伐聲只是更添寂靜;連拉起夾克拉鍊的孤單小聲音也是,厚重前門的機械嘆息聲亦然。當他在校外水泥人行道上走了幾碼,發現兩個男孩跟在他旁邊,使得這寂靜愈發地令他驚嚇。華倫.伯格和比爾.史丁格對著他笑,一臉焦急、幾乎友善的模樣。
「嗯,非常——有娛樂性,文森,」普萊斯小姐說,假裝沒發生什麼事。「接下來是誰?」但沒有人舉手。
她讓陰鬱的註記在寂靜教室裡迴盪,然後才再次開口。「我不會忘記這件事,文森。但說不定這一次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傷害我。但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不會忘記當你做這種事,會傷害很想要喜歡你的人,然後讓自己也受傷。你可以答應我你會記住這點嗎,親愛的?」
他走到男生廁所去嘔吐。之後洗了把臉,喝了一點水,然後回到教室裡。普萊斯小姐正在講桌前忙碌沒有抬頭。為避免再跟她打交道,他晃到衣帽間,坐在其中一張長椅上,撿起某人不要的鞋套,不斷在手上把玩。沒多久他聽見返校學童的閒談聲,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在那兒,便站起來往逃生門走。推開之後他發現那是通往當天早上他藏身的小巷子,於是溜了出去。他在那裡站了一、兩分鐘,看著空蕩蕩的水泥牆;之後,他在口袋裡找到一段粉筆,把想得出來的髒話全部寫在牆上,每個大寫字母都有一呎那麼高。他寫了四個字,試著回想第五個字的時候,聽見背後的門聲。亞瑟.克洛斯站在那裡,扶著門瞪大眼睛讀著那些字眼。「天啊,」他畏怯地壓低聲音說。「天啊,你完蛋了。你肯定完蛋了。」
到了禮拜一早上報告時間,普萊斯小姐比任何人還驚訝課看見文森.薩貝拉第一個熱烈地舉起他髒兮兮的手。她有點擔心是否該由別人開始,但又怕傷了他的心,她說,「好吧,文森。」盡可能以一種就事論事的口氣。
到週五她決定,最好的方法是私下跟他談,試著引導他開口。她可以提他在美術課畫的圖畫——這應該可以作為開場白——她決定在午餐時間行動。
「過來坐在www.hetubook•com.com我身邊,文森,」她說.他坐好了之後,她看著他。「我要你告訴我實話。外面牆上的字是你寫的嗎?」
普萊斯小姐放他一個人,一直到自己用餐結束。她的手在門把上擱了一分鐘給自己勇氣,然後才走進去坐在他旁邊,準備再聊一聊,他正要嚥下香果乾酪三明治的最後一口。
「當然可以。」
「我就不花時間把你介紹給大家了,文森,」普萊斯小姐繼續說,「因為我覺得你一邊上課一邊記大家的名字,會比較簡單,不是嗎?好,第一天我不會要求你參與課程;你慢慢來,如果有什麼不了解的直接問,不必緊張。」
這次那名字終於讓他招架不住,推翻了他的抗拒,讓他軟化的膝蓋減緩到適於交談的漫步。「她什麼都沒說,」他終於說;然後戲劇性地暫停了一會兒,再補一句,「她讓直尺代替她說話。」
「我的意思就是那樣,」他繼續。「《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我不小心搞錯了。總之,我看到牙齒從他嘴裡長出來,我覺得很棒。然後禮拜天我媽跟我爸開他們的車來看我。是一輛別克,我爸說,『文尼,要不要去兜風?』我說,『當然好,要去哪裡?』他說,『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所以我說,『我們去鄉下,到大路上開一下。』然後我們就出去——哦,時速大概五十或六十哩——我們就在一條高速公路上開,然後警察開始跟在我們後面?我爸說,『別擔心,我們會擺脫他。』然後他就加速,我媽很害怕,但我爸說,『別擔心,親愛的。』他試著轉彎下高速公路好擺脫警察?但他一轉彎,警察就開始開槍。」
當他自信地走到教室前面,轉過來面對他的觀眾,隱隱傳來一陣嗤笑。他看來太過自信滿滿了:從他肩膀的高度以及他眼中的光彩,可以看出驚慌的姿態。
他喃喃說了幾個字,眼神飄向門口正要離開的一群學童。她繼續微笑說話,詳盡讚美他的畫;在最後一個學童離開並關上門之後,他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一開始只是嘗試性的;但她說得愈多,他似乎也愈放鬆,最後她發現自己得以讓他自在。這既簡單又讓人滿足,就像撫摸一隻貓。畫的部分說完了,現在她勝利地拓展她的讚美。「這件事不簡單,」她說,「轉學到一所新的學校,習慣新的功課和方法,我認為目前為止你做得好極了,我真的這麼想。但你告訴我,你覺得你會喜歡這裡嗎?」
「看著我,」她說,然後他看著她。她看起來比往常還漂亮:臉頰稍微泛紅,眼睛發光,可愛的嘴巴緊繃得不自在。「首先,」她說,拿給他一個滿是油漆痕跡的琺瑯水盆,「你把這個拿到男生廁所裝滿熱水和肥皂。」
「在指關節上,」文森抿著嘴唇說。「一隻手五下。她說,『手握拳。放在書桌上。』然後她拿出直尺啪!啪!啪!五次。假如你們以為不痛就是瘋了。」
「你怎麼不趕快跟普萊斯小姐一起回家,傑克南瓜燈博士?」
他又點點頭。「我可以離開嗎,普萊斯小姐?」
「嗯——」她開始,然後用一隻手摀住嘴巴;全班都在笑。
聽見那個名字讓他全身發抖。他得把手用力塞進夾克口袋深處,逼自己往前走;他先控制自己聲音穩定下來才說:「我說過,不干你們的事,別煩我。」
但他現在是一個人走。華倫.伯格和比爾.史丁格往對街移動,倒退著走繼續對他憤怒藐視。「就像你騙說警察開槍打你爸!」比爾.史丁格大喊。
隔天的下課時間,以及那一周的每一天,她都控制住衝動,只是一天比一天困難。但她無法控制自己不把焦慮顯露在課堂上。文森.薩貝拉在課業上犯的錯誤統統被公開原諒,就連與轉學無關的也是,而他的任何成就都被點名嘉獎。她要扶他一把實在太明顯,特別是她試著不落痕跡的時候;比方說有一次在解釋數學問題時,她說:「假設華倫.伯格和文森.薩貝拉各自帶著十五分錢去商店,糖果一條十分錢,各人可以買幾條糖果?」到那個禮拜的尾聲,他已經穩當成為最糟的一種教師寵兒,老師同情心之下的受害者。
關於新來的男孩,普萊斯小姐只被告知他在某孤兒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跟他同住的灰頭髮「叔叔阿姨」其實是他的養父母,他的花費由紐約市社福部門負擔。換作一個較不認真或沒想像力的教師,可能會追問更多細節,但這樣的概述足以讓普萊斯小姐滿意。事實上,這已經燃起她的使命感,從男孩加入四年級這一班的那天早上起,那使命感就在她的眼中閃耀,像愛一樣純粹。
「怎麼了,傑克南瓜燈博和_圖_書士!」
「關於一個人,他把化學藥劑混合,一喝就變成怪物?你看到他喝這個化學藥劑,然後他的手就長滿鱗片,好像爬蟲類還什麼的,然後他的臉變成很可怕的臉——有獠牙什麼的,從他的嘴突出來?」
他盯著地板。
文森.薩貝拉被嚇了一跳但瞬間鎮靜下來,把粉筆藏在手掌心,大拇指勾著自己的皮帶,轉過來惡狠狠瞪了亞瑟一眼。「是嗎?」他質問。「誰會去告密?」
女生認定他不怎麼體面而轉過頭,但男生盤查的眼光再停留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這種小孩是他們慣於認為「強悍」的那種,在陌生的街道上,他們瞪人的眼神曾經讓人覺得不舒服;這是報復的好機會。
「文森,你希望我們怎麼叫你?」普萊斯小姐詢問。「我是說,你喜歡文森,文斯,或是別的?」(這純然是學術性的問題;就連普萊斯小姐也知道男生會叫他「薩貝拉」,而女生根本不會叫他。)
「老天爺,你什麼都要騙,不是嗎,薩貝拉?什麼都要騙!」
「直尺?你是說她用直尺打你?」兩人一臉震驚,若非懷疑就是欽佩;隨著他們繼續聽下去,看起來愈來愈像是欽佩。
告密的是南西.帕克——但當然了,因為是南西.帕克,沒辦法真的覺得這算打小報告。她在衣帽間裡聽見了一切,男生們一走進來,她往巷子裡瞄了一眼,看見那些字眼,做出皺眉頭的表情,就直接跑去找普萊斯小姐。普萊斯小姐正準備叫大家進去上下午的課,南西跑來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她們一起走進衣帽間——過一 陣子裡頭傳來逃生門忽然關上的聲音——回來時南西因正義感而漲紅了臉,普萊斯小姐則臉色慘白。她沒有宣布什麼。整個下午課照常進行,但很明顯普萊斯小姐心煩意亂,一直到三點鐘她讓大家下課回家,才把事情明朗化。「文森.薩貝拉留下來,」她對班上其他人點點頭。「就這樣。」
文森.薩貝拉繼續走,不理他們,一直等到兩人消失在視線裡,然後他轉身按原路走回學校,繞過操場回到那條小巷,牆上還有被他用濕抹布擦過的深色水漬。
六、七隻手舉起來,文森.薩貝拉暫時被遺忘,普萊斯小姐假裝困惑地往後退。「老天,今天早上這麼多報告。」她說。報告的想法——每個禮拜一早上用十五分鐘時間,鼓勵同學說說週末的經歷——是普萊斯小姐提出的,她以此為傲也無可厚非。校長也在最近一次校務會議上稱讚過,說這個好主意連接了學校和家庭兩個世界,非常適合讓學生學習姿態和自信。這需要明智的監督——請害羞的學童出列,約束過度炫耀的孩子——但一般而言,如同普萊斯小姐向校長擔保過的,大家都覺得有意思。她特別期待今天的報告會有趣,讓文森.薩貝拉自在點,因此她選擇讓南西.帕克開頭;南西最懂得掌握觀眾注意力。
「就連電影也是騙的,」華倫.伯格補上一筆;忽然間他假笑起來,雙手拱起放在嘴巴旁邊大喊,「嘿,傑克南瓜燈博士!」
他們沒辦法做什麼,只能移到一旁讓路給他,然後目瞪口呆地跟著他一起走進衣帽間。
「我的意思就是那樣,」他說;「我看了那部電影。《傑克南瓜燈博士與海德先生》。」
到這時候,班上少數還能看著他的人,都歪著頭嘴巴微張,就像看著一條斷手或是馬戲團的怪胎。
全班爆出一陣狂笑,齊聲糾正他:「是傑克博士!」
「好吧,」她說。「你可以走了。」
「下次會記得對嗎?」
完成之後,抹布和水盆也收好,他們再次到普萊斯小姐的書桌前坐好。「我猜你以為我在生你的氣,文森,」她說。「我沒有。我也想生氣——這樣會比較簡單——但我反而覺得難過。我試著跟你做朋友,我以為你也想跟我做朋友。但這種事情——會做這種事的人,很難跟他做好朋友。」
全班發出一陣失望的「喔——」大家都想繼續聽鱗片和獠牙的事,但普萊斯小姐不喜歡讓報告內容變成電影敘述。華倫繼續報告但不再興致盎然:看完電影之後他們只是在比爾.史丁格家的後院閒晃,直到晚餐時間。「然後禮拜天,」他說,又熱烈起來,「比爾.史丁格來我家,我爸幫我們用很長的繩子綁住輪胎,另一頭綁在樹上?我家和-圖-書後面有一個很陡的山坡,就一個山溝,我們就把輪胎吊起來,你可以扶著輪胎跑幾步路,然後把腳抬起來,就可以盪到山溝裡再盪回來。」
他到得早,坐在後排——脊椎挺得很直,腳踝交叉擺在桌子正下方,十指緊扣放在桌面正中央,彷彿一切對稱可以讓他不那麼明顯——其他學童一個個進來坐下,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盯了他好一會兒。
普萊斯小姐往桌面後方移動坐得更舒服點,腿交叉,她穿著薄絲|襪,讓一隻腳的平底鞋微微鬆脫。「當然了,」她繼續說,「到一間新學校總是得花點時間熟悉環境。比如說,新同學要和其他同學做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意思是說呢,你別太在意其他人對你好像有一點不禮貌。其實大家也跟你一樣,很想交朋友,只是太害羞。只要一點時間,雙方都做一點努力。當然不必太多,只要一點點就夠。比如說,我們禮拜一早上的報告——最適合讓大家互相認識。不必覺得一定要上台報告;想做的人才做。這只是讓其他同學認識你的方法之一,其他方法還很多。重點是別忘了,交朋友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要交到很多朋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這段期間呢,文森,希望你可以把我視為你的朋友,有任何需要或幫忙儘管來找我。好嗎?」
華倫.伯格是下一位,從走道到前面的路上他仔細把褲子繫緊。「禮拜六我去比爾.史丁格家吃午飯,」他以男人對男人直截了當的方式開始,前排的比爾.史丁格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華倫.伯格和比爾.史丁格是超級好朋友,他們的報告內容經常重複。「然後吃完飯我們去白原市,騎腳踏車去。不過我們有看《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這時他朝南西的方向點點頭,南西以一聲嫉妒的埋怨再次贏得笑聲。「真的很棒,」他繼續說,愈來愈興奮。「是關於一個傢伙他——」
「文尼就可以了。」他用奇異而沙啞的聲音回答,顯然是在老家醜陋的街道上給喊啞的。
「文森是嗎?好的,文森。」幾個學童咯略笑,但沒有人費工夫去糾正她;錯下去才好玩。
喧鬧聲讓他無法說話。普萊斯小姐生氣地站了起來。「說錯是人之常情!」她說。「你們不必這麼不禮貌。繼續,文森,請原諒大家打斷你。」笑聲消退,但全班繼續搖頭嘲笑他。這當然不是人之常情的錯誤;首先這證明了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第二證明了他在說謊。
「文森,」她開口,「我們都喜歡你今天早上的報告,但我想如果你能講講自己現實生活中的事,可能會讓大家更喜歡。我是說,」她急著繼續,「比如,我發現你今天穿了一件好看的新防風外套。是新的對吧?是你阿姨週末買給你的嗎?」他沒有否認。
她知道規則;她沒遵守是為了逗大家笑。現在她等笑聲漸漸止息,兩隻纖細的食指沿著裙襬縫線往下滑,好好地重新開始。「禮拜五,我們全家搭我哥的車出去兜風。我哥上禮拜買了一輛新的龐蒂亞克,他想載我們全家人出門——就出去試車?所以我們就去白原市,在那邊的餐廳吃晚餐,然後大家都想看一部電影叫《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Doctor Jekyll and Mr. Hyde),但我哥說電影很恐怖,我還太小沒辦法欣賞——噢,他害我好生氣!然後,我想一下。禮拜六我整天待在家裡,幫我媽縫我姊的結婚禮服。我姊訂婚了,快要結婚,然後我媽幫她做結婚禮服?我們就做這個,然後禮拜天我哥的朋友來家裡吃飯,晚上他們一起回大學,那天我可以晚點睡好跟他們說再見,我猜就這樣了。」她總是直覺知道要讓演出簡短扼要——或者說,感覺起來比實際上還短。
「不,聽著——等等,嘿,」華倫.伯格說,兩人小跑步跟上他。「她到底做了什麼?是大聲罵你還是怎樣?等等,嘿,文尼。」
「哦,南西——」普萊斯小姐說。「你知道報告的時候不可以從『嗯』開始。」
一陣埋怨聲,因為亞瑟.克洛斯是班上的頭號笨蛋,他的報告都很無聊。這次的沉悶內容是有關到長島拜訪他的叔叔。有一度他說錯一個字——「汽艇」(motorboat)他說成「艇汽」(botormote)——全班用專屬亞瑟.克洛斯的奚落努力嘲笑他。但當那個刺耳沙啞的笑聲從教室後方加入,大家瞬間止住了笑。文森.薩貝拉也在笑,露出一口綠色牙齒,全班的人瞪著他直到他停下來。
「好的,」文森說,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肩膀往下垂,頭往前,眼睛瞇起來,看起來像愛德華.G.羅賓森。「好的,這樣就好。我不喜歡告密的人,懂了嗎?」https://m•hetubook.com.com
普萊斯小姐站在門口看著一切,從下課時間開始到結束都在思索自己是否應該出去做點什麼。她猜最好還是不要。
「我們差點就跑不掉,」文森繼續說,他的眼睛在發光,「有一顆子彈打到我爸的肩膀。沒有傷得很厲害——大概只是擦傷——所以我媽就幫他用繃帶包起來,但之後他沒辦法再開車,我們只好帶他去看醫生?所以我爸說,『文尼,你可以開一段嗎?』我說,『當然好,只要你教我怎麼開。』然後他就教我怎麼踩油門和煞車,就這樣,我開車到醫生那裡。我媽說,『文尼,你一路自己開,我真以你為榮。』總之,我們去醫生那裡,幫我爸包紮,然後他再開車載我們回家。」他上氣不接下氣。經過一段不確定的暫停,他說,「就這樣。」然後他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新而筆挺的燈芯絨長褲隨著他每走一步而呼呼作響。
他點點頭,嚥下一口。
那天的休息時間比平時還難熬;至少在他找到地方躲之前——一條介於兩棟校舍之間的狹長水泥通道,除了幾扇關閉的逃生門外別無他物。裡頭陰暗涼爽得令人感到安慰——他可以背靠牆站著,眼睛顧著入口,下課時間的噪音和陽光一樣遙遠。但鐘聲響他就得回教室,而再過一個小時就是午餐時間。
「所以她對你做了什麼?」比爾.史丁格問。
那句「親愛的」和她伸出去扶著他毛衣肩膀的纖纖玉手一樣不是出於自願;兩者都讓他的頭比剛才更低。
「聽起來真好玩。」普萊斯小姐說,瞄了一眼手錶。
教室慢慢淨空,她坐在自己書桌前,閉著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按摩她纖細的鼻梁,一邊努力回想她讀過的某一本關於嚴重失常兒童的書籍。也許她當初就不該試著為文森.薩貝拉的寂寞負責。也許整件事需要專家的協助。她深呼吸。
「很好,南西,」普萊斯小姐說。「下一位是誰?」
「看了(saw),文森。」普萊斯小姐溫柔地糾正他。
他把嘴巴上的麵包屑抹掉,看著地板,點點頭。
「關於一個人。」普萊斯小姐糾正他。
報告結束,大家準備上課。到下課前沒有人再想到文森.薩貝拉,而下課後大家想到他也只為了確定什麼都不讓他參加。他不在圍著單槓輪流練習翻轉身體的男孩群裡,也不在操場角落密謀把南西.帕克推到泥巴裡的那群男生裡。甚至人數較多的那一群,連亞瑟.克洛斯也是成員之一的,也沒有他的身影,此時他們正圍成一圈瘋狂玩著紅綠燈。當然他也不可能加入女生,或是別班男生,因此他誰也沒加入。他待在操場周圍靠近校舍的地方,首先假裝忙著綁鞋帶。他蹲下去把鞋帶解開再綁好,直起身子用運動員的方式試著跳躍出幾步,然後蹲下來重新綁好。經過五分鐘之後他放棄,撿起一堆小石頭往幾碼之外看不見的目標丟擲。這樣也撐了五分鐘,但還剩下五分鐘,除了站著以外,他想不出還能做什麼,他先把手插在口袋,然後把手放在臀部,然後像大人一樣雙手交疊擺在胸前。
普萊斯小姐扣上大衣紐釦,大門在她背後低聲關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不可能是文森.薩貝拉——前方人行道上那個完全正常、快樂的男孩,左右兩邊的朋友正專注地看著他。但那真的是他,這場景讓她想鬆一口氣大聲而開心地笑。他總算沒事了。經過這許多暗中的好意,她完全沒預料到這個場景,也絕對不可能造成這場景發生。但眼前事情的確發生了,再次證明,她永遠無法了解孩子們的方法。
「那麼,你怎麼不跟大家說和阿姨去店裡買外套的事,以及後來做了什麼,這就是很好的報告。」她停頓了一下,第一次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懂我要說的意思吧,文森?」
他模糊發出一個聲音,飛快笑一下,剛好顯露出他的牙根是綠色的。
文森沒料到他們會在,差點來不及擺出愛德華.G.羅賓森的表情。「不干你的事。」他說,然後加快速度。
「呃,不會有人去打小報告,」亞瑟.克洛斯不安地說,「但你不該到處亂寫——」
「恐怕我沒聽清楚,」她說,把自己漂亮的頭往前伸並歪向一邊,一綹髮絲從肩膀滑下來。「你剛說文斯嗎?」
這不是一個好的綽號,但聽起來有種可信度——很快傳開讓大家琅琅上口的那種。他們用手肘輕推對方,一起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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