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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種孤獨:理查.葉慈經典短篇小說集

作者:理查.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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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工人

建築工人

有些個晚上,我在屏風後面只是發懶——把紙板火柴的印刷字或《星期六文學評論》背後的廣告從頭到尾讀過一遍——也就是在那年秋天某一個這樣的晚上,我偶然看到這幾行字:
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戴軍帽的號兵本人會轉過身來,框在照片裡優美的側面,慢慢從相紙鬆脫,他從小喇叭的吹嘴轉過來對我眨眼,那對愚蠢、沒有才華的嘴唇根本連個屁都吹不出來。所以我沒有冒險問。我只說了「再會,伯尼。」然後速速離開那裡回家。
我想每次伯尼和應徵作家面談的晚上,他太太總是出門看電影;之後我的確見到她,這留到後續再說明。總之,第一天晚上只有我們兩個,各拿著一杯薑汁汽水,在滑不溜丟的人造皮椅坐下,開始討論公事。
「我也很抱歉,伯尼,我真心祝你們好運。」
「而且我以為你和蘿絲是共和黨的。」
我叫她別煩我,管好她自己的事,否則我立刻給她的嘴巴一點艾文.柏林。
又過了一會兒,伯尼和我坐在雙人座沙發,兩位女士站在餐具櫃附近,我開始發現蘿絲自己也是個建築工人。或許她不是親手做了這個餐具櫃,但顯然她建立了無比的信念,才能維持每一期好幾百元的分期付款,買下這個要價不菲的家具。這種家具是對未來的投資;現在她站在旁邊,一邊跟瓊說話一邊關注在擦擦抹抹每一個小角落,我敢發誓她已經在腦子裡安排未來的聚會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瓊一定會出席(「這位是羅伯特.普倫提斯先生,我丈夫的助理,這位是普倫提斯太太。」)賓客名單也幾乎可以預料:一定會有韋德.曼利和夫人,以及精心挑選過的他們的好萊塢友人;有華特.溫契爾、厄爾.威爾森、圖茲.薛爾譯註:Toots Shor,曼哈頓餐飲業者。〕之流;更重要的是要有高雅人士入列,如庫爾佛博士與夫人等級的人,像萊諾.特里凌、藍霍.尼布爾、杭丁頓.哈特福——如果紐伯德.莫里斯夫婦想參加,我可以打包票他們得耍一些厲害手段才能獲邀。
至於庫爾佛博士,有一段時間大家也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五〇年代初的某一年,反正就是電視公司打廣告打得最兇最多的那一年,其中最大篇幅的一則廣告是知名兒童心理學家庫爾佛博士簽名背書說,當今家裡沒有電視機的男童或女童,長大後可能有情緒剝奪(emotionally deprived)的問題。其他兒童心理學家、任何一個開明人士,以及幾乎全美所有家長,如蝗蟲般群起攻擊庫爾佛博士,等到攻擊結束,他的知名度已所剩無幾。之後,我敢斷定《紐約時報》迫不及待想拿半打庫爾佛來換一個紐伯德.莫里斯。
他讀到最後,頭一開始先是微微地動,然後明察秋毫般地點了點頭。讀完之後他的表情有點困惑,翻回最後一頁再讀了一次;然後把它放到一邊,拿起第二篇故事——不是讀,只是看長度。顯然他今晚的閱讀量已經夠了。他摘下眼鏡,笑容回到臉上。
「所以呢?不懂又怎樣,有什麼好懂的?你懂開計程車嗎?」
「好吧,假設你給自己蓋了一棟屋子。然後呢?蓋完之後,你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真的,」她質問:「有必要對他這麼不客氣到這種程度?」
「聽起來很不錯,伯尼。」疏遠又開始作用,我知道我得小心防備。或許他需要的不是故事——到現在他可能已經有一整個餐具櫃的原稿讓漫畫家創作——但他還是需要一個作家來寫「分鏡腳本」,管它叫什麼,還有對話框裡的字句。現在我得盡量以溫和又得體的口氣告訴他,做這件事的人不會是我。
交易就這麼談定,我們又喝了一杯薑汁汽水確認成交,他翻檔案找一個主題讓我試寫。他選出來的「經歷」,是某次伯尼.西佛協助一對神經質的夫婦挽回婚姻,就在計程車上,對方吵架時他從後照鏡打量了一下,說了幾句深思熟慮的話。至少大意是如此。真正寫在卡片上的其實是:
「嗯,聽起來真的很好,伯尼。」
上流社會男人和老婆(公園大道)在計程車上吵了起來,很生氣,女士吵著要離婚。我從後照鏡看著他們,講了我的想法,大家馬上開始笑。關於婚姻的故事點點點。
「唔,伯尼,我是說,這怎麼回事?我是說,你給我看過那張支票,我——」
「那痞子住在大老遠的皇后區,我們有很多時間交談,於是我便問他希望誰贏得國聯冠軍。」之後,伯尼以他高深的普世智慧和高超技巧,侃侃談到健康乾淨的生活和牛奶陽光之類的話題,還不到皇后區大橋,少年就漸漸擺脫掉罪犯的堅硬外殼。車子快速開過皇后大道,兩人像警察體育聯盟的運動迷一樣聊開來,等到車趟結束,伯尼的乘客已幾乎快掉下眼淚。
五塊錢!甚至到現在,我也但願當初我是大喊出這幾個字,或至少說話的方式能暗示出我快要氣炸——或許事後會省去許多麻煩——但事實是,從我嘴裡冒出來的是個微弱而溫順的提問:「五塊錢?」
他在人行道旁停車走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穿工作服:斜紋布帽、開襟毛線衣,腰上掛了一個筒狀換零錢的小配件;我們握手時,我才第一次看見他整天摸別人的銅板鈔票而被染成亮灰色的指頭。靠近一點看他,無論他笑或不笑,看起來都跟我一樣累。
大家都知道韋德.曼利發生什麼事。幾年前他死於意外,在床上;因為是年輕女人的床而不是他老婆的床,讓小報忙碌了好幾個禮拜。電視上還會重播他的舊電影,我每次看到都要驚訝,其實他是個很好的演員——我猜好到絕對不可能去演一個慈善心腸計程車司機的陳腐角色。
「我已經不在合眾社工作了,伯尼。」然後告訴他那份公關工作。
我想伯尼的人和他的家都值得描述一番。年紀介於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比我矮壯很多,穿了一件看起來不便宜的淡藍色運動衫,下襬露在外面。他的頭應該有我的兩倍大,稀薄的黑頭髮往後梳,彷彿他剛面對蓮蓬頭站著;他的臉是我見過最忠厚老實又自信的一張臉。
我記得當時多麼鄙視我自己,我不但沒種叫他省省了,也沒能甩開他像長輩一樣重重擱在我脖子上的手,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到門口。在門口的凹室我又站在年輕號兵的照片面前,忽然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知道接下來的對話是什麼。我會說:「伯尼,你在軍隊裡真的是號兵,還是這只是擺姿勢拍照?」
我完完全全同意,但他還是沒看見我全神貫注的巴結眼神。他用一個粗大的指節磨蹭鼻子邊緣;然後又得意地轉過來看我。
在出名之前呢,這位庫爾佛博士就在布朗克斯的那所小學教書,而其中兩個最不聽話、最受他疼愛的小淘氣就是伯尼.西佛和曼尼.什麼的,那個電影明星。一直到現在,他對兩個孩子仍然疼愛有加,此刻最令他高興的莫過於在出版界發揮他的影響力,促成兩人的計畫。而目前這三個人需要的,似乎就是找到最後的要素,那難以掌握的催化劑,也就是最適合的作家來做這份工作。
屋裡很安靜,只有我們倆走動的聲音,廚房區劈哩啪啦而熱氣蒸騰,飄來美味晚餐的味道,但我想我們倆都沒胃口。「嗯,」我說,「就這樣。」
當然了,其中一個是冷酷無情的罪犯,另一個只是個害怕的年輕人,或說「只是個痞子」。
「你先放輕鬆。」
伯納.西佛也是計程車司機。他在這一行幹了二十二年,跟我的年歲一樣長。過去兩、三年來,他開始思索把自己的經驗加油添醋一番,未嘗不是個賺大錢的好機會。「我要你看看這個.」他說,這回從餐具櫃拿出一個精巧的小盒子,裡頭都是三乘五的索引卡。幾百個親身經歷,他告訴我;全都不同;他讓我知道這些經歷不一定全都真實無誤,但保證每一則至少都有一點點事實。我能否想像,一個優秀的捉刀人,可以拿這些豐富素材做出什麼文章?或是當雜誌熱銷、書大賣、電影版權賣出後,他能為自己掙得多麼豐厚的分紅?
「噢,聽我說,巴布,」他又坐下來之後說:「這個波勒提計畫對你來說是易如反掌;我告訴你吧,既然這機會只有一次,以後也不會有版稅可言,我們就不要算五塊錢,而是算十塊。這樣好嗎?」
的確如此。我永遠忘不了伯尼坐著,一手拿薑汁汽水、另一手顫抖拿著我的原稿,邊讀(到現在我還是敢賭他從來不讀書)邊探索我為他蓋的小屋子裡每一個整潔舒適的角落。我看著他發現一扇又一扇窗戶,看著他的臉被光照亮而神聖。讀完之後他站起來——我們兩個都站了起來——他握我的手。
在門口我們又握手(感覺好像握了一下午),我說:「所以這篇是十塊錢,是吧伯尼?」
「我不欣賞他們說話的方式,」伯尼透過我告訴他的讀者,「我也不喜歡他們告訴我的地址——在城裡最低俗的地區——更不喜歡他們此刻就坐在我的車子裡。」於是大家知道他做了什麼?哦,別擔心,他不是停車、下車、轉身,把他們從後座拖出來還在兩人胯|下補一腳——完全沒有《已載客》的狗屁。首先,他從兩人的對話知道他們不是在亡命;至少今晚不是。當晚他們做的只是勘測地形(距離載客地點不遠的街角一間販酒店);任務時間定在明晚十一點。總之,當他們到了城裡最低俗的地區,冷酷無情的罪犯給年輕痞子一點錢說:「拿去,小子:你繼續坐回家睡一下。我們明天見。」這時候伯尼便知道他該做什麼了。
當時她這句話,聽起來這麼袒護外人,這麼不留情。「對他不客氣!對他不客氣?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他媽的應該怎麼對他?我是不是應該客氣地坐下來,等著隨便一個小氣、謊話連篇、吸血的計程車司機來把我的血吸到乾淨為止?這是你要的?是嗎?這是你要的?」
他一定在這一刻放棄了醞釀多時的說辭「你在合眾社的管道」(他不知道我被開除;他可能以為我在報界有許多人脈管道,一如庫爾佛博士在兒童心理學領域,或韋德.曼利在電影圈),而改成「你的寫作才華」。於是我明白了,當我在電話上費盡心思避免傷害到伯尼的感情時,結果是他努力不傷害我的。
果不其然,有人企圖在販酒店作案,結果被兩名強悍又可愛的警員阻止。hetubook.com.com果不其然,被他們送進監獄裡的只有一名罪犯——冷酷無情的那個。「我不知道那孩子當晚在哪裡,」伯尼歸結道,「但我希望他是坐在家裡的床上,邊喝牛奶邊讀運動新聞。」
「但你覺得是誰在出錢?」她問。「不可能是從他的口袋出吧?一個計程車司機不可能每個禮拜付二十五塊錢吧?」
「是你跟我說他撒錢的,伯尼。」
「你開什麼玩笑?」我忽然間覺得煩得要命,都二十世紀了,一個聰明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竟然會這麼好騙;而這女孩竟然是我的妻子,我得年復一年順從她的天真無邪,在那一刻簡直令我忍無可忍。「拜託你長大好不好?你不會真的以為他有辦法賣掉那些垃圾吧?是嗎?」我看著她的樣子,一定就像當時伯尼看著我的樣子,就是那天晚上他問我是否真以為一篇稿子是二十五塊錢。「是嗎?」
「嗯,」她說,「那就好。你覺得你要多久才能把小說寫出來?」
我不會假裝已經忘了他是誰,但有幾秒鐘時間,我還真想不起來我曾經替他工作——我竟然真的親身接觸過一個計程車司機的可悲妄想。我因而頓了一下——應該說,我因而皺起眉頭,然後對著電話歉笑,低頭用另一隻手撥頭髮,(非常汗顏地)以展示我高人一等的風範——內心還謙卑地發誓,這次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他的感情。我記得當時很希望瓊在家看見我的善心。
「嗯,」他說,「我還好,」旋即變成震驚清醒的語氣,與醫生會談的那種。「但幾個月前,我差點失去蘿絲。」
但我猜真正的麻煩是,當時我倆正為了兩個更嚴重的問題而煩心。其一是我們剛發現瓊懷孕了,其二是我在合眾國際社的工作就像償債基金一樣正在穩定下沉。
「你給我聽著,」我的食指正對著她的臉。「要去可以,但如果你是打算去那邊讓他們知道自己人有多『好』,我可不想當什麼女慈善家的夫君,陪著她接見低下階層人民。假如你要把場面搞成班寧頓女孩為僕人辦的花園派對,你現在就可以打消這個念頭。聽見了嗎?」
伯尼老友,原諒我,但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我甚至不確定這間屋子是否有窗戶。也許光線只能從我差勁的手藝所留下的裂縫盡可能照進來。如果是這樣,我向你保證,最過意不去的人是我。天曉得,伯尼;天曉得,這裡應該要有一扇窗的,我們大家都需要。
「普倫提斯先生?」他問。「您說您名喚什麼?巴布?好的,巴布,我是伯尼。請進,當自己家。」
「太完美了,」早餐時瓊告訴我,她已經讀過。「真的太完美了,巴布。我敢說這就是他要的。」
還好這次我沒讓自己看起來太茫然。這個人不是什麼名流,但絕非沒沒無聞。是那種見於《紐約時報》,成千上萬人隱約聽過,因為多年來在報上曾看過的名字。或許沒有「萊諾.特里凌」或「藍霍.尼布爾」的份量,但也差不多意思了;大概可以算是跟「杭丁頓.哈特福」、「萊斯利.R .格羅佛」同等級的人物,比「紐伯德.莫里斯」還要再高一、兩個層級。
我的寫作行程因為她而被打斷了一或兩個月,但沒多久我就回到工作崗位,且深信自己正不斷壯大:我開始推平、挖洞、填地基,建設一本悲劇巨著。那本書一直沒寫完——太多沒寫完的書之第一本——但在早期階段還是美妙的工作,而進行得如此緩慢,更代表將來會有了不起的成果。每天晚上我在屏風後面花愈來愈多時間,出來走動時滿腦子都是安詳而氣派的白日夢。那一年年終又到了秋天的時候,某天晚上瓊出去看電影,留我在家裡看小孩,我聽見電話鈴響,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接,聽到一個聲音:「巴布.普倫提斯?我是伯尼.西佛。」
「等一等,等一等!先別急。」他臉上有個大大的笑容。「你動作還真快,知道嗎,巴布?我欣賞你沒錯,但要是每個人走進來便自稱是作家,我都開張支票給他,我未免也太笨了點吧?我知道你是報社記者。好的。但我還不知道你是作家呢?你把腿上的東西讓我看看吧。」
「當然。但我先不說他的名字。我就說是『一個朋友』。然後我們去到那邊,我進去跟波勒提講這件事,他走出來跟年輕人說話,給他們錢或什麼的。你懂嗎?故事大綱出來了。」
「聽著,巴布,」他在座位上熱烈地向前。「這不是靠不住的想法;我也沒有在哄騙誰。房子正在蓋。曼尼、庫爾佛博士和我本人——我們在蓋這個東西。哦,別擔心,巴布,我知道——你以為我那麼笨嗎?——我知道他們蓋的方向跟我不一樣。為什麼要一樣?一個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一個受人尊敬的學者和作家?你以為他們自己要蓋的東西還不夠?比這還重要得多的東西?當然有了。但巴布,我告訴你實話:他們有興趣。我可以給你看一些信,我告訴你多少次他們跟夫人一起來坐在這間公寓裡——至少曼尼有帶太太來過——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在討論這件事。他們有興趣,這點你絕對不必擔心。所以你明白我要告訴你的,巴布?我告訴你的是實話。房子正在蓋。」他慢慢用兩手做了個蓋房子的動作,從地毯開始,把看不見的磚塊放到該放的位置,直到為他蓋起一棟名利的高樓,為我倆蓋起一棟金錢與自由的高樓,蓋到我們視線的高度。
我在財經版的工作變成一種慢性折磨,天天等著主管發現我對自己做的事根本一竅不通;無論現在的我有多可悲、願意去學我該知道的東西,都已經遲到離譜了。我坐在打字機前的背彎得愈來愈低,擔心好心的財經版副主編為難地將手放到我肩膀,把我炒魷魚(「可以進來談一下嗎,巴布?」)——每躲過一天就是一次可悲的小勝利。
這故事有屋頂,有煙囪;有許多窗戶讓光線照進來;庫爾佛博士再度笑笑地肯定,又一篇稿子投到《讀者文摘》;再一次我得到暗示,賽門與舒斯特可能有興趣簽約,還有韋德.曼利將主演的製作成本三百萬元的電影;然後信箱裡是給我的另一張五塊錢。
「十塊錢,伯尼。」
「他問我這個問題時我們正巧碰到紅燈,於是我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先生,』我說,『您不覺得那個家需要一個了解如何養天竺葵的人嗎?』」
我是沒想到這點——她總是可以提出這麼合邏輯的問題——但我盡可能用我的冷嘲式浪漫主義蓋過她的問題。「誰知道?誰在乎啊?說不定是韋德.曼利出的錢。說不定是那個什麼博士出的錢。重點是有錢。」
「哦,藝術家,你是說連環漫畫家。」
伯尼鄭重地點點頭,原諒我粗鄙的用語,驗明正身似的再把名字說了一次。「我指的正是亞歷山德.庫爾佛博士,知名兒童心理學家。」
「誰說不行?」
「嗯,很好,」他說。「我就不花時間再讀另一篇,但是第一篇非常好。當然了,像你剛才說的,這些是很不一樣的素材,所以讓我難以——你知道,」他一揮手打發掉這個困難句子的下半段。「但我告訴你吧,巴布。我不繼續讀,我要問你幾個關於寫作的問題。比如說,」他閉上眼睛,輕輕摸著眼瞼思考,或假裝在思考,為了給接下來的字句分量。「比如說,我問你一下。假設某人寫一封信給你說:『巴布,我今天沒時間給你寫封短信,所以我只好寫一封長信。』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個人是覺得這篇讓人想吐,瓊也不太確定;但我們還是寄出去,伯尼也愛得很。在電話上他告訴我,他太太蘿絲也很喜歡。
「你是說那個做什麼的,」我說。「兒時壓力那個?」
他的笑容逐漸消失,臉上震驚受傷的表情彷彿我剛對他的臉吐口水。「哦,巴布,」他說。「巴布,怎麼回事?聽著,我們別玩什麼遊戲。我知道我給你看過那張支票;我現在再拿給你看一次。」他從餐具櫃翻出那張支票,身上的運動衫因憤慨而微微抖動。
我也站起來,好讓自己可以低頭看他。我知道有想像力的人是我。我也知道我二十二歲,累得跟老頭一樣,我的工作就快不保,小孩也快出生,但跟老婆卻處得不太好;現在全紐約的計程車司機、小政客的皮條客和冒牌號兵正走進我家想偷走我的錢。
「給那兩個波多黎各年輕人沒錯,或許是可以給一點。但你接下來把他寫成到處撒錢,好像什麼——什麼喝醉的水手或是什麼的。」
「當然,告訴她!告訴她啊!」伯尼一手拿著薑汁汽水,一手拿著威士忌在搖晃,表示今晚所有的祕密都可以出爐。
「請進,伯尼。」屋子破裂的門口和骯髒樓梯似乎讓他有點驚訝,我們粉刷過、貼滿海報的樸素套房也讓他吃驚,這裡的房租大約不到他和蘿絲的上城公寓的一半,我記得讓他發現這些細節時,心裡帶點藝術家的驕傲;我內心勢利的想法大概是,讓伯尼.西佛知道聰明人也可以是窮人,對他而言不是壞事。
「唔,但該死的,伯尼,大選才剛結束,下一次選舉還要等兩年。」
但他第一個想知道的是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太好了!她看起來像誰?哦,當然,這個年紀看起來誰都不像。做爸爸的感覺如何?還不錯?太好了!接下來他用很奇怪的正式語氣,彷彿離職已久的僕人問候家裡女主人,「那麼普倫提斯太太好嗎?」
另外一次是在一個莫名枯燥的夜晚,我們去婚前最愛的餐廳,結果整整一小時都無話可說,她試著找話題,在桌子對面舉起酒杯,浪漫地向我這邊靠過來。「敬伯尼,祝他順利把你的最後一篇賣給《www.hetubook.com•com讀者文摘》。」
「巴布,你別跟我說這是六頁半,我知道是六頁半,但它什麼也不是。你把這人寫成一個傻子,巴布。你讓他到處去撒錢。」
但我看得出他才不管我答不答得出來。他知道問題是什麼,也等不及要告訴我答案。
然而到了深夜,套一句艾文.柏林本人會說的話,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我把那混蛋故事狠狠蓋了一番。首先我開推土機夷平,然後切切實實地填好地基;然後我拿出木材敲啊打啊——蓋起牆壁、天花板和可愛的煙囪屋頂。哦,我還開了不少窗——大又方正的窗——當光照進來時,毫無疑問的,開口說「鄉親」的伯尼.西佛就是史上最睿智、溫文儒雅、英勇又可愛的一個人。
「他付錢時我看見他吞了好幾次口水,」我讓伯尼這麼形容,「我感到這孩子的內心有了改變。我懷抱希望,但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我知道我能為他做的都做了。」回到城裡,伯尼打電話報警,請他們在隔天晚上派警員到販酒店附近站崗。
「這個人呢,」他說,「是盡心盡力幫助人的人。相信我,巴布,他不是騙選票的人。他是真正的人民公僕,而且呢,他在黨裡大有前途,他會是我們下一任的眾議員。我的想法是這樣,巴布,我們拍一張我的照片——我有個朋友可以免費幫忙——從計程車後座拍,我在方向盤後面轉過來微笑,像這樣?」他微笑著把身體轉過去,讓我看是怎麼樣。「然後我們把照片印在小手冊封面,手冊的題目」——他在空中示意印刷字體——「手冊題目叫做『聽伯尼怎麼說』。OK?然後,手冊裡有一篇故事——就像你以前寫的,但這一次有一點點不一樣。這次我會說一個故事,說為什麼應該選文森.J.波勒提當議員。我想的不只是政治談話,巴布。我是指真正的小故事。」
「首先,」他說,「告訴我,巴布,你聽過《已載客》嗎?」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在說什麼,他便從餐具櫃凹處掏出來拿給我——目前在藥房還買得到的一本平裝書,標榜為某紐約計程車司機的自傳。他開始告訴我細節,我邊看書邊點頭,心裡想著我當初為什麼要出門。
回家路上,在地鐵上邊晃邊微微打著有薑汁汽水味的嗝,我逐漸意識到對一個作家而言,還有比寫一、兩千字換二十五塊錢更糟糕的待遇。這筆錢幾乎是我每週花悲慘的四十個小時寫國內公司債和償債基金債券所賺到的一半;如果伯尼喜歡第一篇,如果我可以每週幫他寫一篇,幾乎等於加半薪。一個禮拜七十五塊錢!假如我能賺進這個數字,再加上瓊當祕書賺的四十六塊錢,沒多久我們就能存夠去巴黎的錢(或許我們不會遇見格特魯德.斯坦因或艾滋拉.龐德,或許我寫不出《太陽照常升起》,但盡早移居到國外是我的海明威計畫一大重點)。而且這件事說不定很好玩——至少跟別人說起的時候:我就是計程車司機的出租車,建商的工人。
「對。」
結果,伯尼太太是個反應快,腳蹬高跟鞋、身穿緊身褡,頭髮仔細用髮夾夾好的女人,專業接線生的口吻令她的社交禮儀專業地嚇人(「兩位好嗎?真高興見到兩位;請進:請坐;伯尼,幫她一下,她的外套不好脫。」)而且天知道不曉得是誰,或為了什麼理由,當晚的話題很尷尬地從政治開始。瓊和我無法決定要投給杜魯門和華勒斯或是完全不投票;西佛夫婦則挺杜威。更糟的是蘿絲為了引起共鳴,跟我們講了許多關於有色人種和波多黎各人如何入侵布朗克斯這一區的小故事,一個比一個還令人驚心動魄,讓我們兩個自由派的真是情何以堪。
「但是老天爺,」我說,心裡很高興總算有一次是我從現實的角度來想。「老天爺,你知道他為什麼要給我現金吧?因為他下個禮拜就會把小說拿去賣給該死的《讀者文摘》,因為要是我手上有支票影本證明小說是我寫的,他可就慘了,就是這樣。」
所以我沒有被打劫——頂多只是有點被騙——因此我現在主要的問題,那噁心的薑汁汽水味(我知道海明威一輩子沒體驗過),就是——我是個大笨蛋。
(全書完)
瓊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溫和到令人驚訝。我不是說她「同情」我,這可能會讓我恨不得死了算了;她反倒是同情伯尼。
到禮拜天下午,我在家走來走去,把鉛筆折成兩半丟進垃圾桶,邊咒罵去他的;全都去死吧;顯然我連幫一個該死的白痴笨蛋計程車司機當該死的代筆作家都做不到。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巴布。你懂了。」
「你真的覺得你該答應他說你會寫?」他一走瓊就問我。
伯尼開心地抖了一下,站起來重現當時的場景。「哦,我們只是在開玩笑,你們懂吧,」他說,「反正我就這樣子,像這樣推了他一下,說『哎呀,你給我坐下閉嘴,曼尼。我們知道你是什麼人!』」
「反正就是比現在瘦多了。」他說,送我到門口,用手拍著他柔軟的大肚子。我記得我低頭看他肥肉鬆垂的大臉,試著從中找出藏在背後的號兵五官。
「現在我就這點給你答覆,」他說。他又轉向餐具櫃——餐具櫃的一部分好像是書桌——整理了一些文件後,他拿出一張個人支票。「我不只是告訴你,」他說。「我還讓你看。公平嗎?這是我的上一位作家。你拿去看。」
我是否聽過文森.J.波勒提?但他說這名字的方式,彷彿他已經知道我不會瞪大了眼睛,於是他立刻說明文森.J.波勒提是他們布朗克斯那一區的民主黨州議員。
故事接下來是瓊和我了,我得給個有煙囪的屋頂。我不得不說,幾年前她和我在建設的東西也垮了。我們仍然友好——沒上法庭爭贍養費或監護權之類的——但這是結果。
十二月初某一個這樣的日子裡,我從地鐵站往回家的路上走,像個七十歲的老頭拖著腳步走在西十二街,發現一輛計程車以蝸牛速度跟了我一個半街口。車子是綠色白色各半的那一款,擋風玻璃背後出現一個大大的笑容。
可憐又迷失的勇敢小人物,難以實現的夢想——之類的。我能否想像,這些年來他花了多少錢?多少辛苦掙來的五塊錢,就這樣進了二流、三流和十流業餘作家填不飽的胃裡?因此他是多麼幸運,以一張或許偽飾過的註銷支票,終於找到一位一流的專業人士。他因為認清這次的差異而說出「你寫這樣要拿現金」,又是多麼感人、多麼「貼心」。
我以為我快哭出來了,但一出聲既低沉又自制。「伯尼,我問過你他還能做什麼的。我說過我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如果你要他做其他的事,你當初就應該跟我說清楚才對。」
「巴布,抱歉產生了一點誤會,」他送我到門口時說。「但很高興現在澄清了。因為我說真的,你這一篇寫的真是好,我覺得未來一片光明。這麼辦吧,巴布,我這禮拜晚點再跟你聯絡好嗎?」
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來;等我們坐在地鐵上準備前往西佛家赴愉快的聚會,我們兩個已經幾乎不理對方;當我看見只喝薑汁汽水的西佛夫婦為客人打開一瓶裸麥威士忌酒,還真是無法形容心中的感激。
「你太認真了,」瓊說。「我就知道會這樣。你現在簡直文學得令人受不了,巴布;太離譜了。你只要想一下你聽過的所有陳腔濫調的催淚故事。想想艾文.柏林。」
韋德.曼利?庫爾佛博士?萊諾.特里凌?但我猜在我回頭看見他泛著紅光的臉之前,我已經知道是誰了。照片裡的年輕人就是伯尼本人。無論聽起來是不是很蠢,我還是得承認,我對他產生一絲絲誠摯的敬佩。「嗯,該死,伯尼。你在照片裡——看起來相當不錯。」
「聽起來不太好,伯尼。我對政治完全不懂。」
海明威是不是在二十歲生日前就參戰又退伍?嗯,我也是;好吧,或許我沒有負傷也沒有榮譽勳章,但基本事實都在。海明威有沒有浪費時間讀大學,做這種耽擱事業的事情?該死,當然沒有;我也沒有。海明威是否真的關心報業這一行?當然不是;所以您看到了,介於他在《星報》的機遇以及我個人在財經編輯部的慘澹工作,兩者只有些微的差距。重點是——而且我知道海明威一定會同意——那就是作家總得從某處開始。
寫成文字看起來不太好笑,但我當時差點笑死。我笑了至少一分鐘,笑到咳嗽,瓊還得走過來拍我的背;當我終於慢慢止住笑,才發現伯尼臉上沒有笑意。我剛才笑到不能自己時,他出於困惑而禮貌性地笑笑,但此刻他看著自己的手,清醒的臉上出現侷促不安的泛紅。我傷害到他的感情。我記得自己怨恨他的感情怎麼這麼容易受傷,怨恨瓊走回廚房而沒有留下來幫我化解尷尬場面,然後沉默持續,我感到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和懊悔,直到我終於決定,唯一能彌補他的方法就是接受這份工作。果然,當他聽到我說願意試試看,心情立刻又好了起來。
「沒錯!」他開心地把後腳跟放到地毯上。
無論我的反應為何——「真的嗎?」或「你是說他真的喜歡?」——一定明顯到令人難為情,因為瓊立刻滿臉笑容地走到我身邊。我記得她拉著我的襯衫袖子,彷彿在說:看吧——我是怎麼跟你說的?我得推開她,揮手要她安靜點好讓我繼續講電話。
老天爺,作家的心是多麼病態又複雜!因為你知道他說完這句話後我的感覺是什麼?一瞬間強烈和*圖*書的嫉妒。「藝術家。」是嗎?讓我向他展示誰才是這個寫作計畫的藝術家。
「在國家層面是的,但地方上不是。」
十三年前,一九四八年,我二十二歲,在合眾國際社(United Press)擔任財經新聞編寫員。週薪五十四塊錢,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但的確給我兩個好處。第一是每當有人問我做什麼,我可以說「在合眾社工作」,聽起來相當威風;另外是每天早上我可以帶著一臉倦容、一件縮水一號的便宜風衣,和一頂棕色捏爛的軟呢帽出現在每日新聞大樓(在當時我會用「破舊」來形容那頂帽子,但幸好我現在的遣詞用字比當時還誠實點。它是被捏爛的,在無數次緊張情況下被我又戳又壓再重新理出形狀;根本不是破舊)。我要說的是,每天從地鐵站出口走到新聞大樓那一小段幾百碼的上坡路,我就是去《堪薩斯星報》上班的海明威
「巴布.普倫提斯?」三天之後的晚上,電話裡傳來一個開心的聲音。「我是伯尼.西佛。巴布,我剛從庫爾佛博士家回來,你聽我說。我不告訴你他確切說了什麼,但我這麼說吧:庫爾佛博士覺得你相當厲害。」
「哎,你別這麼冷漠。你也知道這件事隨時會發生。說不定我們會賺很多錢然後去歐洲什麼的。」
「『負擔?』我說,假裝不知道他的意思。『負擔?像您這樣的好人怎麼可能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謝謝,總而言之呢,伯尼,重點是我現在真的沒時間再幫你寫東西。我是說我當然樂意,不是不樂意;只是小孩占去很多時間,然後我也開始寫自己的東西——我在寫小說了——我想我真的沒辦法再接別的案子。」
「對,我相信,」她放下酒杯說。「至少我以前相信。我以為你也相信。如果你不相信,還繼續替他工作就是心懷惡意又不老實。」回家的路上她不願意跟我說話。
「哇!真是好消息!」他站起來握我的手。「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巴布,我想這實在是——這實在是太好了。恭喜你,瓊妮!」我那時覺得他的反應有一點過頭,但或許一個沒有小孩的中年男人對這種事的反應就是如此。
「你要打賭嗎?」她問我,令人難忘的可愛表情混合了憐憫與驕傲。「你要不要打賭,如果他真的投稿到了《讀者文摘》或是其他地方,一定會堅持把一半的錢分給你。」
在他家她是「瓊」和「瓊妮」或「親愛的」,不知怎的我不相信他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我唯一的猜測是,那天晚上他沒聽見她在樓梯口喊他——或許他只記得瓊拿著擦碗布袖手旁觀,甚至還把我對十塊錢的不妥協態度怪罪於她。但我現在也只能跟他說她很好。「你們兩個呢,伯尼?」
「我跟你說我今天來的目的,巴布。我正在嘗試新的角度。」他說話時,我從他的眼睛,而非他說的話,逐漸懷疑是否遠程建設計畫出了什麼大差錯。或許庫爾佛博士在出版界的朋友,終於說清楚我們的故事沒有太大機會;或許庫爾佛博士本人忽然發脾氣;或許伯尼跟韋德.曼利最後的溝通搞砸,或者跟韋德.曼利經紀公司的人溝通搞砸。或者伯尼只是工作了一天累了,一杯白開水沒能幫上忙;總之,他正在嘗試新的角度。
「六頁半的東西,伯尼,你不能說它什麼都不是。」
在我腿上的牛皮紙信封裡,是我這輩子創作過的唯一兩篇勉強能見人的短篇故事複本。
「巴布!怎麼了,巴布?你在沉思嗎?你就住這兒?」
我猜大概也不會更清楚了,於是我把支票還給他,說他若是現在給我一張索引卡,或什麼的,我們就可以開始進行。
「巴布,我打電話是因為這個。我知道你在合眾社很忙,但我在想你會不會有時間做一點——」
別擔心,當晚的這個部分我處理得很酷。我才不會讓二十五塊錢輕易從手中溜走;而我正經八百的廢話答案,肯定讓他的疑慮一掃而空,讓他相信眼前的作家候選人了解將散文精簡化的困難度以及意義。反正他看起來很滿意。
距離聖誕節還有一段時間,我在第五大道的十元商店找到一份示範機械玩具的工作,暫度難關。我想一定是在這段期間——有可能是在幫一隻用棉花和白鐵做的小貓上發條時(這貓會「瞄!」一下然後翻身)——反正大概就是那時候,我放棄讓自己人生走海明威路線。有些建築工程是不可能實現的。
「巴布,」他邊坐下邊說,「我實在不願意這麼說,但這次你真讓我失望。」他從毛衣裡拿出折起來的我的原稿。「這東西——巴布,這東西什麼都不是。」
「不然呢?因為我們需要那十塊錢,就這樣。」
「唔,伯尼,」我說,「很遺憾她病了,請幫我們轉達——」
「沒錯,巴布。」
「國內公司債在今日交易活躍適度的市場異常攀升……」這就是我整天替合眾社新聞寫的散文,以及「石油股票漲價,為活躍的場外交易市場鋪路」,還有「提肯滾柱軸承公司高層今日宣布」——幾千幾百個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字句(買權和賣權到底是什麼,償債基金債券又是啥?我要是知道才有鬼),電傳打字機突突突,華爾街股票價格收報機噠噠噠,身邊每個人都在辯論棒球,直到謝天謝地下班時間到。
但她想去,而且也想到適合的時間,於是我們四個人被絆住。
「你聽我說,巴布,」他說。「我不應該說這什麼都不是。你說得對!一個六頁半的東西怎麼能說它什麼都不是?裡頭可能有很多好東西,巴布。你要你的十塊錢;好的,沒問題,你會拿到十塊錢。我只要求一點。你拿回去修改一下,就這樣,然後我們可以——」
那是十月的事。我有點不確定那年秋天我到底寄出多少篇「伯尼.西佛著」的小說。但我記得穿插了一篇喜劇,有關一個胖觀光客試著從計程車天窗爬出去看風景結果被卡在腰部,還有非常嚴肅的一篇,伯尼發表關於種族寬容的演說(我覺得很不舒服,想到當時蘿絲提到有色人種入侵布朗克斯,他附和的模樣);但我最記得的是在那段期間,瓊和我一提起伯尼就會陷入爭執。
我說這聽起來當然好,但他若是不介意,我想多了解一下寫完一個故事立刻付款的細節。
——後面附了一個看似布朗克斯電話局的電話號碼。
我們沒有薑汁汽水可以招待他,他說一杯水就好了,所以算不上什麼社交場合。事後回想起來,他在瓊面前的拘束讓我覺得不安——來訪時他好像一次也沒有正面看她的臉——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回請他們。為什麼像這種幾乎是丈夫的錯的事情,被責怪的永遠是太太?但或許他只是在她面前比在我面前還介意自己的計程車司機裝束;又或許他沒想到這麼漂亮又有教養的女孩子竟然住在這麼家徒四壁的地方,因而為她感到不好意思。
瓊從來沒讀過那篇東西,因為我終於有辦法把那東西放進信封裡寄去時她正在睡覺。大約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沒有伯尼的消息,我們倆也沒提過他。然後,就在他上次來訪的同樣時間,一天的尾聲,我們的電鈴響起。我一開門,看見毛衣上還有雨滴的他站在門口微笑,就知道麻煩來了,我也知道我不會忍受任何狗屁。
下著雨的深夜,上西區的一條暗巷裡,兩個幫派分子坐進伯尼.西佛的計程車。一般人看他們以為是普通乘客,但伯尼立刻看出兩人的身分,因為「相信我,在曼哈頓街頭跑車二十二年,肯定會學到一點特殊教育。」
「十塊錢,伯尼,現在。」
這就是提案。他從索引卡裡給我一個想法;我發展成以伯尼.西佛第一人稱的短篇故事,長度介於一千到兩千字之間,完成之後立刻付款。如果他喜歡我寫的,之後還有許多——每週一則,如果我應付得來——除了初始稿酬,日後若有任何其他收入,我還可以期待豐厚的分紅。他眨眨眼,神祕地不說他計畫如何推銷這些故事,但的確暗示了《讀者文摘》可能有興趣,他也坦承目前為止還沒談好出版商來發行最後集結成冊的形式,卻也說可以告訴我幾個會讓我大吃一驚的名字。例如,我有沒有聽過曼尼.韋德曼?
「真的!真的就是這樣沒錯!就把他推倒在那邊的那張椅子上!那可是韋德.曼利耶!」
「該死,不用多久。我週末花一、兩個小時就可以搞定。」
我以為自己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暫停,但我沒聽見他回答「晚安」,所以我猜他只是轉過頭對她揮手,或給她一個飛吻。我從窗戶看見他走過人行道,上了他的計程車開走。從頭到尾我不斷把他的鈔票折起來又攤開,我想我手上從來沒拿過比這還像燙手山芋的東西。
「沒關係,沒關係;當然不一樣,」他邊說邊打開信封。「你先放輕鬆一分鐘,待我來看一下。」
但伯尼很快提到「連環圖畫」、「版面」,於是我的競爭心退場,回到可靠的諷刺和疏遠。真叫人鬆了一口氣!
「哦,」他說。「聽起來你更上一層樓了,巴布,恭喜。」
他的微笑失去生氣,但還停留在臉上,一直到他從皮夾裡拿出鈔票交給我、我裝模作樣地檢查那是十塊錢鈔票為止。
他做了個愛莫能助的動作,一邊微笑。然後他往廚房的瓊那邊看看,雖然我打算繼續盯著他,但我一定是也往那邊看了一眼,因為我記得她在做什麼。她正低頭看正在擰乾的抹布。
比如,當她說她應該回請蘿絲,我叫她別傻了。我說他們肯定不會期待我們這麼做,當她問「為什麼?」我給她一個簡潔而不耐煩的說明。想要忽略階級藩籬是不可能的,別假裝西佛夫婦真的能變成我們的朋友,或是他們有這個意圖。
「嗯,因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不是嗎?」
不到一個禮拜,財經版副主編的手終於落到我肩膀上,就在一篇國內公司債券的交易活躍適度寫到一半時。
「嗯,」她說。「庫爾佛博士說你先生是伯尼碰過最優秀的作家。」
「等一等,伯尼。我需要更多資訊。我是說,這傢伙到底為人民做了什麼?」
我完全記得當我想通這件事時在做什麼。我在幫寶寶換尿布,低著頭看她美麗的圓眼睛,彷彿我希望她能恭喜我或感謝我這次也沒用安全別針戳到她的皮膚——就在這時,我想到他說「要是可以借重你的——」時停頓了一下。
伯尼咯咯笑,看起來有點想睡覺,瓊看起來替我感到丟臉,蘿絲泰然自若地微笑,但一副完全了解有時丈夫是多麼討人嫌。接著所有人都擠在凹室裡,各自試穿了至少六、七件外套;我又看著那張號兵的照片,心想我究竟敢不敢問那個我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但這一次我不確定我比較害怕聽到哪一個答案:是伯尼可能會說:「只是擺姿勢拍照,」或是說:「當然是我啊!」然後從衣櫥或餐具櫃的某個部分挖出一把失去光澤的號角,然後我們只好再進去、坐和-圖-書下來,等著伯尼立正站挺,為大家吹出純淨而悲傷的熄燈號旋律。
噢,現在沒事了,他向我保證。她已經出院回家而且好很多;但他開始提到「檢驗」和「放射治療」,一想到可能是說不出口的癌症二字,就讓我心裡一陣不安。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一定要用波多黎各年輕人,」他向我擔保。「那只是一個想法罷了。或許你可以從那裡開始,然後繼續寫些別的,愈多愈好。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
然後他會不帶一絲難為情,厚道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地回答我:「只是擺姿勢照相。」
「還是說,」他說,臉上笑容綻放,「你對韋德.曼利這個名字比較熟悉?」這可是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在三〇年代和四〇年代非常知名,就像今日的寇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或畢.蘭卡斯特(Burt Lancaster)。韋德.曼利是伯尼在布朗克斯的小學同學。透過共同的朋友,兩人一直維持著親密的感情,而友誼長存的另一個原因,是韋德.曼利一直很想在根據伯尼多彩多姿一生所改編的電影或電視劇裡,扮演粗勇可親的伯尼.西佛,紐約計程車司機。「我再告訴你一個名字,」他說,這回他唸出名字的時候瞇眼打量我,彷彿我認得或不認得這個人就是我教育程度的指標。「亞歷山德.庫爾佛博士。」
我知道一招怎麼把人說的話擋在外面(很簡單;你只要注意盯著講話的人的嘴巴,看嘴唇和舌頭以一定的節奏不斷改變形狀,你就會發現自己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當我正要開始這招,他說道:「你別誤會,巴布。目前為止我還沒冒險要求哪個作家寫過一個字。你若是幫我寫,你寫的每一個字我都會付你稿酬。當然,在遊戲這個階段不會是多大一筆錢,但你會有報酬的。公平嗎?來,我幫你把杯子倒滿。」
「不,等等。你的進度超前了,巴布。第一,我並不想你讀那本書,因為你什麼也學不到。那傢伙寫的都是幫派、女人、性、酒精那些的。我跟他完全不同。」我坐著猛灌薑汁汽水彷彿渴到不行,希望在他解釋完為何他徹底不同之後可以立刻閃人。伯尼.西佛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他告訴我;一個老實的普通人,心地寬厚得跟戶外一樣廣大,還有真正的生命哲學;我明白他的意思嗎?
「對,巴布,你應該看一下這年輕人的畫。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他不但把我畫得很像,而且還有一點像韋德.曼利。你想像得出來嗎?」
「為什麼不?」
「文森.J.波勒提議員。」
「太美了,」他說。「巴布,我有預感你會寫得很好,但我說句老實話。我不知道你會寫得這麼好。現在你要你的支票,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會給你支票。你寫這樣要拿現金。」
他掏出令人信賴的計程車司機的黑色皮夾,翻了翻內容物,拿出一張五元鈔票放在我手上。顯然他打算進行一個把鈔票一張張給我的儀式,於是我笑著低頭,等待下一張鈔票出現;我站著,手還伸在外面,一抬頭卻看見他把皮夾收好。
「嘿,沒錯,但等等,伯尼。」我站起來誇張地走來走去,就像好萊塢故事裡人們開會時要做的事。「等一下。他給他們錢之後,坐進你的計程車,你載他到大廣場街,那兩個波多黎各年輕人站在人行道上互看了一眼,女孩說:『那個人是誰?』然後男孩一臉嚴肅地說:『親愛的,你不知道嗎,你沒發現他戴著面具?』她說,『哦,難道是——』然後他說:『對,沒錯,就是他。親愛的,那就是獨行俠議員。』然後你聽著!你知道接下來怎麼了?聽好!遠方傳來一個聲音,你知道那聲音說什麼?」我一隻腳顫抖著跪在地上,講出最後關鍵的一句話。「那個聲音大喊『嘿,伯尼.西佛!』」
工作異常地輕鬆,讓我每天可以剩下異常多的精力來做自己的事,一切突然進行得很順利。確定放棄海明威之後,我現在轉移到費茲傑羅的階段;更棒的是,我發現我開始有自己的風格。冬天過去了,瓊和我之間也變得比較輕鬆,夏初,我們第一個女兒出生。
「伯尼,我覺得這樣行不通。你不可能寫一個『故事』來說明為什麼要選某個人當議員。」
「太好了,」我掛上電話時她說。「我很高興能去。他們聽起來是好人。」
「唔,你太客氣了,伯尼,我們當然會喜歡。只是我現在不確定抽不抽得出空來——請等一等。」我遮住話筒和瓊召開緊急會議,希望她可以想出一個優雅的藉口拒絕。
當然,伯尼不確定他的乘客打算一步步走到橋中間,將一把老骨頭拋出欄杆;但他也不能冒這個險。「我心想我該說幾句話了,」(他想得對極了;如果再來個半頁沉重的無聊老人悲嘆,故事的地基就會裂得亂七八糟。)接下來是清爽的一頁半對話,伯尼謹慎問過老人何不搬去密西根和女兒住,或至少寫封信給她,或許她會邀他過去;不不不,他只是哀號說他不能造成女兒一家人的負擔。
我重讀一次這篇小說,看得出來這東西蓋得不是很好。直梁、橫梁和牆格格不入;地基不太穩固;或許當初的地洞已經挖得不對。但現在擔心這些沒有用,因為蓋屋頂的時候到了——要讓各位知道一下我們其餘工人的近況。
「唔,我不知道,西佛先生。這種事我得想一下。我看我得先讀過另外那本書,看是否能想到其他——」
然後她做了一個在這種情況下她常做的動作,可以的話,我不惜一切也不願意看到她再做一次:她轉過身背對著我,閉上眼睛,用雙手摀住耳朵。
「他想拿給幾個出版界認識的人看看,」伯尼說,「而且他要我寄一份副本到西岸給曼尼。所以聽我說,巴布,在我們等待的同時,我想再給你一些習作。或是等等——你聽我說。」想到一個新主意讓他的聲調變得豐富。「聽著。或許你比較習慣自己發想。還是你寧願這樣?不要管索引卡,發揮自己的想像力?」
轉達什麼?我們的問候?祝福?無論哪一個,忽然都讓我覺得有種不可原諒的傲慢在裡頭。「轉達我們的愛。」我說完立刻咬嘴唇,擔心這可能是聽起來最傲慢的一句。
「我會的!我會的!我一定轉達,巴布,」他說,於是我慶幸自己的措辭。「然後我打電話來是因為,」他笑了一聲。「別擔心,跟政治無關。是這樣的,我現在找到一個非常有才華的男孩子幫我做事,巴布。他真的是藝術家。」
一想到海明威早婚就讓我開心;我完全同意他的做法。我和妻子瓊住在西十二街極西之處,在一個有三扇窗戶、位於三樓的大房間。如果這裡不是河左岸,絕對不是我們的錯。每天晚餐過後,瓊在洗碗時,屋裡是一股虔敬的肅穆,也是我退到三檔式屏風後小桌子前的時間,桌上擺了一盞書桌檯燈和可攜式打字機。當然了,也就是在檯燈白光的注視下,我和海明威的薄弱比擬承受最大的考驗。因為從我的打字機出來的不是《在密西根》;也不是《逝者如斯》或《殺手》;出來的往往什麼也不是,就算曾經有幾篇被瓊稱為「精采」,我內心深處根本知道都是些糟透的東西。
我就不費勁帶到當晚我走出屏風後,瓊從洗手台轉身,手上肥皂水滴在翻開的雜誌上,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諷刺俏皮的海明威式對話,也略過電話上我和伯納.西佛之客氣又乏味的閒話家常,直接跳到幾個晚上之後,我搭了一小時地鐵終於到他家。
如同瓊事後承認的,那天在西佛家熱到令人窒息;我以此作為合理藉口,為我接下來所做的事情開脫——喝到酩酊大醉。相信我,一九四八年時我做這件事所需的時間比現在還少得多。沒多久,我不但是屋裡講話最大聲的,還是唯一的一個;我以老天爺為證,解釋起為何我們大家都會變成百萬富翁。
「很好。現在我們試另一個角度。之前我提到『蓋房子』;嗯,你聽我說。你看得出來寫小說也像在蓋東西?蓋房子?」他對自己創造的這個概念很滿意,甚至等不及我向他點頭致意。「我是說呢,房子一定要有屋頂,但你要是先蓋屋頂,麻煩就大了對吧?蓋屋頂之前,你得先蓋牆壁。在蓋牆壁之前要先鋪地基——一個步驟都不能省。鋪地基之前要用推土機去夷平,然後在地上挖出一個適當的洞。我說的對不對?」
「好的,巴布,」他說。「我們扯平了吧?」
到時多麼開心!哦,萊諾.特里凌會被我們推倒在屋裡每一張椅子叫他閉嘴——「還有你,藍霍.尼布爾,你這個高傲自大、道貌岸然的老笨蛋!可以不要再說大話了吧?」
「但巴布,」他說,為強調語氣而起立,每當我想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總是想到菲利士人最後綿延不斷的絕望哭喊。「巴布,有想像力的人是你啊!」
他在門口的凹室費工夫幫我從壁櫥拿外套又幫我穿上時,我有空更仔細看了看那些一次大戰的照片——一張是整連的軍隊,另外幾張裱框的泛黃生活照是勾肩搭背微笑的男子,中間一張是一個站在閱兵場上的號兵,遠方有蒙塵的營房和旗子在高處飄揚。這是一張堪可作為《美國退伍軍人雜誌》封面的照片,標題可以叫「職責」——一個削瘦、頂天立地、完美的軍人。拿給任何一個金星母親——看這剛毅的年輕英才,以嘴對著線條簡單而動人的小號,誰都要掉下眼淚。
各位可能已經猜到了,但我發誓,我在掛完電話後過了一個小時才想到:這一次伯hetubook.com.com尼根本不是要我寫東西。他以為我還在合眾社,因此很可能有管道接觸到連載漫畫圈的核心。
最後這房子我蓋了——蓋得要命。我在機器裡先丟進第一頁,然後第二頁,然後是第三頁,我狠狠寫他個王八蛋。開頭的確是波多黎各年輕人,但不知為何我只能擠出一、兩頁;之後我只得找其他方法讓文森.J.波勒提展現他巨大的好心腸。
無論我祝他的連環漫畫順利時在想什麼,一個小時之後我就是認真的了。現在我的祝福完全真心誠意,而且好玩的是,無論他有沒有管道,說不定還真能蓋出個什麼成績。比這個更荒唐的事在美國都建立起帝國了。總之,無論任何形式,我希望他還沒有對計畫失去興趣;但更重要的,我向神祈禱——而且我沒說粗話——無論是哪個神,都不要讓他失去蘿絲。
「哦,沒關係,巴布;別擔心。我本來的意思,你知道的,我們的計畫要是可以借重你的——你的寫作才華——一定會是個突破。」
「巴布,」伯尼說,「我告訴你實話。我應徵了很多作家來做這件事,沒有一個適合。有時候我沒辦法信任自己的判斷;我把東西拿去給庫爾佛博士,他搖搖頭。他說:『再試試看,伯尼。』」
「嗯,」我說。「好的。拿去吧。當然,這些跟你要的東西很不一樣——」
「我是說,這兩篇都有點——嗯,可以說文學性比較高一點。可能沒辦法從中看出我的——」
然後她問我想不想知道一件事,並沒等我回答就告訴我。她說我是她這輩子碰過最勢利眼、最看不起人、講話最讓人討厭的大混蛋。
所以別擔心:這不是一篇直截了當關於計程車司機、電影明星、知名兒童心理學家的小說,我保證。但請先耐心一分鐘,因為裡頭也會有個作家。我不會喚他作「克雷格」,我也保證他不是唯一一個思緒敏銳的角色,但他會全程出現在篇幅裡,而且肯定笨拙又冒失——作家幾乎總是這樣,無論在小說或現實生活裡。
我不懂;我還能保證我對華爾街也一樣屁都不懂——華爾街又怎樣!——但那又是另一個悲慘的故事。「我不知道,伯尼;現在情況不太穩定,我想我目前最好先不要再接工作。第一我很可能快被——」但我實在沒辦法把合眾社的問題告訴他,於是我說:「第一是瓊懷孕了,現在事情有點——」
過了一會兒,伯尼和我一起去倒飲料順便進行男人的對話,蘿絲和瓊則輕鬆地在雙人座沙發坐下。蘿絲對著我調皮地看了一眼。「瓊妮,我不想讓你丈夫有大頭症,但你可知道庫爾佛博士跟伯尼說了什麼?我該不該告訴她,伯尼?」
總之那天晚上,我沿著西十二街一路跑,之所以沒有衝進門對著瓊又笑又跳,只因為我強迫自己先靠著樓下郵筒喘口氣,先裝出一副文雅、忍俊不住的臉。我打算用這表情來告訴她這件事。
罕見兼差機會尋找才華洋溢的作家。必須富想像力。伯納.西佛。
伯尼完全信任我有能力就此寫出一篇故事來。
然後他就走了,瓊快速走到門邊打開門喊了一聲:「晚安,伯尼!」
「巴布,」他說,「這東西在建設。庫爾佛博士看了漫畫一眼後跟我說:『伯尼,雜誌跟書都不必再想了。你已經找到解答。』」
那是一張註銷的支票,上面寫著伯尼.西佛已付給支票抬頭某某二十五塊錢整。「你讀啊!」他堅持要我讀,彷彿這張支票是一篇了不起的散文,他看著我把支票翻過來讀那個人的簽名,以及上方伯尼的筆跡勉強看得出寫著這是全額預付款,以及銀行的橡皮章。「看起來還可以嗎?」他問。「所以安排就是這樣。都清楚了吧?」
「窗戶在哪裡?」他攤開手質問。「問題就是這個。光要怎麼進來?你懂我說光要怎麼進來的意思,巴布?我的意思是——故事的宗旨;真相;和——」
等他們開到大橋,老人決定請伯尼讓他在附近一間投幣式速食店下車,說他想喝杯茶;這篇該死的東西的牆就蓋到這裡。屋頂是這個:六個月之後,伯尼收到密西根佛林特郵戳的沉重小包裹,收件地址是他靠行的計程車行。你知道包裹裡是什麼?當然知道。一盆天竺葵。煙囪在這兒:裡頭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老年人精巧的字體(我不得不承認我真的這麼形容)簡單寫著「謝謝你」。
「我看你欣賞照片裡的年輕人是吧,」伯尼充滿感情地說。「我敢賭你絕對猜不到他是誰。」
「這時,」伯尼.西佛說:「我才把這些事情跟他給我的地址連在一起——他要我載他到布魯克林大橋曼哈頓這一頭的某個角落。」
還好情況後來比較歡樂點。首先,他們倆都很喜歡瓊——我得承認我還沒碰過不喜歡她的人——然後談話內容很快就倒向他們跟韋德.曼利熟識的了不起的事實,引出了好些個讓他們自豪的回憶。「但伯尼從來沒拿過他什麼好處,別擔心,」蘿絲向我們保證。「伯尼,你跟他們說那次他來的時候你叫他坐下閉嘴的事。他還真的照做!真的!伯尼在他胸前輕輕推了一把——他可是電影明星呢!——然後說:『哎呀,你給我坐下閉嘴,曼尼。我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告訴他們啊,伯尼。」
「對了,巴布,我打來還有一件事;蘿絲要我問問你跟你太太哪天晚上有空來家裡坐坐。隨興而已,就我們四個人喝一杯聊聊。你們會喜歡嗎?」
一個公僕要盡力幫助人民的時候都做什麼?給錢,就這樣;沒多久我就讓波勒提付錢付到來不及點清。到最後,布朗克斯幾乎每一個稍微窮途潦倒的人只要坐進伯尼.西佛的計程車說「到波勒提家,」煩惱就解決了。最糟的是,我深信這已經是我能力的極限。
他的家非常乾淨,米色調,寬敞,室內隨處可見地毯和拱門。在靠近外套壁櫥的小凹室(「外套和帽子脫掉;好的。我們把這掛衣架上就大功告成了;好的。」),我看見牆上掛了好幾張裱框照片,都是一次大戰軍人的各式團體照,但客廳牆上則沒掛任何圖畫,只有幾具鍛鐵燈架和一、兩面鏡子。然而一進到屋裡並不會馬上發現牆上沒掛畫,因為你的注意力完全被一個了不起的家具吸引住。我不知道那叫什麼——餐具櫃(credenza)?——無論叫什麼——它似乎無限延伸,某些部分齊胸,某些部分與腰同高,由至少三種棕色的磨光木板構成。一部分擺了電視機,一部分放了一台收音電唱機;一部分形成層架,擺了花盆和小雕像;另外還有一個有許多鍍鉻把手與精緻滑動層板的則是個吧台。
作家書寫作家,最容易寫出糟糕的文學失手;大家都清楚這點。小說以「克雷格把香菸按熄後立刻轉身面對打字機」破題,全美國沒有一個編輯想要讀下一句。
但我沒有。我花了整個週六下午和晚上不斷起頭;我一直卡在吵架夫妻的對話,以及技術層面的不確定性,例如伯尼究竟能從後照鏡看到多少,我也懷疑一個計程車司機在這種時候到底能說什麼,而且不會讓那個丈夫叫他閉嘴看路的。
我很快發現伯尼對文森.J.波勒提的所知也不比我多多少。他是真正的人民公僕,就這樣;他盡心盡力幫助人們。「哦,巴布,聽著。有什麼差別?你的想像力呢?以前你也不需要幫忙。聽著。你剛才說的讓我馬上想到一個主意。我在開車;婦產科醫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攔我的車,一個年輕退伍軍人和他老婆。他們抱著一個小嬰兒,才三天大,夫妻倆開心得不得了。但問題來了。男孩沒有工作。他們才剛搬來,誰也不認識,或許是波多黎各人之類的,他們只剩下一個禮拜的房租,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然後他們就沒錢了。我開車載他們回家,他們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們聊天,我說:『聽我說,年輕人。我想我可以帶你們去找我一個朋友。』」
「『但我能做什麼?我有什麼可以給他們的?』」
「喝薑汁汽水好嗎?」他問道。「我太太和我不喝酒,但我可以請你喝一杯薑汁汽水。」
新年之後我找到別的白痴工作;然後到了四月,就像春天忽然間來了一樣,一家工業公關公司以週薪八十元僱用我為寫手,我知道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其他員工也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可他只是點點頭,做了個遠方的手勢,表示在政治上深謀遠慮一定有收穫。瓊在屋裡的廚房那兒,正在洗早餐盤並準備晚餐,我往她的方向求救,但她背對著我。
那窗戶呢?光從哪裡進來?
「啟示,或這麼說。」我說,他大喜過望地用力彈彈手指,不再去想第三個詞。
是同一張支票沒錯。上面還是寫著二十五元整;但支票背面另一個人的簽名上,被銀行橡皮章覆蓋的、難以辨認的伯尼字跡,現在清晰可讀到該死。上面寫的當然是:「預付總額,五篇文章。」
「是噢,」我說。「好啊,很了不起。」
他從運動衫口袋掏出一付無框眼鏡,費勁戴上之後往後坐好,皺著眉頭開始讀。他花了很長時間讀完第一篇小說的第一頁,我看著他,心想這會不會變成我文學生涯的最低點。一個計程車司機,老天爺。終於第一頁翻過去了,第二頁很快跟進,我知道他跳著讀。然後是第三頁和第四頁——這一篇是十二還是十四頁——薑汁汽水的空杯在我手上逐漸變溫,我握著它的樣子像是隨時要拿起來往他的頭丟。
某天,一個虛弱的小老頭在計程車裡哭了起來,到五十九街和第三大道附近時,伯尼說:「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先生?」接下來的兩頁半是我能想像出來最痛徹心肺的悲慘故事。他是個鰥夫;唯一的女兒早就嫁了,搬去密西根佛林特;他已寂寞了二十二年,但一直勇敢面對,因為他有一份熱愛的工作——在一間大型商業溫室照顧天竺葵。今天早上經理叫他走人——他已經老到不適合這份工作。
說老實話,這些年來我想到他的機會不多。若我錦上添花補一句,說我每次坐進計程車一定會仔細看看司機的後頸和側面,也不是真的。有一點倒是事實,我剛剛想到。每當我要找適合的字句來寫一封動人的私人信件,我總是想起:「我今天沒時間給你寫一封短信,所以我只好寫一封長信。」
「聽著,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可不可以別來煩我?」
她把手放在臀部上。「我真搞不懂你,巴布。你為什麼要說你會寫?」
「我到底對還是錯,巴布?」他在問。「我到底對還是錯?」他讓我再次坐下,盡可能微笑對我說明。我怎麼可能會以為他的意思是每一篇文章二十五塊錢?我到底知不知道計程車司機賺多少錢?哦,或許一些開自用轎車的人有可能,但那另當別論;一般的計程車司機?一個禮拜四十或四十五塊錢,運氣好的話五十塊錢。就連他們夫妻倆,沒有小孩,太太在電信公司上全職,生活也不容易。我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任何一個計程車司機;生活也不容易。「而且你不會以為有別人付這些文章的錢吧?蛤?」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幾乎快笑出來,彷彿光是我會這麼想,就能確定我有多麼涉世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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