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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邁耶的癡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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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邁耶也聽到了門簾後兩母女再次揪扭所發出的越來越大的聲音。妮娜的強烈好奇心顯然已快要勝過奧邁耶太太看得很重要的社交禮儀,現在已可以清晰聽到沉重的喘氣聲,門簾也因你搶我奪而動盪,另一方面,也可以聽到奧邁耶太太那慣常毫無邏輯的忿怒責罵聲,以及出了名的一連串的咒罵聲。
在這突然出現的美色之前,戴恩感到眩惑,他忘記了狼狽不堪的奧邁耶、忘記了他的方帆雙桅船、忘記了他的侍從都因歆羡而張口結舌地呆看著,也忘記了到這裡來的目的,忘記了所有一切,只希望能一直觀賞這突如其來、想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遇上如此豔麗的美色。
「馬露拿老爺,如果你說是想做生意,你可找錯人了。你在錫江聽到些什麼話,我不管,總之,我以前做過生意,但現在不做了。如果你想買什麼東西,你在這裡買不到;我沒有東西賣,也沒有東西買。你應該到族長那裡去;他的房子在對岸,白天從這裡就看得見,啊,在那裡,岸上有火燒的地方就是了。他會幫你忙,跟你做生意。你去找阿拉伯人也行,說不定更好。」奧邁耶指著森巴鎮的房子,怨恨的繼續往下說:「你應該去找阿都拉,他什麼都買,什麼都賣,你聽我吧,他,我清楚得很。」
兩個婦人緊貼門簾站著,妮娜想擠到簾縫中偷看,她母親卻死也不肯讓開。門簾那一邊的談話聲暫時停了下來,只間中傳來一些飾物相碰的叮叮聲、劍鞘的鏗鏘聲與銅製檳榔盆傳遞時發出的聲音。妮娜兩母女仍在默然爭持時,門簾那面忽傳來推移的聲音,奧邁耶粗壯的身影投在門簾上。
「媽媽,妳看到他們了嗎?」妮娜低聲問道。
當雷石來向族長說奧邁耶壞話時,族長並不熱心聽,也沒有露出要向這個白人報復的樣子,這可令雷石覺得很奇怪。事實上,拉坎巴知道得很清楚,奧邁耶一點也沒有插手在這些政治事件上;同時,由於奧邁耶的新朋友戴恩.馬露拿從中調解,拉坎巴對這位深受欺凌的仁兄的態度已全部改觀了。
妮娜給母親擋住,只聽見一個人用馬來貴族特有的柔和與平坦的腔調答道:
戴恩再向妮娜深鞠躬一下,希望以最後一眼來傳達他的難以自制的愛慕之意。接著他便與奧邁耶隆重握別,面上木無表情,儼如其旁並無婦人在場一樣。他的隨從這時列隊離開,他也急忙走了,緊緊伴隨著的是個身軀粗壯、樣貌凶蠻的蘇門答臘人,他說是他的船長。妮娜走到露台欄杆前,看見月光反射在鋼的矛頭上,也聽到他們成排走向碼頭時銅腳鐲有節奏的玎玲聲。片刻之後,他們的船撐離了岸,在月亮照和_圖_書耀下的水面薄霧中,只見一個輪廓不分明的黑影,妮娜以為她還可以看到那個商人直挺挺站在船尾的優美身影,但不一會,船形變得模糊,不可辨認,很快就一切都消失在籠罩在河流中央的白濛濛煙霧中了。
奧邁耶現在有了一個朋友。就在雷石往外地經商後不久,有一天,妮娜一個人閒遊過了,正慵懶地划著獨木舟回家,聽到一條溪邊傳來粗重繩子掉到水中的聲音,還有馬來水手要拉粗重東西而發出拖長的歌聲。穿過遮住溪口的矮厚樹叢,她看到一艘洋船的大桅桿,比河旁的棕櫚樹還要高。一艘方帆雙桅船正被人從小溪拖進大河裡。太陽已經下山,在昏黑來臨前的微光中,妮娜看著這艘船藉著傍晚的微風與順流之助,張帆直往森巴鎮駛去。她也將獨木舟從大河轉進蔥鬱小島間的狹窄水道。在烏黑的滯水上奮力划向森巴鎮。她的獨木舟掠過水棕櫚,繞過泥濘岸邊的小片空間,有些平靜的短鼻鱷魚懶洋洋地看著她,正當黑暗降臨時,她剛好划到兩條大支流的匯合處,看到那艘方帆雙桅船已停泊在那裡,帆捲了起來,帆桁也摺好了,但甲板上似乎沒有人守著。她要橫過河流,很貼近地經過這條船,才能回到斑苔河兩條支流間低矮岬上的家。這時,兩河岸及河上的房子中燈光閃爍,反照在靜止的河面上,她在廣闊的河流上可以聽到許多雜聲——間中傳來的孩子哭聲、急促而會猝然中斷的鼓聲、漁夫歸航回來在黑暗中從遠處傳來的呼喚聲。妮娜在橫過河流之前,遲疑片刻,因為像這樣不尋常的一艘洋船在這裡出現,令她有些不安,但現在河面上已很黑,沒人會看見她的獨木舟。她跪在船底,急槳划行,俯身而前以諦聽異響,把舵向著林格小碼頭,利用奧邁耶白色露台上的那盞明亮的煤油燈做指引。小碼頭給岸上灌木的黑影掩蓋了,她還未看得到碼頭,先已聽到一條大船與碼頭腐壞支柱相撞的空洞聲音,也聽到船上傳來低微談話聲,再划近一些時隱約見到是條寬長的白船,她相信是屬於停泊在前面那方帆雙桅船的。她急忙用槳將獨木舟停下,然後再馬上一划,使舟飛快地繞過碼頭,駛進一條小溪,向家的後院划去。她在泥濘的溪頭登岸,走過院中踐平的草地回家。在她左方,從她繞過的一片蕉樹中漏出一道耀目紅光,那光來自廚房,還有一陣婦女的笑聲也在靜夜之中從那裡傳來。妮娜知道母親一定不在那裡,因為母親從來與歡笑無緣。後門有一道把屋子分開兩邊的狹窄走廊,妮娜一邊輕輕登上通向後門的傾斜不穩的木板路,一邊在想母親一定在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忠心的阿里就站在後門外陰影下。
「剛才吵什麼呀?」他惱怒地咆哮,並沒有抬起頭來。「妳跟媽都該死!她想怎樣?妳又為什麼走出來呢?」
「她不讓我出來,」妮娜說。「她很生氣。她說那剛走的人是位貴人。我現在猜她說對了。」
奧邁耶臉呈煩惱與疑惑之色,他不知道好不好去干預。他瞥望一下馬來訪客,只見他靜靜地在等待這場爭執結束,覺得很有趣。奧邁耶搖了搖手,輕蔑地低聲說:「沒有什麼。是些女人。」
馬來人莊重地點了一下頭,臉上重現安詳而冷漠的表情;根據一般的禮節,這些是這樣解釋後應有的神態。門簾後的爭吵停止了,隨即傳來奧邁耶太太高跟涼鞋急步離開的聲音,很明顯,年輕的爭贏了。平靜下來的主人正想恢復談話,但留意到客人臉上的表情突然轉變,他轉過頭來,看見妮娜已站在走廊口了。
「誰在裡面呀?」妮娜問道。
那年,在西南季候風快要消散時,森巴鎮的居民聽到了令人不安的傳聞,福特船長某晚來找奧邁耶閒聊時,帶來了近期的海峽時報,上有阿芝戰役和荷蘭遠征失敗的消息。有些商帆偶然來到河流上游這裡時,那些船長便來找拉坎巴,和族長談及這混亂局面,他們搖頭感嘆白人統治者的苛捐雜稅與專橫暴虐。諸如完全禁止軍火買賣,同時對行走錫江一帶的涉嫌商船檢查得很嚴。忠心耿耿的拉坎巴現在也不滿起來,因為他經營火藥生意的牌照被吊銷了,而且好不容易運到河口附近的一百五十桶火藥,也給亞美莉亞公主號砲艦猝然充了公。這個不開心的消息是雷石告訴他的,雷石在婚姻計畫告吹之後,就遠航到各島嶼間做生意去了;他代拉坎巴買進了這些火藥,但正當要慶賀自己精明而不致敗露時,卻受到檢查而貨物全充公。雷石主要怪奧邁耶,他懷疑奧邁耶將阿拉伯人聯合族長與上游的達雅克族人繼續作戰的事,報告了荷蘭人。
「我們明天談,老爺,我現在知道你的為人了,」馬來人答道。「我會說一點兒英語,明天我們談時就沒有旁人聽得懂了,然後——」
奧邁耶回答時聲音比較開心了。
奧邁耶太太轉頭望著女孩兒,低陷的眼睛在走廊半暗的紅光中閃耀著奇異的光彩。「我看見他了,」她答道,聲調低到幾乎聽不見,同時以骨瘦嶙峋的手壓著女兒的手。「一位了不起的馬來領袖來到森巴鎮了——他是上帝的兒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婦人在喃喃自語,然後說:「女兒,妳走開吧。」
奧邁耶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他懷著滿腔狠毒,眼看那老政客安靜而固執地坐在自己的飯鍋之旁,嘴裡嘟囔著說要打要殺。
「我說妳們女人都瘋了,」奧邁耶大聲罵道。「這跟妳、跟她、跟任何人有什麼關係?那人想在這些島上收海參和燕窩,他自己說的,你們的貴人自己說的。他明天還要來,我要妳們兩個都別留在家裡,讓我好安心幹我的正經事兒。」
「好,隨你便。你要是有話要說,明天什麼時候來都成。哼!你和拉坎巴蘇丹談過後,不會再來找我的。戴恩老弟,你看著好了。你得記著呀,我不跟拉坎巴來往的。你這樣跟他講也沒關係。你究竟有些什麼話要跟我說呢?」
「這是我的女兒,」奧邁耶尷尬地介紹道。「這沒有什麼關係。白種女人有她們自己的習慣,老爺您說過,您是見過世面的,當然曉得的。不過現在晚了,我們明天再談吧。」
「你就到我船上來談好了。」戴恩反答道,臉呈平靜的微笑,「讓這個人來這裡也有好處,拉坎巴以為他見聞廣。說不定蘇丹怕我想逃走。老爺,還是讓這條獨眼鱷魚在你的院子裡曬曬太陽吧。」
妮娜避過這家奴伸出來攔擋她的手,逕自走進黑暗的走廊。藉著門簾透出的紅光,她看見一個細小的黑色人形,蜷縮在走廊他端的牆邊。原來是她的母親,她正全神貫注地注意前面露台上的一舉一動,於是妮娜也走前分享這罕有的新奇樂趣。母親伸臂示意,低聲叫她千萬不要作響。
翌日,戴恩又來了,和奧邁耶談了好久。這是他倆之間緊密與友好關係的開始。初時森巴鎮居民還把這事作為談資,但後來也就習以為常了;他們常常可以在晚間看見奧邁耶大院子裡燒著許多火堆,戴恩的侍從在東北季候風時節的寒夜中,圍在那裡取暖,戴恩本人則在屋子裡,與他侍從稱為白人老爺的奧邁耶詳談。森巴鎮的人對於這位新來的商人非常好奇。他見過蘇丹了嗎?蘇丹說了些什麼呢?他送了些什麼禮物呢?他有些什麼貨賣呢?他又要買些什麼呢?住在河上竹房子裡的居民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論這些問題。就是在比較堅固的房子裡、在阿都拉家裡及阿拉伯人、中國人、南西里伯島人等大商人家裡,人們對這些問題都感興奮,並且這種情形持續了許久。他們天生多疑,不肯相信這位年輕商人的簡單自述。但表面看來這人的話又似乎是真的。他說他是一個米商,不要買樹膠或蜂蠟,因為他準備叫手下到珊瑚礁上去捉海參,又到內陸去收燕窩。他說他隨時都想買這兩樣東西。他說他來和_圖_書自巴厘島,本身是一個婆羅門教徒;當他在拉坎巴家或奧邁耶家作客時,他一定拒絕所有食物,以證明了他所說的第二句話是真的。他通常是晚間到拉坎巴家去,去時常常逗留很久。在他們會談時,巴巴拉蚩一定在場,但他最能保密,從不將詳談的內容透露給那些好奇的人知道。當莊重的阿都拉帶著懶洋洋的禮貌問他時,他的獨眼茫然而視,不露神色,裝成傻裡傻氣似的。
「誰不相信一位白老爺的話呢?交友一定要肝膽相照,這句話難道不對麼?我到這裡來,雖然晚了,目的是要告訴你一些好消息。我明天去找族長;做生意的人總需要和大人物來往啦,去完呢,您若准許我,我再來找您,談要緊的事。我不去找阿拉伯人的,他們謊撒得大極了!他們算什麼?都是些麻煩的人!」
在奧邁耶太太撤離戰場之後,妮娜輕蔑地喊著:「這不過是個生意人罷了,」便掀開門簾走了出來。她現在面對著光,背後則是黑暗的走廊,她的兩唇稍微張開,而因為剛才使了勁之故,頭髮蓬亂,而且,明豔的眼睛裡仍留著慍怒的光彩。她一眼攝盡了在露台遠方黑影中站定的那群白衣槍兵,然後好奇地看著他們的主人。他幾乎正對著她,只稍微偏向一邊,給這突然出現的美麗幽靈懾住了,深深地鞠個躬,雙手互握,高舉在頭上,這是馬來人最尊崇的敬禮。在刺目的燈光下,他黑絲外衣上的金屬飾物閃耀著,他腰間紅紗龍裙百褶當中,突出的鑲著珠寶的劍柄發出霞光萬道,他黑手指上許多指環的寶石也熠熠生輝。他深鞠躬後便很快伸直身子,一手優雅自然地擺在豔麗的馬毛鑲邊的短劍柄上。妮娜站在門邊,遲疑不定,她看到的是一個挺直柔軟的中等身材的人,肩膀寬闊,表示體力充沛。他包著藍色頭巾,巾尾緣飾優雅地垂在肩上,臉上充滿決心,表露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好脾氣,但又不缺尊嚴的神態。他的下顎方正,嘴唇圓潤緋紅,鼻孔翕動,再加上頭部自豪得意的儀態,形成一個半開化、不馴,或可說是冷酷的樣子,這卻修正了一般馬來人所特有近乎婦人的柔和而水汪汪的眼神。現在,初逢時的驚異過去了,妮娜看見那雙眼睛盯住她,愛慕與渴望之色表露無遺,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澀滲透全身,既羞且懼,亦有些喜悅。她給這些不常有的感覺弄得慌亂了,就在走廊上止了步,憑著本能拉起門簾的下半截來遮蓋著臉孔,只露出一半圓圓的面頰,一束散亂的頭髮和一隻眼睛,仍在凝視著這位和以前在同一個露台出現過的其他商人如此不同的人,他是這麼華美而強悍。
他停了一會,等待對方的答覆,然後又說:「我說的hetubook•com•com都是真話,也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自從戴恩在他的白人朋友和族長之間調解後,這位獨眼外交家又成了那荷蘭人的熟客。他什麼時候都會來到,有時在露台上茫然踱來踱去,有時在過道上閃閃縮縮,再不然便是在沒人會想到的角落後躲著,隨時都找機會和奧邁耶太太密談,使奧邁耶不勝其煩。他很怕見奧邁耶,似乎思疑白人那一天會把一直壓制著的惡感發作出來,揍他一頓。他喜歡到廚房去,他是那裡的常客,能蹲在忙碌的女傭中間幾個鐘頭之久,下巴擱在膝頭上,瘦臂抱著雙腿,那獨眼則不自然地四周張望——真是一幅醜惡與驚疑的圖像。奧邁耶多次想向拉坎巴投訴,他不歡喜那總理擅闖進來,但戴恩勸他不要這樣做。奧邁耶咆哮著說:「我們在這裡講的話,他全都聽到了。」
「一位馬來大人物來了。」阿里答道,盡量抑制著興奮。「他是個有錢人,有六個提著長槍的兵。真的兵呢,曉得吧?他穿得真威風,我看見的。真發亮的!那麼多的珠寶!妮娜小姐,不要到屋裡去,老爺說過不准的,但是太太卻跑到裡面去了,老爺會生氣的。仁慈的阿拉!那人有那麼多珠寶的!」
奧邁耶走近女兒的身旁,雙臂靠在欄杆上,陰沉地看著露台下的一堆垃圾。
兩母女息了爭,動也不動。奧邁耶現在站了起來,回答客人,他背對著走廊,毫不知道門簾後的一切。他又懊悔又憤懣地說道:
「妳這不要臉的女人,妳是家奴麼?」怒氣沖天的老太婆尖聲叫道:「快把臉蓋起來,不成話的東西!妳這白種的蛇,我不許妳這樣!」
「我只不過是主人的家奴。」巴巴拉蚩咕噥著說,一臉遲疑的模樣。然後,突然裝出要透露一些機密消息的決心,便告訴阿都拉,他們在做白米生意,又以神祕又嚴肅的語調重複說著:「蘇丹買了一百大包的米,一百包呀,老爺!」阿都拉堅信他們之間有更重要的交易,但也恭恭謹謹地表示驚詫一番。於是兩人會分頭離去,阿都拉心裡咒罵著這條狡猾的老狗,巴巴拉蚩則在塵土飛揚的小道上搖搖擺擺地走,向前伸出的下巴上長著幾莖銀灰鬚子,活像一隻好惹事生非的山羊正要去幹一些非法勾當似的。許多人都注意他的行蹤。金榮老遠看見他,就會擺脫鴉片煙鬼的呆痴,踉蹌地跑到街心,恭迎要人,準備款待。但是,雖然這中國人隆情厚誼,又捧出大瓶濃香杜松子酒,巴巴拉蚩依然小心謹慎如故。金榮自知事不成功,手持空瓶,一無所獲,眼巴巴瞧著這位森巴鎮的政客搖搖晃晃離開,走他迂迴曲折的路,通常都會到奧邁耶的大院子裡。
他突然住了口,詫異地問道:「老爺,那是什麼聲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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