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這裡沒有人,」她安了心。「現在族長的戰船該動身到那塊墾地去了吧?」
他在千百世界急速運轉之中,做這常人所不能之事,做了不知多少世代,那些悲傷哀怨的低聲一直在催促他及時停止——後來,那將重責加諸其身的神祕力量終於像要把他毀滅掉。他覺到有隻無可抗拒的手在搖他肩膀,他害怕極了,那些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變成悲痛刺耳的祈求,勸他走,及時離開。他覺得自己在滑跌,失卻平衡,因為有人在拉他的腳,使他跌倒了。他低叫一聲,慢慢從滅亡的痛苦中半醒過來,但仍然像是在發夢。
「不,妳不會再回來了,」奧邁耶太太輕聲預言似地說。「沒有了妳,他不會走的,但如果他留在這裡——」她朝著「奧邁耶的痴夢」的燈火揮一下手,未完的句子消失在恐嚇性的低語裡。
「噢!妮娜!」奧邁耶低聲說,聲音中夾雜著責備和憐愛,聽來又痛苦又溫柔。「噢!妮娜!我不相信。」
奧邁耶太太紆尊降貴,蔑笑起來。
「不會了,」片刻之後,奧邁耶太太才說。「我是注定了死在這裡,妳卻為什麼要回來呢?妳到遠方過榮華權勢的日子。等我聽到白人都給人趕到島外去了,我就知道妳活著,知道妳記得我這番話。」
「以後會有別的女人,」她堅定地再說一回;「我告訴妳,因為妳是半個白人,妳會忘記他是位大王爺,別的女人一定會有的。把怒火藏起來,不要讓他在妳臉上看到妳摧心的痛苦。見他的時候,妳要眉開眼笑,說話也有分寸,因為他有憂慮有疑難時,就會來找妳的。只要他的女人多,妳就還有勢力,但如果他只有一個,他為了這個而忘掉妳的話,那麼——」
「對的,」巴巴拉蚩同意。「不過那些白人立刻就把屍放進洞裡了。你知道,他是死在河裡的,」他高高興興地補充著,「他的鬼沒準兒會去纏擾船隻,不會來陸上找麻煩的。」
「什麼?什麼?」奧邁耶喃喃自語,睡意仍濃,沒有動,也不張眼。他覺得頭很重也沒有勇氣張開眼皮。他耳邊仍縈繞著哀求的低語。——「我醒了嗎?——為什麼還聽到這些聲音呢?」他迷迷糊糊地在問自己。——「我還是擺不脫這些嚇死人的噩夢。——我喝得很醉。——什麼東西在搖我呀?我還在做夢。——一定要張開眼睛,弄個清楚。我現在只是半醒,這很清楚。」
「靠近這裡。像是深深的呼吸聲。埋那個死屍時候,真該燒些紙。」
「老太太!」奧邁耶重複這話。「妳是說我老婆?」
他用力擺脫了昏睡的感覺,看見面前近處就有張臉孔,瞪著眼睛盯視著他。他覺得又驚奇又害怕,再閉起眼睛,僵直地坐在椅子中,四肢發抖,這是個什麼鬼怪啊?——一定是他自己的幻象。——昨天,他精神大受折磨——然後,又喝了那麼些酒!如果他敢看一下,不會再見到這個幽靈的。——他馬上要看了。——先來鎮定一下。——好——來了。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她嗚咽著說,並輕輕扭動身子,要擺脫他的手。「我不是告訴了你,我看著那巫婆把獨木舟推到河裡去?我躲在草裡,話都聽見了。那個我們叫作白小姐的,想回來見你一面,但那巫婆不許,那麼——」
他突然伸直手臂,把她摔到露台那邊的門口處;她就躺在那裡,只是一團黑色的東西,無聲無息,也毫無動靜,似乎把生命留在他的手中了。
沒有回答,只是在白幕後單調的潺潺流水聲似乎在這一瞬間響了些,然後消失在渦流刷岸的沙沙聲中。
「我記得,」奧邁耶太太往下說,態度凶悍。「我想再看妳一眼,他說不准!我聽到妳哭,便跳下河去。妳那時是他的女兒;現在是我的女兒。妳再也不能回到那所房子裡,不能再走過這院子。不能!不能!」
「我要進去,」妮娜壓低嗓子,說得很小心,但也很有力。「妳恨誰,向誰報復,干我什麼事?」
「但是妳是不怕我女兒的呀?」奧邁耶說。
奧邁耶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緊盯著她的臉,她掙扎,扭頭避開他粗狂的盯視。
她把獨木舟的船頭推向江心,但一手仍把著船舷,躊躇不定地沉思著。和_圖_書妮娜把船槳一頭頂著岸邊,準備把船撐到江心了。
奧邁耶太太點起了椰油燈,小心掀起紅門簾,用手遮著燈光,凝視她丈夫。奧邁耶蜷縮在椅中,一臂垂下,另一條則擱在臉的下部,好像是要擋開一個無形敵人似的,兩腿向前伸直,睡得很熟,全不曉得有雙不友善的眼睛正在挑他的毛病。他腳下是那張打翻了的桌子,地板上盡是餐具和破酒瓶。整個地方活像曾經發生過一場生死鬥,主要是那些椅子,似曾給人猛力扔擲到各處,可憐現在醉酒似地倒在露台上,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只有妮娜的大搖椅,在高高的滑道上動也不動,黑黝黝的,矗立在七零八落的家具之上,有身分而且不讓步,但耐心等待著主人。
她再伏低些,以手肘撐著地上,身子在重甸甸的手掌下半轉過來,仰望著他,眼睛裡懷著恨。
「你當時卻鞠躬求饒。我年輕的時候,佩劍的人可不是這樣子的呢。」
這兩個婦人早時是在屋子後面會面的,現在正慢慢走向窄濠,所有獨木舟都停泊在那裡。走到矮樹叢旁時,兩人都由於一種共同的衝動而停下來,奧邁耶太太捉住女兒的手臂,想細看這姑娘別轉的臉孔,但是看不到。她一開口說話,就不禁嗚咽起來,這聲音來自這個似乎只知憤怒和仇恨而不知其他感情的女人,有點兒奇怪。
「那麼,」奧邁耶太太一句一句說下去,「妮娜,妳對那女人可不能留情。」
「門簾後面沒有人呢,」坦敏娜氣咻咻地說。「老爺,你家裡再沒有女人了。我想叫醒你之前,看見老太太走出去。我不想找你家的女人,我想找你。」
風吹得像顫抖的嘆氣聲,從空蕩蕩的房子吹了出去,接著是一片寂靜。
奧邁耶太太剛才是伸長了脖子,在廚房轉角處張望,現在,把頭縮了回來。
「她走了嗎?」焦急的政客匆忙問道。
「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她高叫道。「你半開眼,躺在那裡的時候,我不是跟你談了很久嗎?她也走了。」
「是誰呀?」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想像中的荒野河邊有許多鬼形鬼影。「是誰呀?」她再低聲問道。
「誰派妳來折磨我?」他粗暴地說,「我不相信妳。妳撒謊。」
「有時,」坦敏娜低聲答道,「有時,一個人睡著了,靈魂沒走遠,也可以聽得見聲音的。我說了好久才碰你的,我都是低聲說,深怕忽然大聲起來,靈魂嚇跑了,你就永遠睡不醒了。到你自說自話,我又不知你說些什麼,我才搖你肩膀。你那時一點也沒有聽到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活不下去了,」妮娜叫起來,用雙手遮住了臉。「媽媽,妳別這樣講,不會這樣的。」
「我一向為奴為婢,妳將來卻會做皇后,」奧邁耶太太繼續說,眼睛直望前面:「可是別忘了男人有長處,也有短處。白天,他發火了,妳要發抖,讓他看見妳怕他;但是妳在心裡儘管笑,因為太陽一下山,他就是妳的奴隸了。」
「快些,」她說道,「趁著月亮還沒有出,河上還黑,快走。我擔心阿都拉的下人。這些混蛋晚上常出來遊蕩,說不定會見到妳,就跟著妳。船裡有兩根槳。」
「妳看著她走的嗎?」奧邁耶的聲音在她頭上響得很刺耳。
她朝屋子走去,奧邁耶太太跟著她,想把她拖回來。
奧邁耶太太為妮娜解了纜,吃力地直起身子,手中拿著繩索,望著女兒。
「說呀,」他說。「妳剛才吵得死人也嚇醒了。可是卻沒有一個活人來,」他低聲接著說,神態頗為不安。「妳啞了?講呀!」他又說道。
妮娜走近母親,輕吻她皺紋滿布的前額。奧邁耶太太「哼」了一聲,表示蔑視這種柔弱的表現,但是她害怕她也會受感染。
從河流那裡吹來一陣微風,掠過院子裡低下頭的草,吹到露台上,涼氣來到奧邁耶的前額上,撫摸著他,表示無限的同情。婦女門口的簾子被風吹起,立刻坍下在地,一片驚人的無告樣子。他呆瞪著這些飄蕩的東西。
「不要!」奧邁耶太太凶凶地說。「不要,他現在在睡酒覺,妳回去,他說不定會醒來,就看見妳了。不,他不能再見到妳。妳小的時候,那個糟
和圖書老頭從我手裡把妳搶走,妳記得——」
「在那兒?」巴巴拉蚩變了聲問道。「你聽到什麼?」
「那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妮娜低聲說。
「她就聽她的,」她叫了出來,叫聲中半是笑聲、半是痛苦的嚎叫。「老爺,放了我吧。你生我氣幹麼?快去,慢了就生不了那個壞女人的氣啦。」
他張眼一看。在冷森森的光中有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露台的另一角對著他,雙手伸前,做哀求之態。在他和這個不肯消散的幻影間,飄浮著一些痛苦的胡言亂語,無論怎樣費勁,他都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誰在說馬來話?誰逃掉了?為什麼太遲了——不及做什麼了?這些奇怪的愛恨交織的話是什麼意思呢?這些不斷聽到的名字妮娜、戴恩;戴恩、妮娜,是什麼意思呢?戴恩已經死了;妮娜在睡覺,一點也不知道他現在經歷的痛苦。他是否不論是睡是醒,都要永遠受折磨呢?是否不論日夜,都得不到安寧呢?這是什麼意思呀?
他望望自己身下的女人的臉,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他認識她呢。說來也難相信!坦敏娜!他連忙跳起來,因動粗而自慚,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只顧用手指抹前額。那女孩掙扎著起來,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沒命地求饒。
他把著她的肩膀,把她帶領到露台前邊,那裡的光線比較亮。她扭絞著雙手,悲痛的樣子,令他驚慌起來。
「我剛才睡著了,難道妳看不出人家是睡著還是醒著嗎?」
「媽,我還會不會見到妳呢?」妮娜低聲說。
「不要害怕,」他說道,同時扶起她來。「我不會為難妳的。妳為什麼晚上跑到我家來?妳一定要來嘛,為啥不到門簾後面女人睡的地方去?」
「妳說話就像個白女人那麼蠢,」她大聲說。「男人的愛憎,妳懂得什麼?妳見過男人打生打死,打得煩倦了,是怎樣睡覺的?讓強壯的胳臂,敢把刀劍直刺進活人心窩裡的胳臂摟抱過嗎?呀!妳是個白女人,妳只該敬拜女神!」
「妳再走一步,」她大聲說,呼吸也急促起來,「我就高聲大叫。妳看見那大房子有燈嗎?兩個白人坐在那裡生氣,因為沒有捉到妳喜歡的那個人。那排沒有點燈的屋子,」她指著村子,說得比較平靜,「我一喊,人就醒了,就帶荷蘭佬去捉那個在等妳的人。」
「丟掉妳以前那種生活!忘了吧!」她用懇求的語氣說。「忘了妳看過白人的臉;忘了他們怎樣說話,忘了他們怎樣動腦筋。他們盡說謊話,想的也是謊話,因為他們瞧不起我們,我們比他們好,只是不比他們強壯。他們的情誼,他們的白眼,統統忘了吧,他們的神,一個一個,都不要記著。姑娘啊,現在有一個勇士,一位王爺,只要妳那麼笑一笑,就肯去殺許多人,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妳還要憶念過往做什麼?」
奧邁耶把臉藏在手中,好像不想看一幅討厭的景象。等到他聽到一些輕微的瑟瑟聲,張開眼睛時,門邊那堆東西已不見了。
「我猜他們都睡了。最好是不再醒了!」巴巴拉蚩熱烈地叫道。「哎呀!他們真是些妖魔鬼怪,為了那死屍,講了好多話,也弄了好多麻煩。那個隊長恐嚇我,兩回說要將我綁到樹上。綁我在樹上!我!」他一邊說著,一邊大力搥胸。
兩人分手了。巴巴拉蚩穿過院子,到窄濠去拿他的船;奧邁耶太太慢慢走回屋裡,由板梯拾級而上,穿過後露台,走進通向屋子前面的走廊。可是還未進屋時,她在門口處回頭望了下那空寂的院子,初升的月亮現在把它照得通明。但是她一轉身進屋,就有一個朦朧的身影從香蕉園的樹幹間衝出來,竄過月光照耀的地方,跑到露台下暗處。這個身影出沒得這樣迅捷而無聲,若不是草上留下痕跡——這些羽毛似的草頭在月色下搖擺了好一會才停下,像繡在黯淡的背景上的銀色飾物一樣閃耀著——人家會以為這不過是一片浮雲的陰影罷了。
「沒有,」奧邁耶太太心不在焉地說。「妮娜,聽我說,」她稍停片刻後,突然接著說,「日後會有別的女人——」
「妮娜!」奧邁耶大叫。「妳在什麼地方呀,妮娜?」
「別讓他整天枕在www•hetubook•com.com妳膝上,看妳的眼睛,要提醒他,男人須先打仗,後休息。如果他還不願走,妳就親自把劍遞給他,敵人來到,王爺的妻子就要這樣做的。叫他把那些來做買賣的白人殺光吧,這些人嘴裡念經,手裡的槍可是上了膛的。唉!」她——末後嘆了口氣——「他們什麼海、什麼岸都到了,他們人很多!」
她輕聲自怨自艾,悲嘆自己沒有嫁給同心的人,由是失去了殺人作惡的機會。
「媽,怎麼啦?」她低聲問。「妳聽到聲音嗎?」
奧邁耶太太不屑地看了丈夫最後一眼,便回到門簾後自己的房間。露台上又變得黑暗靜寂,一兩隻蝙蝠又重新在奧邁耶頭上飛來飛去。屋子裡靜了很久,只有那酣睡的人的深呼吸聲,與那女人準備逃走在數銀幣的輕微玎玲聲。月亮已高懸在晚霧之上,越來越強的月光把露台上的東西都照得清晰可見,益發顯示出凌亂、醜陋、骯髒的白牆上,映出奧邁耶睡著的漫畫式影子,睡態與面貌的各樣細節都誇張得可笑,而且放大成超逾常人的尺度。怕光的蝙蝠飛走了,去尋找較黑暗的地方;一條蜥蜴幾下子衝了出來,因為歡喜白檯布,便駐足其上,一動也不動,要不是在和另一條藏在院子廢物堆中的蜥蜴通話,而發出有旋律的叫聲,人家一定以為牠突然死掉了。其後走廊的木地板發出吱吱聲響,嚇跑了這條蜥蜴,奧邁耶也不自在地動一下,並嘆口氣:在醉後一無知覺的死睡中,他慢慢由夢境醒來了。奧邁耶的頭因為夢中受壓,從一邊轉到另一邊;夢裡,天空好像一個沉甸甸的帷幔,向他落下來,並且有許多帶著星兒的纚,在他身下拖到好長。上面是星星,周圍也全是星星;腳下的星群傳來一些哀求和哭泣的微聲,又有一些悲傷的臉孔在布滿下面蒼穹的光團間飛來飛去。如何能夠擺脫這些悲慘的叫聲、目不轉睛的幽怨目光呢?
她忽地打住了。一絲疑惑使壓抑著的意氣揚揚之焰黯淡了一會兒,在這漫長興奮一天中——歡樂與憂慮的一天,滿懷希望和恐懼的一天,洋溢著模糊不清的悲傷和朦朧的喜悅的一天——這得意之焰令她雙眼發亮,並以熱烈的生命之光照亮了她那安詳、淡漠的臉龐。在太陽以炫目的光輝高照時——她的戀情就是在這光輝中萌芽、成長,直至擁據全身——她因慾念在身邊神祕低語而意志堅定不移,心裡不耐煩地渴望著黑夜,黑夜一來,危險和爭鬥就會過去,幸福就會開始,戀愛就會滿足,生命就會圓滿。太陽終於下山了!熱帶地區的短暫暮光,在她還未能長長吁完一口氣時,便已逝去;現在,遽然而至的黑夜似乎充滿了各種威迫的聲音,叫她迎頭直衝進未可知的將來;叫她服從自己的衝動來投入她引起和分享的熱情。他在等候著!他,一個有生命危險的逃犯,在靜寂的林間,在沒人到的那塊墾地上,孤零零的等候著。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在等著她。只是為了她,他才到這裡來;現在,是他應得到報酬的時候了,她沮喪地自問,為什麼會冷冷的對自己的意志和慾望猶豫起來?她用力驅走了這剎那間覺得軟弱的恐懼。他應得到報酬。她那種婦人的愛戀和道義戰勝了,克服了她一時對那在河流上黑暗中等著她的未來所感到的猶豫。
「那麼,妳年輕時的好漢子現在都到那兒去了呢?妳這個瘋女人!」巴巴拉蚩憤然反駁。「都給荷蘭人殺光了。啊哈!但是我要活著以計取勝。真好漢懂得什麼時候該用力,什麼時候該用智。妳要不是女人,妳也懂的。」
「妳要走了,要做個了不起的王妃,」她終於鎮定下來說,「妳要是聰明,妳會有權有勢,好久好久,到老了還有。我一生中又是個什麼呢?我只是為奴為婢,給一個無勇無謀的男人燒飯。唉!我!甚至我也是由一個既是首領又能拿槍弄劍的人送出的,送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男人。唉!」
她執著船舷把獨木舟向河裡推,這時船頭已是對著江心。
「我一直在這裡等著,因為我自己也要一道去,」巴巴拉蚩解釋道。「我看我還是過去一下,看看他們為什麼晚了。妳什麼時候來呀?族長答應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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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她振作一下,顫抖的嘴唇中迸出許多話,急急對他講了妮娜的戀情以及自己的妒忌。他幾回憤然逼視著她,叫她住口;但他無法制止得了,這些說話的聲音有如一道熱泉洶湧出來,在他腳下渦旋,然後變成滾燙的浪,湧到他身上,越來越高,淹沒他的心窩,淹到嘴唇,好像是觸到些熱辣辣的鉛水,眼前瀰漫著一片火熱的蒸氣,不能見物,最後淹過了他的腦袋,一點也不留情。當她說到戴恩的死只是騙局,而他當日也被這騙局所欺時,他再次用凶眼看她,令她遲疑了片刻,但他很快移開眼光,只是呆望著遠處的河流,臉上一下子變為木無表情了。啊!這河!他的老朋友,也是老仇敵,這麼多年來滾流著,在那有著閃閃生輝的水流與漩渦,千變萬化而年年一樣的江面上,不論帶給人的是好運還是失望,是歡樂還是痛苦,本身總是說著同樣的話。這麼多年來,他都聽著這些平靜慰人的水聲,有時聽來是希望之歌,有時是凱旋、鼓舞之歌;更多的時候,他覺得這是撫慰之低語,說及未來的美好日子。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但是,現在在水聲伴奏之中,他聽到了自己緩慢而痛苦的心跳聲。他細心聽,覺得跳動得如此有規律,真是怪事。他不加思索地數起來。一、二。數來做什麼?下一次一定沒有了。沒有心臟可以承受這麼多痛苦而長久跳得這麼穩的。那些在耳邊響著的有規則的一下一下,有如蒙住的榔頭聲,很快就要停下。還在敲,敲個不停,好殘忍的。誰也受不了:這下完了吧,還是下次呢?——還要多久呢?天呀!還有多久呀?他的手不覺加重壓在女孩兒的肩膀上,她這時蹲伏在他腳下,臉上淌滿痛苦、羞愧、憤怒的眼淚,把故事說完了。她的仇是報不了的嗎?這個白人活像一塊沒知覺的石頭。太遲了!太遲了!
「站住,妳別去!」她氣吁吁地說。
「走了,」奧邁耶太太答道。「那些白人在幹什麼呀?你什麼時候離開他們的?」
多張懷有這種眼光的臉從四面八方向他緊逼過來,他在那緊壓在疼痛的肩膊上的世界重擔下,極想能喘口氣。逃走吧!但怎麼逃呢?如果他一動,他就會跌進虛無渺茫中,那個只有他支撐著的世界也會坍塌,於是他就葬身其間。那些聲音在說些什麼呀?在催促他走!為什麼走?走到滅亡之處!我才不呢!事情的荒謬令他感到怒火填膺。他立穩腳步,鼓緊肌肉,堅決要永遠承擔這個重壓。
「我在天亮前划船去,我總不能把銀元留下呀,」奧邁耶太太咕噥著。
「終於下山了,」妮娜對母親說,向著背藏夕陽的群山指了一下。「媽,你聽我說,我現在到布蘭基的小溪那邊去了,如果我再也不回來——」
「妳在哭嗎?」她嚴峻地問女兒,女兒屹坐不動,雙手遮著臉。「起來,拿起槳來,他已經等得夠久了。妮娜,記著,不要留情;要動手,就動手,可別發抖。」
她扯高嗓子,幾乎大喊起來。在窄濠那一邊的長草叢中有一陣瑟瑟聲。兩個女人都聽到,吃了一驚,靜下來再仔細聆聽一會。
「妳說的什麼,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妳要是想讓我知道,再講一遍吧。」
她看不清楚女兒的臉,只見面前的白色身影站在黑暗中,猶豫無言。奧邁耶太太乘勝追擊。
舟中的一聲忍住的喊叫聲打斷了她的話;妮娜舉手抗議時,船槳滑脫,跌落艙中發出格格聲。奧邁耶太太在岸邊跪下,俯身彎進船內,以貼近女兒的臉。
他高聲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呀?」那個幻影般的女人似乎嚇了一跳,退縮到門邊,並尖叫一聲,奧邁耶因不明白這算是那門子的折磨而益發光火,向那個幻影衝去,但捉不著,自己卻重重地撞在牆上。他閃電般的轉過身來,繼續奮力追那個不明所以的身影,她逃跑時尖聲大叫,給他的憤怒火上加油。他跳過家私,繞過翻轉的桌子,在追逐著。把這身影逼到妮娜的椅子後。他們左追右逐,弄得那張搖椅前後狂擺;奧邁耶每次虛張聲勢時,那身影都尖聲大叫,他緊咬著牙,吼出各種無意義的咒罵。呀!這鬼叫似的喊聲要炸裂他的腦袋,和圖書窒住他的呼吸了——他會送命的。——他非要除掉這聲音不可!他癲狂地想要粉碎這尖叫著的東西,於是,他整個人不顧一切撲在搖椅上,拚命去捉,兩人一齊跌倒,在斷折的木片中間揚起一團塵埃。最後一聲尖叫聲在他身下變成輕微的喀喀聲而消失了,他因萬籟無聲而安心下來。
「妳說這些幹什麼?我聽妳的話多了,已經忘了從前的日子。我要是白種的話,還會站在這裡準備走嗎?媽,我要回家去,再看一看爸爸的臉。」
她用盡氣力,身體在水面上一旋,把小舟遠送到河心去。當她喘過氣來,想望望木船時,小舟已突然消融在斑苔河溫熱河水上的白霧中。她跪著仔細聆聽一會後,站起來,深深嘆口氣,掉出的兩滴眼淚慢慢流下乾癟的臉頰上。她似乎為自己如此軟弱而感到羞愧,連忙用一綹灰白頭髮將淚水抹乾。可是,因為心情沉重,又不慣溫情柔意而受了許多苦,還是不自禁地再高聲嘆了口氣。這時,她好像隱約聽到一些聲音,好像是自己嘆氣的回音,就住了步,用神想聽清楚些,同時環視著周圍的矮樹,頗為不安。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把女兒推向停泊著獨木舟的地方。她一連串說了這麼多感慨激昂的話,掩藏了自己的恐懼、焦慮和猶豫,同時也讓妮娜沒有時間來細想,而且想反駁也沒有機會。但妮娜現在不想細想與反駁。她只是忽然想起要再見父親一面,這慾望並不是起於什麼強烈的愛意。她對於要突然離開父親,並不感到有什麼不當,也不覺悔恨,因為這個人對她的感情,她實在了解不來,甚而感受不到。這只是一種對以往的生活、過去的習慣、相熟的臉孔的自然留戀,也就是那種人人都有的、深怕曲終人散的恐懼——使幾許英雄沒有成功,也阻了多少人犯罪的恐懼。多年來她處身父母之間,一個的弱點這麼強,一個在可以堅強之處卻是這麼懦弱。夾在這兩個如此不同、如此對立的人當中,她一直沉默不言,只是對自己的生涯感到驚訝與憤懣。她給扔在這村落中,眼看日子飛逝,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卻沒有一絲希求、慾望與目的可以令她覺得值得挨下去,這一切都似乎是這麼的毫無道理,這麼的丟臉。她並不相信,也不同情父親的白日夢,倒是母親的野蠻瘋話會碰巧在她失望的心胸深處引起共鳴。她也做自己的夢,做起來像囚徒在牢房中想自由那麼專心一意。戴恩一來,她才遵從新生的情感衝動的聲音,找到通向自由之路,才驚喜地在戴恩的眼中看到自己心中所有問題的答案。她現在明白了生命的理由和目標;在祕密揭開的凱歌聲中,她鄙夷地拋棄了自己的過去,也丟掉那些惱人的念頭、苦澀的感覺,以及輕輕淡淡的愛意,這些愛意一旦接觸到她目前熾烈的熱情便枯死了。
奧邁耶太太笑了起來,表示瞧他不起。
她點點頭。
「我永遠記得的,」妮娜回答得非常真摯。「可是我那兒有力量?我做得了什麼?」
「奴隸!他!沒有人管得了他的!媽,妳不了解他。」
妮娜彎身在奧邁耶太太矮小的身軀之上,藉著從黑沉沉天空中冒出來而現在屏息掛在這古怪的分離場面之上的星星,她仔細地端詳母親皺縮的臉龐,並望入那雙憑著漫長和痛苦經驗而能看見未來的下陷眼睛。她又像以前一樣,再次被母親的激昂情緒和預言家般的肯定神態吸引住了,母親的這種特徵,再加上時發的粗暴,令她在鎮上享有巫婆之譽。
奧邁耶太太搖搖頭,好像在答覆自己的思想,然後急步離開矮樹叢,但仍左右小心張望一番。她逕自走向廚房,看看爐裡的火燼比平時要紅熾些,像是有人在這晚上加過柴了。當她走近時,蹲在暖烘烘的炭火光中的巴巴拉蚩馬上站起來,在外面的陰影中和她會面。
妮娜不耐煩,推開了母親,拉高長裙想跑快些,可是奧邁耶太太跑到前頭,一轉身,對著女兒伸開雙手。
可是奧邁耶太太似乎沒有聽他說。她彎著身軀,伸長手臂,細聽廚房後的一些聲音。「有些怪聲,」她低聲說,顯然很驚恐。「我剛才聽到些悲傷的聲音,好像是嘆氣聲和哭泣聲。那是在河邊。現在,我又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