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妮娜,我怎麼也不饒恕妳,」他高聲大叫,並因突然覺得自己所想的很可怕而發狂的跳起來。
「不要叫,傻瓜!」奧邁耶倒說得很鎮定。「拿我的睡床和被褥到那所房子去。趕快,馬上走!」
戴恩敬畏地拿著妮娜的一綹秀髮,笨手笨腳但又溫柔地去揩乾在她眼睫毛上顫晃著的眼淚。他的報酬是個瞬間的微笑,這微笑使她臉呈歡悅之色,但很快,眼淚流得更多,他再也忍受不了。他站起來向奧邁耶走去;奧邁耶這時仍望著大海沉思著。奧邁耶已好久沒見過大海了——這個大海,能帶你到世界各處,什麼都拿得來,而拿走的也這麼多。他差不多忘了為什麼來到這裡,好像發夢一樣,他在眼前發亮的平滑而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看到他過去的生活。
福特望望他的臉——就跑掉了。這位船長本身也是個相當堅強的人——和他共事過的人都可證明——但奧邁耶的堅定,讓他受不了。
「是的,老爺,我們那時走,」戴恩回答。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她答道,「我從前以為你也像別人一樣,不關心我。我獨自記憶著所受的恥辱;我因為是你的女兒,就受這些屈辱,又何必和你說呢?我知道你又沒法替我出氣的。」
奧邁耶微顫一下。她說得真是最殘酷不過了。
「妳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奧邁耶咕噥著說。
「讓她走好了!」奧邁耶用刺耳的聲音低語道。「讓她走好了。明天我就忘了。我是個堅定的漢子,堅如……磐石……堅……」
「我們走吧,」他對雷石說。
「在裡頭,睡了,」金榮提不起勁地答道。
奧邁耶隨著阿里的食指望去,很久也看不見什麼。最後,在紅色峭壁間,看到一小塊三角形的黃光。這是快船的船帆。在陽光下顏色鮮豔,背後是深紅的岬角而顯得特別鮮明。這黃三角慢慢從一個峭壁爬到另一個峭壁,直至離開了地角,在蔚藍的大海上閃耀了一陣子。然後帆船乘著順風,向南方駛去:帆間的光不見了,船本身也立刻消失了,消失在那個一直在耐心而寂莫地監視著汪洋大海的陡峭岬地的陰影間。
「等等,」奧邁耶低聲說。
「再見,」她低語道,仍然躊躇不定,直等到奧邁耶突然將她推到戴恩的懷中。
「她瘦得不能幹活了,這樣嘛,布蘭基那個偷東西吃豬肉的混蛋把她賣給了我,五十塊錢,我叫她和我別的女人一起住,好養胖些。我想聽她笑,但她一定是鬼迷了,她……她前兩天死了。咦,老爺,你為什麼要怪我?我老是老了——這沒得講——但為什麼就不能在家裡對個年輕女孩,聽點兒女孩聲音?」他停下來,然後淒然笑著說,「我現在也像個白人,在和男人說話時,說了許多不是男人該說的話。」
戴恩把妮娜小心抱到小島中間矮樹叢中的蔭涼處,讓她躺下,然後自己也躺在她身邊,關懷地看著眼淚從她閉著的眼中流出,一滴滴流在他倆面對面躺著的細沙上。這些淚珠和這份悲情令他感到極度煩擾和百思不解。現在,危險已過,為什麼她還要傷心呢?戴恩絕不懷疑她對自己的愛,正如不懷疑自己的存在一樣,但現在躺著熱情地望著她的臉、眼淚、微張的雙唇,以及呼吸的時候,又覺得她還有些自己不能了解之處,由是不安。毫無疑問,她有完人的智慧。他嘆口氣,覺得在他倆之間有些看不見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他只能像現在這樣接近她,但卻不能再進一步。任何的慾求、渴望、意志力或有多長的生命,都不能銷毀他們之間這朦朧的差異感。他懷著敬畏但又十分自豪的心情總結,這就是她無可比擬的完美了。她是他的,但她又像屬於另一世界的女人。他的!他的!他為這個光榮之念而感到極度高興,可是,她的淚水卻令他感到痛苦。
福特坐直身子,大感興趣。
妮娜已走了。他要做的是把她忘掉,他奇怪的想法是要有系統而徹底地忘掉。他跪在沙灘上,一邊向前爬去,一邊用手小心地抹去妮娜的腳印,這令阿里百思不解,他堆起了小堆小堆的細沙,在他身後就像一排細小的墳墓,一直延到水邊。在埋葬了妮娜最後一個腳印後,他站起來,轉頭望向快船消失的岬角間,盡力大聲叫,再次表示永不原諒的決心。阿里緊張地看著他,只見他的嘴唇在動,但聽不見聲音。奧邁耶大力跺一下腳。他是個堅強的人——堅如磐石。讓她走好了。他從來就沒有女兒的。他會忘掉她的。他現在已在忘掉她了。
在奧邁耶的院子和森巴鎮中間隔著一道濠,現在,濠的他方圍著許多人,看白人的房子著火。在無風的空中,火焰一直向上衝,呈淺磚紅色,在強猛的陽光裡發出紫色的微光。輕煙也筆直地上升,消失在清澈蔚藍的空中。在兩所房子間的空地上,鎮上的居民都可以看見白人老爺高大的身影,垂著頭、拖著腿慢吞吞的離開火場,走去「奧邁耶的痴夢」躲避。
阿里和鎮上居民說的就是這些,但對福特船長,他說得更詳盡,因為福特船長有錢有勢。福特每月到森巴鎮一次,這時,阿里就上船去報告「奧邁耶的痴夢」中住客的近況。妮娜走後,福特在第一次到森巴鎮起就管理奧邁耶的事務。這並不麻煩。裝貨物的貨棚已空了,船隻也都不見了——都是被森巴鎮居民因需要交通工具而在晚間處置掉的。在一次洪水氾濫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林格公司的碼頭離了岸,也許是到下游找尋較為愉心的新環境去了;甚至那些鵝——「東岸唯一的鵝群」——也離開了,情願冒著危險到叢藪之中,也不願意待在故居,忍受孤寂。過了一些時日,老房子燒焦的地上長滿了野草,無法再認出這會是奧邁耶年輕時心懷大志、胡思亂想美好將來,後來夢醒而至絕望的居所。
「奧邁耶的痴夢」的梯級前圍著半圓形的一堆人,悄悄地擠前擁後,到有一群穿著白袍、戴著回教巾的人走過草地,走近時,半圓形就開了個口,讓這群人進去。阿都拉在雷石的攙扶下,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住在森巴鎮所有的阿拉伯人。在他們經過人群時,聽到一陣抑制著的低沉聲音,其中可清晰聽見的只有「死亡」這兩個字。阿都拉停下來,慢慢向四周圍一望。
人群退後讓他們離去時,阿都拉把念珠弄得卡嗒作響,虔誠地低聲叫出阿拉的名字。仁愛的主!慈悲的主!
福特的汽船再一次回到森巴鎮時,阿里一早就上船去訴苦。他投訴給福特聽,金榮那個支那人已侵入到奧邁耶的房子來,並在那裡住了一個月了。
福特在門口望進去。房間裡光線暗弱,奧邁耶在地板上仰臥,頭枕木枕,白色的長鬚散在胸前,臉是黃的,半開的眼只露眼白……
「這個,」金榮以平淡的聲調答道,「這是房子的名字。和我的房子一式一樣。很好的名字。」
「是的,她住在我們族長家裡。她還不會死呢;這種女人很長命的,」巴巴拉蚩說來帶有些微遺憾,「她銀元有的是,都埋好了,但我們知道埋在什麼地方。那些人很麻煩。我們要交罰款,又要聽白人恐嚇,我們現在要小心。」
阿都拉走前幾步,便最後一次面對面向著他多年的對頭。不管這個對頭以前是怎麼樣,現在,在晨曦的柔光中僵直地躺在地上,一點也不可怕了。住在東岸唯一的白人死了,他的靈魂已從塵世愚頑的網羅中解脫出來,到無限智慧跟前了。他朝天的臉龐安詳,顯然是突然擺除了煩惱和痛苦,同時也在無雲的蒼天下,沉默地表明了這個在這麼多冷淡眼光注視下的人已在死前忘掉了一切。
「望您長命百歲!」人群一起高聲叫道,隨即便是一片屏息的寂靜。
他悲悲傷傷的走了。
「那兒就是了,」戴恩用船槳指著前面約一哩路的小島說,「巴巴拉蚩答應過,有船會在太陽當頭時到那裡接我。我們就到那裡去等吧。」
阿里再來說一定要立刻回去了,奧邁耶這次肯了,便走向獨木舟,奧邁耶走在前面。奧邁耶怎樣說堅強也好,現在看來非常氣餒和虛弱,緩慢地在沙灘上拖著腳走著,而身邊——這是阿里看不到的——有個魔鬼在高視闊步,牠的使命是當人家要忘記生命的意義時,牠就來喚醒記憶。牠在奧邁耶身邊說起多年前的孩子氣的話。奧邁耶側著頭,似乎在聽那隱而不見的伴侶的話,但臉卻有如暴死之人的臉——所有的感覺和表情都被突如其來的死亡之神擦掉了。
一天早上,福特看見他坐在露台地板上,背靠著牆,雙腿僵直伸前,雙手垂下。他臉上毫無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眼珠卻動也不動,這種僵硬的神態,就像一個破了的大洋娃娃給人丟棄到一旁似的。福特走上梯階時,他慢慢轉過頭來。
戴恩擱在奧邁耶肩膀上的手把他從很遠的冥思中驚醒了。奧邁耶轉過頭來,但他似乎只望著戴恩站立的地方,而沒有望著人。在這沒知覺的凝視下,戴恩感到不自在。
「你這樣子說話,因為你愛我。」
他爆出一陣響亮而不悅耳的笑聲,使戴恩瞪著他,有點懼怕。奧邁耶離開了船邊,緩步向妮娜走去,又抬頭望望太陽。
「但是,我正是想著這一點,」奧邁耶插嘴說道,「我希望能讓妳快樂連年,來補償妳短時期受的痛苦。我只知道一個辦法。」
「來吧,美人兒,」戴恩對妮娜說。「我們現在要走了,從今之後,妳的話只能對我說了。妳已和這位白人老爺,妳的父親,不能再說什麼話了。來,走吧。」
這晚,巴巴拉蚩來找福特船長。船長室的門通向甲板,巴巴拉蚩兩腿分開坐在梯階的最高一級,福特則坐在裡面的小沙發上抽煙。汽船明早開,年高的政客像往常一樣來辭行聊天。
他停了口,兩人並肩坐著,不作一聲,也不對看一眼,只盯著汪洋大海。奧邁耶的話使妮娜不再哭了,她凝視著面前有如天空那樣清澈、平靜和穩定的無邊際的一片藍色,神態也變得堅定起來。他也望著大海,但臉上表情全失,眼裡似乎沒有了生命。他臉上一片空白,毫無情感、知覺、理智,甚至對自身的存在也茫然。所有的激|情、懊悔、悲痛、希望,或憤怒——所有這些都消失了,都給命運之手塗抹掉了,似乎在這最後一筆後,什麼都完了,再沒有需要來留下些什麼記載。在奧邁耶死前的短暫日子裡,見過他的幾個人都記得他那張臉,那臉似乎絲毫不知內心的感情,就像灰泥和石頭造成的牢牆那樣冷漠,裡面關著的是罪惡、懊悔、痛苦及荒廢的歲月。
「我就是來問你。我的公主看見她的愛人時,總是笑的。現在是個白女人在哭,你知道她哭什麼。」
「福特,」奧邁耶在地上低聲說道,「我忘不了。」
「他死了嗎?」他問道。
一會兒後,他站起來,走到露台右邊一個房間的門前。這是辦公室。林格公司的辦公室。他很少到這房間裡去。現在沒有生意可做,所以他不需要辦公室。房間是鎖著的,他咬著下唇,在想鑰匙放在什麼地方。他突然記起;鑰匙是掛在女人的睡房裡的一枚釘子上。他於是走到懸掛著紅門簾的門口,猶豫片刻,然後用肩膀將門簾撥開,似乎是在撞開一些什麼堅固的障礙物。房間的地上,有一大片從窗戶射進來的四方形的陽光。左邊擺著奧邁耶太太打開了蓋的木箱,裡面空空如也;木箱附近擺著妮娜的一只西式皮箱,皮箱上黃銅小釘釘出來的縮寫「N.A.」兩字,在陽光下閃閃生光。妮娜的幾件衣服掛在木釘上,好像是因為被遺棄和尊嚴有損而顯得僵硬。他還記得,當初這幾枚木釘是他做的,並且都是上好的木釘。鑰匙在什麼地方呢?他周圍張望一下,看見鑰匙就掛在身邊的門上。鑰匙已生滿了鏽而變成紅色。他因此很氣惱,但立刻就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這有什麼關係呢?很快就沒有鑰匙——沒有門——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他躊躇一下,手中拿著鑰匙,問自己知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呢?他又走到露台,站在桌邊細想。小猴子跳了一下,搶過一塊香蕉皮,細心把它撕成碎片。和圖書
「什麼事情呀?」戴恩問道。
「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憐憫,」奧邁耶咕噥著說,好像在重述一些已記熟了的句子一樣,「把這女人帶走吧。」
奧邁耶遲疑片刻,頹喪地坐到妮娜身邊的沙上。她沒有聽見回聲,也沒有感到觸摸,便張開了眼睛——見到父親,突然坐起來,很害怕的樣子。
「我有些什麼要你原諒的?」妮娜問道,但並不直接向著奧邁耶,似乎是在跟自己辯論。「你過了自己要過的生活,難道我不能過自己要過的生活嗎?你想我過的生活,我過不了,這並不是我的錯。」
他又繼續向妮娜走去,戴恩在後面。奧邁耶走到女兒身旁,俯首望了她一會。她沒有睜開眼,只是聽見身旁的腳步聲,便嗚咽著低聲叫道:「戴恩。」
他覺得最最要緊的,是要讓她確知他有永不饒恕她之心。他一直深信,由於對她有信心,他才能有希望、有勇氣、有決心生存及掙扎,並為她而得到勝利。現在這份信心已經不在了,是她親手毀滅的,暗地裡把它毀滅得這麼殘酷而陰險,而且是在快要成功的時刻。他所有的慈愛和情感都摧毀了,思想混亂不堪,身體則有如被人從肩膀到腳鞭打那麼痛楚,這時,只有一個意念是清晰和明確的——不饒她;也只有一個慾望是生動的——忘了她。這一定要常常重複著,好讓她——和自己——都明白知道。這是他覺得對自己——自己的種族——自己的良好關係的責任;也是對那個被自己生命中的大禍弄得動盪不安的整個世界的責任。他看得很清楚,也相信自己是意志堅強的人。他時常為自己的果敢堅強自豪。但是,他現在害怕了。他向來視她為一切之一切。如果讓對她的愛削弱了自尊的話,後果會怎樣呢?她是個不尋常的女人,他看得到;自己性格上所有潛在的優點——他真的相信自己有的——都轉到這纖細少女的身上。她真可以做大事!如果他忽然全心愛她,忘掉自己的恥辱、痛苦、忿怒而——跟著她走,又會怎樣呢?如果他雖不改變膚色,但改變了主意,讓她的日子在這兩個不會讓她受任何災難的、愛她的人中間好過些,又會怎樣呢!他內心渴望著要她。如果他說他對她的愛更深於……
「我把下面的告訴妳吧,」奧邁耶插嘴說道,「那人來後,我也看見了天上的蔚藍色和陽光。但是,這青天來一個霹靂,我周圍的一切突然靜下來,變黑暗了。妮娜,我永不原諒妳,明天,我就把妳忘掉!我永遠不原諒妳,」他呆板但又固執地重複著。妮娜低頭坐在一旁,似乎不敢正視父親。
奧邁耶搖頭。
福特不常來看奧邁耶,因為這又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最初,老船長嘻嘻哈哈問安時,他還總會無精打采地應一下;他還會勉強說幾句話,問問外面的情形,雖然從他的聲調中,已可清楚知道他其實對這世界上什麼事情也沒有了興趣。後來他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並不是在賭氣——而只是好像忘記怎樣說話。他還常常躲在最暗的房間裡,福特是要跟著那又叫又跑的猴子才找得到他。猴子總在屋子裡迎接福特。這隻小動物現在似乎在管主人了,牠若想奧邁耶出露台,就會不斷用力拖他上衣,於是奧邁耶雖不喜歡陽光,也只得乖乖地走出來。
「看!」阿里高興地大叫。「它在那裡,主人!快船在那裡!不是那邊!你望岬角那邊。對了!那裡!主人,看到嗎?現在看清楚了吧?」
他嘆口氣,好久不作聲。然後又再興奮地說:
「這是什麼?」他問。
「你要什麼?」奧邁耶問道。
奧邁耶就這樣搬進了新房子。他占用了新的廢墟,愚昧地在憂慮和痛苦中等待忘卻一切,但很久仍未成功。他已盡了力。他毀了妮娜存在的一切痕跡;每天早上,他都問自己,今天日落前可以全忘掉嗎?要不然,他死前可以忘掉嗎?他只想活和圖書到忘得了她便成,但是他頑強的記憶令他害怕起死亡來,因為若果在他死時仍未能忘掉,他就只得天遠地久地記下去!他又渴望孤獨,不想和他人在一起,但卻做不到。無論是在窗門緊閂的暗房,或陽光燦爛的露台上,不論他到什麼地方,不論他轉向那方,他總看見一個女孩子的幼小身影。一個俏麗橄欖形的臉龐,一頭烏黑的頭髮,粉紅色的長袍從肩膀上要滑下來似的,烏黑眼珠總是柔順、信賴地向上望著他,帶著受寵小孩的神態。阿里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也曉得屋子裡有個小孩子。每當他在晚上和鎮上的老朋友在火旁瞎聊時,他就談起奧邁耶奇異的所作所為。他這主人在晚年變成個術士了。阿里說他晚上常常聽見白人老爺在房間裡和一些東西說話。他猜想這是個鬼,孩子模樣的,因為他從主人的說話和用語推測,那是個小孩子。主人講一點馬來話,講英語時候最多,阿里聽得懂,主人有時和孩子談得很溫柔,然後又哭又笑,責罵小孩,懇求小孩走開,還咒罵小孩,這是個冥頑的惡靈。阿里認為是主人不小心把它召來,現在卻打發不走了。主人十分勇敢,竟敢當面詛咒這鬼;有一次他還和它打起來。阿里那次聽見房間裡傳出似在追逐之聲和呻|吟聲。是主人在呻|吟;鬼不呻|吟的。主人很勇敢,但是太蠢了。你損不到鬼怪的啦。阿里原以為主人第二天活不了,但是主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來,比昨天老了許多,什麼東西也不要吃。
「她在哭!幹麼哭?」奧邁耶問得很冷淡。
「忘掉!」奧邁耶咕噥著,這句話在他面前展開了連串的事件,一個詳盡的行動計畫。他很清楚現在要做些什麼。第一要做這樣,然後要做那樣,於是他就很容易忘記。非常容易。他深信,如果他不能在死前忘掉,就永遠都會記住。他要把生命中的一部分東西拿走、根絕、毀滅、忘掉。他站著沉思了好一會,在想著記憶或會永遠不可磨滅,不禁覺得驚駭,同時又害怕起死亡和永恆來。「無窮無盡啊!」他大叫,這叫聲把他從幻夢中驚醒過來,他把猴子嚇了一跳,牠丟下香蕉皮,露出牙齒,對奧邁耶友善地笑起來。
金榮以蹩腳的馬來話解釋,聲調是一副老煙槍的那種毫無愛惡的單調,他說自己的房子破舊,屋頂漏水,地板也霉了。他和奧邁耶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所以便帶了錢和煙土,還有兩根煙槍,來這所寬敞的房子裡住。
「就要打仗了。各島上都有些刀劍聲了。我不知道有沒有命看得見……呀,老爺!」他又比較安靜地說,「還是以前的日子好。我也曾跟黑道裡的人混過,在夜裡摸上掛白帆的船。那都是英國人沒有到古晉為王的日子了。那時我們馬來人自己打自己,直快活。現在,我們要跟你們打,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妮娜,我怎樣也不會原諒妳的,」奧邁耶以毫無感情的聲調說。「我在夢想著妳的幸福,妳卻把我的心剜出來。妳騙了我。妳那雙眼睛,我無刻不信,卻無刻不在撒謊——多久了呢?妳知道得最清楚。當妳摸我臉頰的時候,妳其實是在耐心等待著太陽下山,好和那個人會面——站在那裡的人!」
「你這樣說,因為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憂愁地說。「你和我母親之間,從來就沒有愛情。我原先以為森巴鎮可以給我的心靈避難安息,但我回來了,發覺這地方充滿了厭倦、仇恨——互相都瞧不起。我聽你的話,也聽母親的話。不久,我知道你並不能了解我,因為,我不是那女人的一部分嗎?不是那個令你一生懊悔和羞慚的女人的一部分嗎?我一定要有所抉擇——我猶豫了一陣。你為什麼看不見?你難道看不到我在你面前掙扎嗎?可是,他來了,疑團消失了,我只看見蔚藍無雲的天空中的光明——」
「噢,爸爸!」她低聲叫道,這聲音裡包含了歉意、懼怕和一絲新的希望。
「接我們的船來了,」戴恩說,他伸長手臂指著海岸和小島間水面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們都靜靜地站著不動,看著那艘小船由遠而近,一直駛上海岸。有個人登上岸,向他們走過來。他在稍遠處駐了足,有些猶豫不決。
「去吧,白人老爺,」戴恩催促著。「去看看她吧,我怕她掉眼淚,比怕天神生氣更厲害。」
「你正午就走嗎?」他問道。
他站起來要走了,「老爺,」他說,「你還記得布蘭基的那個小姑娘嗎?那個弄出這麼多事情的小姑娘?」
他住了口,因為奧邁耶站了起來,東搖西擺的,要扶著福特的臂才能站穩。
他迅速離開房間,使勁把門關上,再把門鎖好,然後拔了鑰匙出來,跑到露台的欄杆前,出盡力氣將鑰匙颼的一聲扔到河裡去。這樣做後,他慢慢走回桌邊,把猴子從屋頂叫了下來,除掉綁著牠的鎖鏈,並引牠跳進自己上衣裡面,不作一聲。他然後重新坐在桌子上,盯視著那間辦公室的門。同時,他也集中精神聆聽。不一會,他聽見有如乾木枝突然折斷的噼啪聲,又有如鳥兒突然振翅高飛發出的呼呼聲,跟著就看見從匙孔冒出來的一股輕煙。猴子在他上衣裡面掙扎著。阿里很慌張地走來。
妮娜遲疑片刻,望望凝視著大海的父親,然後在他的前額上留戀地吻一下,一顆眼淚——她的眼淚——掉在奧邁耶的臉頰上,再順著僵硬的臉流下。
他站得很直,挺起胸膛,抬高了頭,看著他們兩人互相摟抱著走向岸邊www.hetubook.com.com的獨木舟處。他低頭看看留在細沙上的腳印。他目隨他們兩人的身影在當空的烈日下走動,陽光照得凶猛而震盪,像黃銅喇叭奏起的凱旋歌聲一樣。他看著戴恩褐色的肩膀、圍在腰間的紅紗龍裙,和那個他扶持著的又高又苗條、炫人眼目的白色身影。他又看妮娜的白色衣服,披下來的烏黑長髮。他看著他們登上了獨木舟,也看著小船在遠處變得越來越小了,他感到忿怒、絕望和懊悔,但臉上一片平和,呈現出像雕刻出來的忘卻一切的神色。他內心有如刀割,但阿里——現在已醒來了——站在主人身旁,只看到一副茫然神態,這神態是只有生活在無望的寧靜中的盲人才有的。
「忘不了嗎?」福特因為不知底細,還想說些俏皮話:「我像你一樣就好了。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了——年紀的關係吧;那天我的大副還——」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提高嗓子說話。自此之後,他總是用單調無變化的低聲細語說話,就像個只剩下一根弦的樂器,別的弦線都在重擊下鏗鏘大作之後斷了。
「今天一早,我看他在這兒,這個樣子,」阿里震懾地低聲說。
他們那晚就在河上睡了一夜;他們先把小船停泊在矮樹叢下,然後挨著身子躺在船中,因為極度疲倦,他們忘了飢渴、所有的感覺和思想,倦乏的身體就像暫時死了似的深睡。翌晨,他們再次啟行,和水流頑強地搏鬥了整個上午,中午時分才回到森巴鎮。他們把小舟綁在林格公司的碼頭上,奧邁耶逕自走回家去,阿里跟在後面,扛著船槳,想著要吃些東西了。他們通過前院時,覺察到這地方的荒蕪情景。阿里望進各個僕人的房間: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後院也是同樣的杳無聲息。爐中沒有火,黑色的餘燼冰冷一片。一個高瘦的男人躡手躡腳地從香蕉園裡走出來,驚慌地看了他們一眼,就通過空曠的院子跑掉了。這是個沒有歸屬的流浪漢;鎮中有不少這類人,他們都把奧邁耶當作施主,出沒於他的屋宇間,偷些東西吃,他們知道若妨礙了白人,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是一頓臭罵而已。他們平常都喜愛而且信任這位白人,私下以傻瓜稱之。奧邁耶從後露台進到屋裡,唯一看見的生物是他那隻小猴子。這猴子過去兩天來,沒有吃過東西,也沒有人照顧,現在一看見熟悉的臉孔,就用猴子語言呱呱大叫,奧邁耶對猴子說了幾句話,作為撫慰,然後叫阿里去摘些香蕉來,他自己就站在前露台口,看著倒翻在地上的凌亂不堪的家具。最後他翻起了桌子,坐在上面,猴子也從屋頂的柱間沿鍊子下來,蹲在奧邁耶的肩膀上。香蕉來到,他們就一起用餐。大家都很餓,於是很貪婪地吃著,把香蕉皮亂丟得一地都是;他們沒有作聲,互相非常信任和友善。阿里自己去燒飯吃,他因女人都不在而不斷抱怨,他不知道她們都到那裡去了。奧邁耶對這似乎毫不關心,吃完後仍然坐在桌上,搖動著雙腳,盯視著河流,像沉迷在深思中。
「你在這裡幹什麼?」福特看見金榮在露台上散步,便問道。
奧邁耶一直不動,小島周圍響著此起彼伏的波濤聲。頂著白沫的細浪以年輕生命的輕巧,放肆而快樂地沖上岸邊,然後很快、很柔順而優美地消失在黃沙上透明的水沫中。天上的白雲向南方飄得很快,像要追上什麼東西似的。阿里似乎有點擔憂。
「主人,」阿里戰戰兢兢地說,「應該回去了。要划好久呢。都準備好了,先生。」
阿里點點頭,福特沉思了一會,然後自言自語:「可憐鬼!現在是越快越好了。」他下午就到奧邁耶那裡去。
「地方多得很嘛,他抽煙,我就住在這裡。他不會抽很久的了,」他最後這樣說。
阿都拉低頭悲傷地望著這個和自己長年作對,但一再被自己打敗的異教徒。這就是虔信的報酬了!然而老阿都拉對於再不能見奧邁耶這東西卻也覺有憾。友誼、仇恨、成功和失望——即是生命的一切成分——都很快一一成為陳跡;他前面只有解脫了。虔誠的信徒從今只有不住祈禱了!他拿起掛在腰間的念珠。
「他們還都抽煙,」阿里補充一句。
「我們上個月從巴厘那邊得到消息,」巴巴拉蚩說。「老土王有了個男孫,他們都很高興。」
「嗨!你是說抽鴉片煙?」
「主人!房子失火了!」阿里大叫。
「是嗎?你以後還會看見她哭的。她告訴我,沒有了你,她活不下去,」奧邁耶答著,臉上毫無表情,「所以,你應該趕快回到她身邊,免得她死了。」
「是的,你愛我的,」她輕聲堅持著說。停頓片刻後,她再加一句:「你再也忘不了我。」
獨木舟已消失了,但奧邁耶仍呆站在那裡,盯著它的水跡。阿里把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陽光,好奇地審視著海岸。太陽開始偏斜,一陣海風從北方吹過來,吹動了平靜如鏡的海面。
(全書完)
「那麼,他怎樣呢?」福特問道。
「我親手將妳活活掐死也做得出,」奧邁耶說。他感到痛苦非常,但是聲調卻一無感情,他自己對這也感到驚奇,他問自己,這話是誰說的,同時又向周圍望一下,似乎期待著會看到什麼人在,才又轉過頭來,望著汪洋大海。
整扇門已被火燒裂了,火焰和濃煙把奧邁耶從桌邊逼到露台的欄杆處。他站在那裡不動,但一會兒,頭上的嘈聲告訴他屋頂https://m.hetubook.com.com也燒起來了。他於是沿著梯階直奔下去,濃煙也跟著他出去,在他頭上形成一圈圈藍色的煙圈,他被煙嗆得咳嗽不止。
「是的,那個人!」她答道,正視著父親,並第一次注意到他容貌僵硬得不自然,這可令她有些害怕。
「她在哭,」戴恩低聲道,說得很溫和。
「你是指奧邁耶太太?」
「這火頭倒燒得很好,」奧邁耶自言自語。「靜點,積克,」他加了一句,因為猴子在他懷中拚命想逃出來。
妮娜站起來,望著他。從奧邁耶的高叫中,她直覺到父親對自己的愛,這可令她受到撫慰;她仍珍惜這份開在茶蓼的愛,就像貪婪的女人會扯著破爛粉碎的愛情,任何形式的愛情,當作自己應得之物,對她們來說,愛情等如生命一樣。她雙手都搭在奧邁耶肩膀上,親切但又戲謔地望著他,說——
「記得,」福特說道。「她怎麼啦?」
「他現在在哪裡呀?」福特問道。
福特打個寒顫,就走了。他走時看見一根柱上金榮新綁了一條寫了幾個中國字的褪色紅綢布。
「我不用等多久了,」奧邁耶咕噥著說。「最要緊的是我要看著你們走。你們兩人。最要緊。」他重複說著話,然後突然停下來,盯著戴恩看。
奧邁耶站起來,靠著桌子。他聽得到屋外傳來的驚叫聲。阿里扭著手,高聲悲叫。
「啊!但這不是我想要的辦法!」她回覆著。「你能夠不給生命就給我快樂嗎?生命!」她突然興奮起來,重複說著,令這兩個字在海面回響。「表示力量和愛情的生命,」她低聲加了一句。
濃煙已由門的裂縫中湧出來。阿里拿著睡床,一下子就從露台的梯級頂跳了下去。
「我們昨夜接到密令,來這裡帶走一男一女。女人我看見了,但你們兩位,誰是那個男人呀?」
奧邁耶聳聳肩膀,轉過頭去,又望著大海了。
奧邁耶在掌舵,並沒有答腔,只點點頭,船槳輕輕一掃,便將獨木舟駛向那個方向。他們剛駛離了斑苔河的南方出口處,向後望去,看見一幅又直又長的河水景色,在長滿青翠草木的兩岸間閃耀著,河流兩岸一直向後伸去,在遠處匯合而消失。太陽升高在海峽的平靜水面上,滑到海上和射往寬闊河面上的光線標明了它的路線。它匆匆將光明和生命帶到岸邊陰暗的森林裡。就在這太陽的光輝中,這艘黑色的獨木舟逕向前面的小島駛去。小島也沐浴在陽光中,周圍海灘的黃沙在朝曦之下,有如一只鑲嵌在平滑大海中的金色圓盤。在北面和南面另有一些小島,在光輝燦爛的綠色和黃色中生趣盎然,在小島的主岸上,一排由紅樹組成的昏暗矮樹叢,一直蔓延到南部紅玉岬角帶紅的峭壁,這峭壁陡地伸入海中,在明亮的晨曦中沒有陰影。
福特望了他一會,就走了。他不知道在紅綢布上古靈精怪的中文字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問金榮,這位耐性的支那人一定會自豪地告訴他,這幾個字是「天樂廬」。
「有的,」巴巴拉蚩回答福特的注視,說下去,「我有告訴他。那時他還沒有抽大煙。」
阿都拉再冷冷地看一下那張安詳的臉。
獨木舟衝上了海灘,船底擦沙作響。阿里先跳上岸,雙手抓著小船,好讓戴恩抱著妮娜踏上岸來,妮娜這時因為一連串的事件和昨晚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奧邁耶最後出來,他和阿里合力把小舟再推上海灘一些。阿里因為長時間划船也非常疲倦,就在船邊的蔭處躺下,放任入睡了。奧邁耶斜坐在船的邊緣上,雙臂交叉在胸前,望著大海的南方。
「我跑都幾乎來不及,」巴巴拉蚩說得十分莊重,「因為白人非常孱弱,向我撲過來時,摔倒在地上。」稍停,他又加了一句:「她卻高興得要死。」
「那個人!」奧邁耶說,指了一下站在附近、好奇地望著他們的戴恩。
「哈!你今天好些了。很快就會全好了,」福特說得高高興興的,但心裡很驚慌。奧邁耶放開了福特的臂,自己站得很直,抬高頭,挺起胸膛,毫無表情地望著河面波紋上的陽光。他的上衣和寬鬆的褲子穿在瘦削的四肢上,在微風中拍動著。
奧邁耶走回辦公室門前,試了好幾次,才勉強打開了門。他在腳步揚起的塵埃中走進辦公室。地上撒滿了打開和撕了頁的帳簿,另有一些簿子亂七八糟地堆在桌上,布滿塵埃和汙垢,好像從來也沒有打開來用過似的。帳簿。他本來是想每天都把他與日俱增的財富記載在這些本子上。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了。許多年來,他都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記在這些畫著紅藍線的本子上!房間中間有張大辦公桌,桌子的一條腿已斷,就像一艘擱淺的船傾斜地站著,大部分的抽屜都拉開了,讓人看到裡面因歲月過久和汙垢過多而變黃的紙張。旋轉的辦公椅還是在老地方,但當他去轉它時,卻發覺椅子的樞軸已不能動了。不要緊。他不去轉那張椅子了,而只是在慢慢瀏覽一件件的物件。所有這些東西當時都是花了許多錢才買來的。現在,桌子、紙張、撕爛的帳簿、破損的書架都蒙著一層厚塵。都是已逝事業的斷瓦殘垣。他看著這些東西,這些多年勞苦、奮鬥、煩惱、沮喪留下來的東西。究竟這一切是為什麼呢?他站在那裡,悲悼著過去的日子,然後清晰地聽到一個孩子在這殘骸間響亮的說話聲。他感到非常害怕,發狂地把滿地紙張耙在一起,把椅子敲碎,又把抽屜擊向桌子弄成一片片碎片,然後把這些垃圾堆在房間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