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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隅逐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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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不錯,」巴巴拉蚩繼續用低沉單調的聲音說道。好像在口述腦裡追尋的連串思潮,這思潮由靜靜冥想人間榮辱的變幻不定而引起。「不錯,他以前又有財又有勢,現在卻要靠人賑濟過日子,又老又弱,還瞎了眼睛,除了女兒之外,又沒人作伴。巴塔魯魯族長給他米,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他女兒啦——就替他煮飯,因為他沒有婢女。」
「老爺,我了解這些白人,」他總結地說,「我在許多地方遇見過他們。他們時常做了慾望的奴隸,老是為了女人就丟開自己的力量和理智。信徒的命運是唯一真神決定的,可是信仰多神的人卻命運未卜,什麼女人都可以把他們毀掉。就讓白人自己鬼打鬼吧!真神的意志要他們愚不可及。他們跟敵人講信用,可是彼此之間卻爾虞我詐,嗨!我見得多了,我見得多了。」
「你又看見了什麼呀?獨眼龍!」拉坎巴不屑地叫道。
拉坎巴不舒服的打起睏來,可是清醒的巴巴拉蚩卻在那兒沉思,不時唉聲嘆氣,不停在他赤了膊的身上劈劈拍拍打著,妄想趕走飛來飛去、偶爾來叮一口的蚊子。蚊子從河邊沼澤處飛到高高的平台上來,常會在未及防備的受害者身上,猝然叮上勝利的一口。月亮循著自己沉靜費力的途徑,攀到了頂峰,追趕著拉坎巴臉上那屋簷的影子,看來好像就停駐在他們頭上似的。巴巴拉蚩再次把火撥亮,喚醒同伴,拉坎巴呵欠連連的坐起身來,渾身不自在的打著寒噤。
「我從遠處看見過她,」拉坎巴侮蔑地咕噥著:「長了白牙的母狗,像個白種女人。」
有過很短一陣子他夢想報仇,但是自從蘇祿的蘇丹對他冷淡相待之後,這夢想已經煙消雲散了。他們先去蘇丹那兒請求庇護,但是他對他們既蔑視又薄待。奧馬在愛伊莎的照料下逐漸復元時,巴巴拉蚩則在高抬貴手庇護他們的貴人面前,曲意奉承。儘管如此,巴巴拉蚩在蘇丹耳旁進言,提出有關大舉掃蕩自干那底至阿契恩各島、從中謀利的計畫時,蘇丹大為震怒。「我看穿你們,你們這些從西邊來的傢伙。」他怒喝道:「在統治者的耳中,你的話是有毒的。專門搧風點火,引人謀殺掠劫,可是你們作了孽卻報應在我們頭上。給我滾!」
威廉斯來臨後,巴巴拉蚩眼見白人陣營又添了助力,不禁大吃一驚。過後他改變了看法。有一天晚上,他在通往奧馬家的小徑上遇見了威廉斯,事後也只是略感意外的發現,那瞎眼的阿拉伯人對於這個新來白人在他家附近造訪的事,似乎一無所知。有一次,巴巴拉蚩在白天出其不意的來到,恍惚見到小溪對岸的叢林中有白色的外套一閃。那天在愛伊莎走來走去準備晚餐時,他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她,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在日落前匆匆辭行,拒絕了奧馬憑真神阿拉之名的邀請,不肯留下來共進晚餐。當天晚上他把拉坎巴嚇著了,宣布時機終於來臨,可以初步實施他們延宕已久的大計了。拉坎巴興奮的要他解釋清楚,巴巴拉蚩搖搖頭,然後指指來往婦人飄忽的影子,以及在院子裡坐在篝火旁的隱約的男人身影,宣稱在此地一字都不可洩漏。可是等到眾人都入睡後,巴巴拉蚩與拉坎巴靜悄悄越過熟睡的人群去到河邊,找了一艘獨木舟,偷偷摸摸的划向那塊舊稻田中荒棄的看守屋去。在這兒他們可以避開耳目,而且必要時可以解釋說他們這次出遊是為了獵鹿,因為如所周知,這是各類獵物出沒飲水之地。在這寧靜隔絕的祕密地點,巴巴拉蚩把他的大計解釋給聚精會神的拉坎巴聽,他的主意是利用威廉斯去摧毀林格的勢力。
這就是巴巴拉蚩在他那野心勃勃的保護者面前提出的計謀,拉坎巴贊同了,唯一反對之處是這個計謀實行起來太花時間。由於急欲奪權斂財,這個不聰明和-圖-書的放逐者,隨時準備投入任何亡命之徒的手中,只要得到對方的協助即可。巴巴拉蚩歷經千辛萬苦才抑制他的輕舉妄動。讓人看見他們在森巴鎮的社會政治圈中,插手引進新的勢力可不行。事敗的可能性總是有的,萬一事敗,林格一定會很快來報復。不應該冒險,他們必須等待時機。
他饒有深意的對拉坎巴點了兩次頭,然後沉思默想起來。獨眼一動也不動地凝望著對岸筆直的森林。拉坎巴靜靜躺著,茫茫然的瞪著眼睛。在他們下面,林格私有的河道在木柱間輕輕泛著漣漪,這些柱子是用來支撐那所看守小屋的竹平台的。他們就躺在這間小屋前面,小屋後面的地逐漸凸起,形成小丘,上面不長大樹,蔓草叢生,矮樹滿覆,由於旱季長期乾涸,現在已經枯萎頹死了。這一塊稻米墾地,已經多年休耕,三面都受未經開發的森林包圍,糾纏濃密,不可穿越。第四面向下伸展到泥濘的河岸,河裡岸上都沒有一絲風,但在高高的天上、澄澈透明之處,片片微雲掠過月亮,使月亮忽而銀色閃耀,華光照人;忽而遮面不見,烏黑一片。遠處在河面上,不時有魚兒躍起,魚兒躍水的響聲更顯出無邊的沉寂,尖脆的聲響一下子就給吞噬了。
「好久沒去了。我要是去……」
但是日復一日,仍然沒有起色,希望越來越渺茫,炙熱的野心也逐漸冷卻,只留下微弱將熄的星星之火,閃爍在一堆微溫的餘燼中,怠惰默從,聽天由命,直至巴巴拉蚩來到,才又重新煽燃起熊熊烈火。巴巴拉蚩為了替他那聲名狼藉的腦袋找尋一個安全的避難所,恰好闖入這河一帶。他是海上的流浪漢,如假包換的「海上人」——在得意的日子裡,以搶劫掠奪海岸及船隻為生,在困窘的日子裡,卻以平實勤懇的勞力換取生活。所以他雖然不時率領蘇祿海盜,卻也擔任過公營船隻的掌帆長之職,曾經遠涉重洋,見識過孟買的繁華以及馬斯卡底蘇丹的權威,甚至也會擠在虔誠的朝香客堆裡,搶前去求取親吻聖城聖石的權利。他在世界各地擷取經驗與智慧,而自從跟隨奧馬之後,雖然看不懂先知的真言,卻裝成十分虔誠的模樣(合乎朝香客的身分)。他驍勇過人,嗜殺成性,毫無愛心。他痛恨白人,白人干涉過他那些謀殺、綁票、販賣奴隸,以及縱火的勾當,而這些事正是一個海上好漢的本行。他在頭目跟前很得寵,頭目是無畏的奧馬,婆羅洲海盜的首領。在他們掠劫生涯的黃金時代,他曾經忠心耿耿的追隨了奧馬許多年;然後,當長時期的謀殺、搶劫與暴力生涯第一次在白人手裡慘遭挫折時,他忠心不二的追隨在首領左右,目不轉睛地望著砲彈橫飛。山寨付諸一炬,夥伴傷亡枕藉,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嚎哭,凡是快樂、榮耀地過活不可或缺的一切,盡都毀於一旦,但卻未能令他喪膽。房舍間的空地上,血流遍地,滑不可行;泥濘溪澗黑茸茸的紅樹叢中,垂死者的悲嘆聲,隨處可聞。這些人還沒有看到敵人便已經給擊倒了。他們無依無助地了,因為在密密叢林中沒有逃生之處,而他們的快艇,他們一度用來洗劫沿海居民及水上船隻的快艇,如今擠塞在狹窄的山溪裡,燒毀在熊熊的烈火中。巴巴拉蚩眼看大難臨頭,費盡一切力氣去搶救,就算救出其中一個也好。他總算及時成功。最後正當儲藏的火藥桶爆炸時,他尋到他的頭目,發現他半死不活,而且眼睛全瞎,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他的女兒愛伊莎——兒子無愧為男兒,在當天早上已經英勇殉難。在這心志堅定的女孩協助下,巴巴拉蚩帶著奧馬登上一艘輕舟,逃出和圖書了生天,但是只帶了寥寥可數的夥伴。他們把小舟曳進又黑又靜的溪道時,可以聽到兵艦上的水手乘小艇攻打海盜村落的呼叫聲。愛伊莎坐在高高的後甲板上,膝上枕著她父親燻黑流血的頭,無所懼畏的眼睛抬起來望著巴巴拉蚩。「他們在那兒只會見到煙、血、死人、怕得發瘋的女人,再沒有其他活著的東西。」她很傷心的說。巴巴拉蚩用右手緊按著肩上的深傷,哀戚地答道:「他們很強,我們跟他們打只有死路一條。不過,」他恫嚇地加上一句:「我們還有些人活著,還有些人活著!」
再沒有什麼作為了,時移勢易,一切變動得這麼多。因此當一艘西班牙戰艦在島前出現,向蘇丹提出要求,要他交出奧馬等一干人時,巴巴拉蚩得知他們快要成為政治上權宜之計的犧牲品,也毫不感到意外。但是從知悉危險到束手成擒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於是就開始了奧馬的二度逃亡。這一次一開始就武器在手,因為這一小撮人必須趁夜晚在沙灘上搏鬥,以便奪取小舟,後來沒有給打死的便乘坐小舟逃了生。他們逃亡的故事時至今日,仍然活在勇敢的人心目中,他們對於巴巴拉蚩以及那堅強女子帶著盲眼父親在北方戰艦的砲火下乘風破浪的事蹟,津津樂道。這個做海盜而且子嗣已絕的伊尼阿斯,他的夥伴如今都已逝去,但他們的魂魄夜裡遊蕩在海洋島嶼之間,鬼模鬼樣的,流連在武夫圍坐的篝火旁。無畏戰士喪命沙場後的靈魂是應當在這裡駐腳的。在此地,他們可能會聽到有關自己當年的事蹟——他們如何英勇,如何受難與死亡,轉述在活人的口中。那故事在各處流傳,在族長府第微風吹拂的涼蓆上,麻木不仁的政客說到這故事時總表現得冷淡蔑視;但是在庭院中擁擠的武裝人群中,這故事卻能使嗡嗡的低語聲及足鐲的叮噹聲靜止,檳榔盤碟的傳遞停頓,全神貫注的目光滯留。他們談到那場戰鬥,那個驍勇的女人,那個睿智的謀士;談到駕著有裂罅的扁舟,在海上抵受乾渴的長期磨難;談到那些喪生的人——許多人喪了生。只有幾個逃了命——就是那頭目,那女人,還有一個日後飛黃騰達的人。
巴巴拉蚩安靜下來,恢復先前的態度,對自己嘰嘰咕咕。過了一會兒,他提高了嗓門說下去——
巴巴拉蚩初抵森巴鎮時樸實無華,並沒表現出什麼顯貴的跡象。他跟奧馬及愛伊莎一起坐了一艘滿載綠色椰子的小艇來到,並且自稱船與貨品都是屬於他的。至於巴巴拉蚩最初坐了小獨木舟逃命,最後結束亡命旅程時,居然弄到一艘船滿載價值不菲的貨品,其間的轉折到底如何,確是一個海上之謎,無論如何打探,也問不出個究竟來。事實上也沒人查根究柢,有謠傳說有艘屬於米那都的商船失了蹤,但是謠傳始終含混不清,神秘莫測。巴巴拉蚩說了個故事,可是不獲信於巴塔魯魯,這足證族長對世事有見識。在族長表示懷疑時,巴巴拉蚩用一種平靜抗議的語調問道,依他看,以兩個老邁的人——兩人合共只有一隻眼睛,加上一個年輕女子,是否可能用武力來攫取任何物資?先知也曾勸人以慈悲為懷,世上大有善長仁翁,對於値得救濟的人是願意施以援手的。巴塔魯魯懷疑的搖搖他耆老的頭,於是巴巴拉蚩就以受驚的態度退出,轉而尋求拉坎巴的保護。快艇之上僅有隨員兩名,跟著他投入那大亨的門下。瞎眼奧和*圖*書馬跟愛伊莎留下來受族長的照顧,而族長沒收了他們的貨品。那艘快艇停放在河岸的泥地上,在斑苔河兩條支流的交會處,日曬雨淋,發霉彎翹,裂成碎片,終於逐漸消失在民戶的炊煙裡。只有一兩塊遭人遺忘的厚板或支條,長久以來,一直給人忽略了,插在閃亮的軟泥中,經年累月的,提醒巴巴拉蚩說,他在當地是個異鄉人。
「那是寫在他額頭上的,」巴巴拉蚩說道。他蹲在一堆小小的篝火旁,加添了兩支小木柴,看也沒看火堆另一邊的拉坎巴。拉坎巴用手肘撐著躺在地上。「他出世的時候已經命裡注定將來要在黑暗中了結一生的了。他現在就像個在黑夜裡走路的人——睜開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當年他奴婢無數、妻妾成群、生意興旺,還有用來做生意的快船和打仗的快船。我那時跟他很熟,哎呀!在上蒼沒有將他眼中的光吹熄之時,他原是個了不起的鬥士。還是個虔誠的信徒,有很多美德:他既敢打仗,又慷慨豪爽,是個了不起的大盜。有好多年他率領了海上飲血的好漢,不論禱告戰鬥,都身先士卒。他臉朝西方聖城時,我不是隨侍身後麼?高桅的船隻在靜靜的海上烈焰沖天時,我不是在他左右觀看嗎?他的劍比天上的閃電還快,看都沒看見就已劈下來了。唉!老爺!這都是以前的好日子。他可真是個領袖人物,我自己那時候也年輕。在那些日子裡,還沒有這麼多火砲齊備的船隻從老遠來殺人。漫山遍野的,喔!拉坎巴老爺,他們在我們藏匿快艇的山間狹道中拋下嘶嘶作響的火球,他們不敢在那裡追蹤手上有武器的人。」
他在篝火前伸長身子,閉上眼睛,也不知是假寐或真睡。拉坎巴並不太信服,坐了很久,眼睛牢牢盯著火堆的餘燼。夜深了,一層薄薄的白霧從河裡升起,月亮逐漸下沉,掛在森林的樹梢頭,好像想在大地上安息,正如一個浪跡天涯的遊子,終於倦遊歸來,把他那倦睏的頭安枕在戀人的胸脯上。
拉坎巴坐直了身子,鬱悶地望著巴巴拉蚩。
「會呀!我看見……」
「自從海大王又把一個白人放置到森巴鎮來之後,瞎子奧馬的女兒除了我,又對別人說話了。」
「不知多少次了,我看過烏雲蔽天,聽過風雨交加。」巴巴拉蚩說,想要令人感動。
除此之外,他在拉坎巴的地盤裡過得賓至如歸。他的特殊地位及勢力甚至在婦人群中,也很快得到認可與尊崇。他具有一個道地流浪漢的能耐,能將就四周,適應暫時的處境。由於他能夠憑經驗得知早期的原則不值一錢(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必須如此),因此,足以與任何時代的一流政治家相提並論而無愧。此外,他意志堅定,又有足夠的說服力來完全左右拉坎巴優柔寡斷的心意。拉坎巴除了滿腔怨忿不滿之外,凡事都猶疑不決。巴巴拉蚩維繫這個可憐放逐者的怨忿不滿,重燃他將熄的野心,並且穩定緩和他那不違常情、希望爬高發達的焦躁情緒。巴巴拉蚩是個慣用暴力的人,現在卻反對用武,因為他對困難的處境了解得一清二楚。基於同一原因,他這個痛恨白人的人,多少亦認可受荷蘭人保護的權宜方便之處。但是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不論他的主子拉坎巴怎麼想,他始終認為去毒死老巴塔魯魯並沒有什麼用處。這件事當然做得到,但是毒死了又怎麼樣?只要林格的勢力依然壓倒一切,只要林格的代理人奧邁耶仍在區內商界唯我獨尊,拉坎巴就算辦得到,也不值得去奪取這個新興地區的統治權。至於把奧邁耶及林格殺掉,既然如此困難及冒險,這種不切實際的事還是免了罷!目前所需要的是聯盟,需要有和_圖_書人起來抗衡白人的勢力——而這個人,一方面須對拉坎巴有利,另一方面也得與荷蘭統治者保持良好關係。最好是個有錢有勢的商家,這樣一個人一旦在森巴鎮打下基礎,就會幫助他們驅逐老族長,把他勢力除去,或在必要時把他老命除掉。然後,為了認可他們的功績,也為了確保他們永遠得到安全的庇護,就得去向白人申請一面旗了。在巴達維亞,一個忠誠有錢的商家的話在統治者面前會有點分量,首要之務就是去找這樣一個盟友,再誘說他在森巴鎮安頓下來。一個白種商家可不成;白人不會跟他們意見相投,白人是靠不住的。他們需要的該是個既有錢財、又肆無忌憚的人,隨從無數,又在各島上鼎鼎大名。這樣一個人也許可在阿拉伯商家中找得到。巴巴拉蚩說,由於林格小心維護,所有商家都不得涉足斑苔河,有些人害怕,有些人不知如何到達該地,也有人完全漠視森巴鎮的存在;更有許多人認為,不值得為了在一個較為陌生的殖民區上做沒有把握的生意,而去冒觸犯林格的大險。大部分人都是不符理想及不可信靠的。於是巴巴拉蚩很遺憾的提起當年認識的人:有錢、有決心、有勇氣、肆無忌憚、無所不為!可是為什麼要憶念過往,緬懷逝者呢?目前就有一個人——活著——了不起——也不離得太遠……
巴巴拉蚩又說起話來,聲音就像流過石頭的潺潺澗水:低沉、單調而持續不斷。流水磨損的力量無可抗拒,連最堅硬的阻礙物亦能摧毀。拉坎巴聽著,不作一聲但深感興趣。他們是馬來的冒險家,當時當地的野心家,族裡的波希米亞人。在早期拓荒的日子,在統治者巴塔魯魯尚未與科堤的蘇丹脫離關係之前,拉坎巴帶著兩艘商船來到河上。他發現在各種族的移民中間已經略有組織,共同認可老巴塔魯魯寬容的治道,就不禁大失所望。但他不懂得掩飾這失望之情。他自稱來自東方,當地沒有白人統治,是個受壓迫的民族,但自己出生於貴胄之家。事實上,他也的確擁有一個放逐王子的全部特徵:不滿現實、不知好歹、情緒不寧、滿懷嫉妒、又詭計多端;嘴裡都是大話,卻永不兌現。他很固執,但他的意念都是出於一時衝動,從未堅定得足以使他完成野心。巴塔魯魯疑心很重,對他十分冷淡,他卻不管獲不獲得批准,堅持在距離森巴鎮約十四哩的河流下游處一個良好的地段上,墾地建屋,外面築上高高的柵欄。由於他隨從眾多,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老族長認為目前不可輕舉妄動,去用武力干涉他。一旦安頓下來,他就開始圖謀不軌了。巴塔魯魯與科堤蘇丹之間的爭執就是他從中挑撥出來的,但是結果並不如他所願,因為蘇丹鞭長莫及,無法在老遠有力支持他。這樁陰謀既不如意,他立即策動南西里伯島地區的居民暴動,把老族長圍困在他的圍柵中,聲勢浩蕩,也頗有成功的機會;可是就在那時,林格駕著他那武裝雙桅船出現了。這個老海員毛茸茸的食指,在他臉前帶有威脅性地一晃,就把他軍事上的熱心澆冷了。沒人敢跟海大王抗衡,拉坎巴於是也暫時銷聲匿跡,退而以半農半商維生,在他那戒備森嚴的屋子裡醞釀他的怒氣與野心,以便有朝一日來善加發揮。他執著自己王孫的身分,不肯承認憲定的權威。族長的信差前來徵收耕地的稅收時,他也惡言相向,說是族長最好親自來收。由於林格的建議,族長任由他蠢蠢欲動,未加鎮壓,所以長久以來,他生活在妻妾僕從堆裡,不受打擾,不斷毫無根由的夢想著鴻鵠將至。這種夢正是世界各地被逐王侯的特權。
「我看見那個陌生白人一大早在小和圖書路上走,露水還沒有曬乾,在早飯的炊煙裡,他低聲跟那個大眼睛蒼白皮膚的女人說話。身子是女人、膽子可是男的!什麼都不怕,也不害羞。我也聽見她說話。」
他感傷惋惜地搖搖頭,又抓了一把燃料丟進火裡,新冒起的火照亮了他那寬闊、黑黝、滿是痘疤的臉,大大的嘴唇,沾上了檳榔汁,看來活像一個深陷的傷痕在滴血。火光反照在他的獨眼中,閃閃發光,剎那間使眼睛虎虎有神起來,但短暫的火光一滅,就什麼都完結了,他用雙手快快的把餘燼扒成一堆,然後抹去腰間圍布上猶有餘溫的灰燼——他身上只穿著這個。他交叉著手指抱住纖細的雙腿,下巴靠在聳起的膝蓋上。拉坎巴微微動了一下,可是並沒有挪動身體,也不把視線從燃燒的炭火移開。他的眼睛一直如夢如幻的凝視著灰火。
這時,他在區裡到處走動,每天沿門挨戶的在各家爐火前蹲著,打探坊間的情緒與意見——並不住提及自己即將離開。到了晚上,他會時時划了拉坎巴最小的獨木舟,靜悄悄的渡河,神神秘秘的去探討他那在河流對岸的舊主子。奧馬在巴塔魯魯的保護下,住在神聖不可侵犯的氛圍中。在原始森林與族長房舍四圍的竹籬間,有一片香蕉林,在香蕉林盡頭,豎立著兩幢小屋子,矮矮的建築在幾株珍貴的果樹下,果樹邊是一條清溪,從屋後湧起,急湍的奔流入大河。沿著小溪是一條窄窄的小徑,通過荒棄的耕地上濃密的再生植物,直達香蕉林,以及族長賜給奧馬居住的房屋。奧馬那張揚得很的虔誠心,占卦的智慧,所歷經的千辛萬苦,以及他忍受苦難的剛毅精神,都令族長大受感動。在炎熱的午後,森巴鎮的老統治者往往會非正式的造訪這個盲眼的阿拉伯人,神情肅穆的聆聽他的話語。到了晚上,巴巴拉蚩會前來探訪,打斷奧馬的休憩,亦不受非難。愛伊莎靜靜站在一間茅屋的門口,看著這兩個老朋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兩間屋子中空地上的篝火旁,向著靜夜喁喁細語,隱約難辨。她聽不出他們說什麼,只是好奇的守望著這兩個形不可辨的影子。最後巴巴拉蚩站起來,攙握著她父親的手腕,帶他走回屋裡,替他整理床蓆,然後悄悄的走出來,巴巴拉蚩不知道愛伊莎那雙眼睛在盯著他瞧,時常走出來後,並不急於離去,又再在篝火旁坐下。愛伊莎肅然起敬的望著這個聰明勇敢的人——自從記憶所及,她已經慣於見到父親身旁的這個人了——看著他在靜靜的夜裡,將盡的火旁,一個人坐著出神,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他的思想正在追溯往昔,或者是,誰知道呢?也許正在茫茫前進中摸索著一條出路?
「可是你的智慧在那裡呢?一定是跟著過去的風雲消逝了,因為你的話裡沒有呀!」
「別鬧嘛!別鬧嘛!」吃驚的拉坎巴咆哮著說。「我又不是惡意。」
「真是忘恩負義的話!」巴巴拉蚩突然氣憤填膺的叫起來。「的的確確,想要平安,除非是跟唯一的、至高無上的、救贖一切的……」
「對,對,」巴巴拉蚩附和道,「可是你還沒在近處看過她。她母親是個西方來的女人,一個戴了面紗的巴格達女人。現在她不戴面紗了,就像我們的女人一般,因為她窮,他瞎,也沒人走近他們,除非是去求個符咒或祝福的,可也都急急忙忙走開,因為怕老人生氣,怕族長打人。你沒去過河那邊吧?」
「一個白人會聽一個乞丐的女兒說話?」拉坎巴很懷疑的問。
「不錯,不錯,」巴巴拉蚩撫慰有加的打斷話頭,「可是我時常一個人去——為了你著想——去看看——去聽聽。時間一到,我們一旦向族長的院落進發,那就是長驅直入,而且留下不走了。」
「這話說來不錯,一次兩次,可是聽得太多就變成蠢話了,就像小孩子嚼舌頭似的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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