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五
「搶東西!別講了!」奧邁耶叫著,舉起雙手。
「最糟的還在後頭呢!最聞所未聞的事!氣死人了,講都講不出口的!」
奧邁耶哽住了,好像那病又要重新發作似的,可是拚命掙扎了一番,終於略微鎮靜下來。
「你剛才在說什麼?」
「那麼,說起來總算沒有搶過。你其實並沒有損失什麼。好了,那麼,你一定得……哈囉!怎麼啦!喂!……」
「我一想起那件事,就控制不住,」他說,「我跟你說過他把阿都拉的船泊在跟我們碼頭平齊的地方,可是是在對岸,靠近族長那兒。那艘船給小船圍繞著,從這裡看過去,好像給擱在木筏上似的。森巴鎮的小船全都在那兒。從窗口可以看清楚船尾樓甲板上的每一張臉孔——阿都拉、威廉斯、拉坎巴,每一個人。那個卑躬屈膝的老混蛋沙哈明也在那兒。我可以看得相當清楚,他們好像有很多事情在商談。最後我看見船上放下一艘小艇,有個阿拉伯人上了艇,就向巴塔魯魯的碼頭駛去。他們好像不准進去——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倒以為是這水閘打開得太慢,不能叫這位意氣揚揚的傳信人滿意。不管怎麼,我看見小艇幾乎馬上就回航。我繼續瞧著,相當有味道,看見威廉斯跟還有幾個人走向前——為什麼事在忙個不停,那個女人也在當中。啊!那個女人……」
「你剛才發昏了一陣,」老海員關懷的說。「怎麼啦!你把我給嚇壞了,這麼突如其來的。」
林格把水杯放在桌上,留神地靜望著他,奧邁耶把手擱在額上,用發抖的聲調說下去:
「阿都拉並不在場——那天沒上岸,可是阿里,他有點兒小聰明,注意到那人群站著的地方是在『眾島之主』的砲火之內。他們放了一條椰皮拖索上岸,使船在水流中保持一個斜角,這樣就使船身向著旗桿,你說聰不聰明,呃?可是沒有人膽敢抵抗。他們驚魂稍定之後,有一陣小小的嘲弄聲。巴哈索恩破口大罵拉坎巴,直罵到拉坎巴的一個手下用棍子敲他的頭才停口,破了一大塊,我聽說。其後他們不敢再笑了,這時候巴塔魯魯走開了,拉坎巴就坐在旗桿腳下的椅子上,群眾圍擠過來,好像沒法子打定主意離開。突然間,在拉坎巴椅子後面有人大鬧起來,原來是那個女人,來追尋威廉斯來的。阿里說她像是一頭野獸似的,可是他扭轉她的手腕,使她趴在地下。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人說是有關那面旗的事。他把她抱走,扔在木船裡,然後上了阿都拉的船。這事之後,沙哈明第一個向荷蘭旗致敬,其他人也跟著做。沒到中午,鎮上m.hetubook•com•com一切都平靜下來,於是阿里就回來把經過說給我聽。」奧邁耶深深吸了一口氣,林格伸長了腿。
「說下去!」他說。
他又坐回椅中,臉色發紫,唇上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沿著下巴向下流,身向後仰,眼睛翻白。當他回復知覺時,看見林格正站著俯視著他,手中拿了一只空水杯。
「唷!」林格說,「今天會很熱。不錯,孩子,把太陽擋住,我們可不要在這兒給活活烤死。」
「噯呀!你真沒良心,」他發作了;「一點兒良心也沒有,自私得很。我敢說是因為你粗心大意,才丟了船——因為丟了船,你就毀了我們,我跟我的小妮娜,你卻好像完全無動於衷似的。我跟她怎麼辦?我要問你,你把我帶到這裡來,跟你合夥,到了現在,什麼都化為烏有——告訴你,全是因為你錯——你卻在高談你的船——船!你可以再弄一艘嘛,可是這裡,這盤生意,現在都丟了,都是威廉斯的緣故,你的好威廉斯!」
林格開心的笑起來,「得了,別對我嚕嚕囌囌,像個女人嚕囌醉酒老公似的!」過了一會他變得非常嚴肅,接著說道,「要不是『閃電號』沒有了,我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回來,那就什麼都妥當了。現在懊悔也沒用。卡士伯,你別不自在,我們很快就可以在這兒弄得井井有條的。」
「氣死了,氣死人了,我……」
沉靜長久,靜默中奧邁耶走向桌子坐了下來,兩手捧著頭,眼睛直瞪著前面;林格又踱起步來,清了清喉嚨說道: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不會明白我的感覺,他看見我,眼睛仍然在望遠鏡的另一端,舉起了手臂像是在打招呼。我想巴塔魯魯之後,下一個該輪到我給打靶了,於是就在院子裡把英國國旗升到旗桿上去。我沒有別的庇護;除了阿里之外,只有三個人跟我——是三個跛的,就為了跛得厲害,才沒法離開。我想就算單槍匹馬我也會跟他拚的,我氣得那樣,可是,還有孩子哪!該怎麼安置她呢?不能把她送到上游她母親那兒去,你知道我不信任我老婆。我決定不動聲色,但不許任何人涉足我們的岸上。根據巴塔魯魯發的證書,這是私人物業,我是在我的權力範圍之內,不是嗎?早上很平靜,他們在船上跟阿都拉一起吃過飯之後,大部分都回家去了,只有大人物才留下來。將近三點鐘沙哈明一個人坐了艘小獨木舟渡過河來,我拿著槍走到我們貨倉那兒跟他講話,可是沒讓他登岸。這老狐狸說阿都拉問候我,希望跟我談談正經事,我肯不肯上船去?我說m.hetubook•com.com不,我不肯;告訴他說阿都拉可以寫信,我會作答,但不能會晤,不論在他船上、在岸上都不行。我又說如果有任何人想登岸進入我圍籬一步,我就開槍,不論是誰。他聽了這些,舉手向天,口裡咒罵著,然後快快的划開去——我猜是去打報告去了。過了約莫一個鐘頭之後,我看見威廉斯領了一隊船隊登上族長處。一切都很安靜,不發一槍,幾乎連一聲喊叫聲都沒有。他們把你去年給巴塔魯魯的那些銅砲推下河岸,滾到河裡。那兒附近水很深,河朝那頭流的,你知道。大約五點鐘,威廉斯回到船上,我看見他到後輪舵那兒跟阿都拉會合。他不停的講話,指手畫腳——像是在解釋什麼似的——指著我的屋子,然後指指河邊,最後,就在太陽下山之前,他們拉起纜索,然後把船下放約莫半哩直至河流分支的交叉口這就是現在船停泊的地方,你也許已經見到了。」
「可是,天殺的!」林格大叫道,「阿都拉是英國籍的!」
「這樣嗎,」林格沉重的說,「當然,這是該做的事。你要是打不到人家,最好是去氣他。」
「什麼?你不是在說動武把阿都拉趕掉吧!我告訴你,你辦不到!」
奧邁耶用超然的態度擺擺手,然後無動於衷的繼續說下去:
奧邁耶好像在跟自己掙扎,終於咕咕噥噥的說出:
「你別為威廉斯操心了,我會收拾他的。」林格肅穆地說,「說到生意呢……我還是會讓你發達的,孩子,不用怕,你有沒有什麼貨可以給我來的那條船?」
「那天晚上,天黑了以後——有人告訴我——阿都拉第一次在森巴鎮登了陸。他給款待在沙哈明的家裡。我差遣阿里到鎮上去打探消息。他在九點左右回來,報告道巴塔魯魯在沙哈明的篝火前坐在阿都拉的左邊,他們在開大會。阿里似乎認為巴塔魯魯成了階下囚,不過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他們的把戲玩得乾手淨腳。據我推測,在午夜之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巴塔魯魯回到他那搗毀了的院子去,由十二艘點燃著火把的小艇護送。看來他請求阿都拉讓他乘搭『眾島之主』到檳榔嶼去,從那兒他可以前往麥加。開火的事說是個誤會;不錯,說來這的確是有點誤會,巴塔魯魯從未表示過要抵抗。所以一待船可以出海他就啟程了,他在第二天就帶了三個女人,還有五、六個年紀老得像他一般的手下上船了。由於阿都拉的命令,他們發了七響禮砲向他致敬,他就自此一直住在船上——五個星期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活著離開這條河,無論如何,他不會活m.hetubook.com.com著抵達檳榔嶼。拉坎巴接收了他所有的財物,給了他一張阿都拉家的支票,在檳榔嶼提款巴塔魯魯準沒命去到的,你看不出嗎?」
林格點點頭。
「到了早上我到對岸去看巴塔魯魯。我當然帶了孩子一起去。水閘門上了,不得不|穿過林子兜著路走。巴塔魯魯躺在地上見我,屋裡黑沉沉的,所有的簾子都拉上了。除了唉聲嘆氣之外,他什麼都說不上來。他說你一定已經不在了。拉坎巴現在要帶阿都拉的槍來把人都殺光了。他說他死也不在乎,年紀已經老了,但他最大的願望是去朝一次聖。人這麼忘恩負義,他受夠了——他沒有兒子,只望去麥加,在那兒歸天。他會求阿都拉放他走。接著他咒罵拉坎巴,一面哭一面罵,又略略咒了你一番。你不讓他去求一面得人尊敬的旗幟——在這一點上他是對的,現在他的敵人強了,他弱了,你又不在場幫助他。我想壯壯他的膽,就告訴他,他有四尊大砲——你知道你去年留在這兒的六磅砲彈的銅砲——我會去弄些火藥來,這樣,我們合起來也許可以抵得住拉坎巴。他聽了直對著我大吼。不論他是向東是向西——他尖聲高叫道——白人都會要了他的命,他所要的就只是去朝聖進香,平安度日而已。我相信,」奧邁耶停了一會,接著說,眼睛定定地瞪視著林格,「那老傢伙很久以來已經看出這樣的事了,可是他嚇得不但自己不敢動,也不讓你、我知道他的疑慮。這又是一個你的特殊寵物!哈!我得說你的手氣不錯呢!」
奧邁耶頭髮全濕,黏在頭上,像是剛潛過水似的,坐起身來直喘氣。
「你有槍呀!」木格踱著步叫起來。奧邁耶一面說,林格就一面越走越快;這是一個人趕著去做什麼粗暴事情時向前直衝的沉重腳步。隨著老海員的腳步,露台上塵埃四揚,使人煩躁氣悶,叫奧邁耶嗆個不停。
他傷感的點著頭,眼睛盯著地上,奧邁耶望著他越來越冒火。
「不是我!」林格大叫道,「我怕什麼都完了。真可憐!他們會吃苦頭的,他會擠乾他們,真可憐。他媽的!我為他們難過,要是有『閃電號』在這裡,我就會試試用武,呃!為什麼不用呢?不過,可憐的『閃電號』已經沒了,一切都完了。可憐的老船,嗨!奧邁耶!你跟我航過一兩次的,那不是艘好美的船嗎?除了不會說話,叫她做什麼都成。她對我還勝過一個老婆。從沒嚕囌過!嗨!想想竟會弄到這地步,我竟然讓那些可憐的老骨頭插在礁石上,就像個該死的南路糊塗蛋似的,龍骨底下沒有半哩水就不會走了。罷了!罷了!我m.hetubook•com.com猜只有什麼事兒都不幹才不犯錯。但是這樁事兒實在痛心,很痛心的。」
「是啊,我有二十支槍!就是沒有扳槍的手指。說得倒挺容易!」他氣急敗壞的說,滿臉脹得通紅。
奧邁耶折回坐下,很平靜說道:
林格跌坐在椅子上,身向後靠,一隻手伸長了擱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擱在椅背上。塵土不揚了,從林梢升起的太陽明亮的照進露台來。奧邁耶站起來,忙著去把露台上柱子間的藤片簾子放下來。
他坐著垂頭喪氣的靜思默想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當天晚上當然有些騷亂,有些傢伙拿準這局面未定的好機會去算老帳,報舊仇宿怨。我一晚就坐在那張椅子那兒,心神不寧的打盹,不時會傳來一、兩聲喊叫聲,使我坐起身來,手裡握緊手槍。不過並沒有人被殺。有一些打破了頭——如此而已。到了早上,威廉斯讓他們採取了一個新的行動,這件事我不得不承認使我很吃驚。一待天亮,他們就急急忙忙在鎮上另一邊空地上豎起一支旗桿。阿都拉現在就在那邊蓋房子。日出後不久,就有一大群人齊集在旗桿那兒。大家都去了。威廉斯靠著旗桿站著,一隻手搭在那女人的肩頭上。他們給巴塔魯魯搬了張安樂椅來,拉坎巴站在老人的右手邊。巴塔魯魯發表了篇演說,森巴鎮上的人都到了,女人,奴婢,小孩——每一個人,接著巴塔魯魯開口了。他說由於上蒼的垂憐,他要去朝聖了,他心中最大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然後,他轉向拉坎巴,請求他在自己離開的期間,秉公統治這個地方。有點像在演戲。拉坎巴說自己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巴塔魯魯則一再懇邀,可憐的老糊塗!這對他來說一定很痛心,他們使他出口去哀求那個混蛋!想想看吧!一個人被逼去懇求強盜來搶自己!可是這老族長太驚慌了,不管怎麼樣,他這麼做了,拉坎巴最後接納了要求。接著威廉斯向人群演說,說是在向西朝聖的途中,族長(他是指巴塔魯魯)會見到在巴達維亞的白人大領袖,並請求他保護森巴鎮。他接著說,目前,我,身為白人,又是你們的朋友,會升起一面旗幟,在這旗幟下就有庇護安全,說著他就在旗桿上升起一面荷蘭旗。旗是匆匆忙忙在晚上製成的,用棉布做,因為重,在旗桿上向下垂著,人群就觀望著。阿里告訴我大家都大感驚異,可是並不發一言。接著拉坎巴上前大聲宣布道,在那天之內每一個經過旗桿的人必須脫下帽子,在旗幟前額手致敬。」
「啊!對了!你應該看看當晚鎮上的情形,我想誰都沒去上床。我向下走到可以看見他們的地方,他們在棕樹林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生了個大火,在那兒談話,一直談到天亮。我回到這兒來,坐在這靜悄悄的房子黑沉沉的露台上,感到寂寞得可怕,於是偷偷進去把孩子從小床上抱出來,抱來我的吊床這兒。要不是有她,我敢說自己一定發了瘋了。我感到非常孤單寂寞,無依無靠。別忘了,我已經有四個月沒有你的消息了,也不知你是死是活。巴塔魯魯不想跟我有什麼牽連,我自己的手下也像沉船上的耗子似的離棄我。那天晚上對我來說,真是黑得可以,林格船長,真是黑得可以。我坐在這兒,不知道下一步會有些什麼事。他們那麼激動喧鬧,我真怕他們會過來不由分說的放火燒掉我的房子。我就去拿了手槍,上了子彈放在桌上。那邊廂不時傳來可怕的叫聲,幸好孩子一直在睡覺,眼見她這樣美麗安詳,使我稍稍定下心來。看看她睡得正甜,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真不能相信世上也會有暴力存在。可是這一切真叫人不好受;一切都完結了。你要明白,那天晚上森巴鎮上沒人管,沒什麼去管制那些傢伙。巴塔魯魯垮了台,我又給自己的手下背棄,那群人倘若要拿我洩恨出氣,大可以這樣做。他們是忘恩負義的,有多少次我救了這個鎮,使他們不致餓死,真真正正的餓死。才三個月前我剛又發了一大批賒帳的米,那時在這個鬼地方沒東西吃,他們跑來跪著哀求。在森巴鎮上,不論大小,沒有一個人不是欠林格公司債的。一個都沒有,你該心滿意足了。你老是說我們的方針應當如此,好呀!我遵行了,啊!林格船長,這樣的方針後面該有上了子彈的槍桿子撐腰的……」
「突然間,」他說下去——「砰!他們向著巴塔魯魯的門開了一槍,我還沒透過氣來——給嚇了一大跳嘛——他們又開一槍,把門給轟開了。這時候,我猜,他們認為已經夠了,也許是覺得餓了,因為接著就大排筵席。阿都拉坐在當中,儼然是個偶像的模樣,盤著腳,雙手放在膝上。別人吃喝時,他太不凡了,可不能照樣做,但這宴會是他主持的,你明白啦,威廉斯在前不停東躲西避,遠離人群,用船上的長望遠鏡向我屋子瞧。我沒法子忍了,對著他揮拳頭。」
林格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木頭隨之爆裂開來。奧邁耶驀然驚起,接著又跌坐在椅上,眼望著桌子。
「棚子裡堆滿了藤,」奧邁耶回答道,「井裡還有約莫八十噸膠。這是我最後一批貨了,毫無疑問。」他狠狠的加上一句。
「你瞧!」他快快的說,「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這張桌子可完了。我從老婆手上就只搶救下這一張桌子,漸漸我得像土人蹲在地上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