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二十四
一排茫茫然的臉從舷牆上伸出來,過了一會兒,一個頭髮毛茸茸的人說道:
大船上的人也一個傳一個叫著,「放手!」直到最後有人省起丟了繩索,所有的聲音突然靜止下來,小艇就飛快的盪離了縱帆船。
等到奧邁耶攀登艇尾時,四個划手已經在船上,槳木也已經擱在船尾欄杆上了。大副一直看著,突然說道:
「是的——我知道。」那一個回嘴說,「不過退潮時水流得急些。看看我們經過兩岸的情形!我敢說,這裡的流速起碼每小時五浬!」
船擱淺了,眾人把槳收起,喘著氣坐下,交抱著雙手。
「是的。」奧邁耶簡潔的說,定睛望著前面的河道。「我們得去抓一個危險人物。」
「怎麼回事?您在追什麼人嗎?」
「也許向前進還好些。」
「找大副!找大副!管事,叫大副來!」奧邁耶說道,很緊張的樣子,死命去抓住什麼人拋下給他的一根繩子。
各人抿緊嘴唇,張大鼻孔氣咻咻的拉著。
奧邁耶感到高興萬分,佯怒著說:
「到那裡去?」
那艘小艇猛然一轉,從狹窄的入口處衝過去,狹道在艇尚未失去方向前,已經變寬了。
「白老爺,您了不起,又有力氣,我嘛是個窮小子,您有什麼吩咐請快說,說了,請您看在老天爺分上放我走吧!時候不早啦!」
「好吧!算我該死!」大副隔了很久之後突然跳起來說道,「我見鬼的急急忙忙的趕去,結果卻在泥裡擱淺。算放一天假!好吧!好吧!」
「威廉斯太太,順風!別耽擱時間。妳可以沿著草叢走;那邊的籬笆壞了。別耽擱時間,別忘了這是一樁……攸關生命的事。別忘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啊。我信任妳。」
「在這河上水流總是順流而下的,」奧邁耶說。
「你這麼大叫大嚷幹什麼?」奧邁耶厲聲說著,從近處走出來。
奧邁耶向屋子走去,他的僕人們心中納罕,他究竟是從那裡這麼出其不意的跳出來的。那看更的隱隱暗示主人有隱身術,時常在晚上……阿里很不屑地打斷他。不是每個白人都有隱身術的。喏,海大王才能隱身不見,而且他分身有術,人人都知道的,除了他這個沒用的看更不知道。他對白人的了解,比野豬多不了多少!呀——嘩!
水在船邊退去,大副望著一團團泥漿露在水面上。過了一會他笑起來,用手指著這水道說:
這兩個馬來人大驚之下,都向後躍開。
奧邁耶掌著舵。大副坐在他身邊,把子彈裝進槍膛m.hetubook•com.com。裝好後,他問道:
「我們只好睡一覺挨過去了,」大副說道。「沒有東西吃,」他怏怏的加上一句。奧邁耶在艇尾伸長了腿,那些馬來人在座板中間蜷曲起來。
「你們這些傢伙住在我的房子裡——就當是自己的房子了。過些日子我可能要收回的。」
奧邁耶看著船終於開行了,總算由又冷、又餓、又不高興的人拖走了;他留在碼頭上看著它駛下河道。這時天已大亮了,天上萬里無雲。奧邁耶走上屋子去一會兒,所有人都騷動起來!奇怪那西蘭尼女人怎麼帶著孩子離奇失蹤了,行李卻留在屋裡。奧邁耶對誰也不講話,拿了手槍,又走到河邊去。他跳上一艘小船,自己划著向縱帆船駛去。他划得很悠閒,但是一到跟大船幾乎平行時,就用一種十萬火急的聲調與神色向那沉靜的船喚起話來。
他聽到裡面響了一聲,像是箱子蓋落下來。她走了幾步,然後是深深的長嘆一聲,說了幾句隱隱約約、聽不真切的話。他躡足從門口走開,在露台一角踢開了拖鞋,然後抽著煙斗進入通道裡,小心翼翼的走進去,腳下地板輕輕的作響,轉入左邊掛上簾子的入口。這是間大房間,地板上有一盞小小的羅經櫃燈——這是多年前由「閃電號」的舊物堆藏室中拿來的——作為夜燈之用,在無邊的黑暗中,微弱昏暗地發著光。奧邁耶走過去,拿起燈來,用手指捻短燈芯,使火焰亮些,但立刻抖著手指,痛苦得皺起臉來。屋裡睡著的人由頭至腳用白布覆蓋著,平躺在地上的蓆子上。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小床,罩在白色的方形蚊帳下,是四壁之間唯一的家具,看來就像是一所陰沉的廟堂中透明大理石造成的祭壇似的。一個女人半躺在地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手臂擱在小床的床上。奧邁耶跨過她伸開的雙腿時,她醒了,一聲不響的坐起來,俯身向前圍抱著膝頭,悒悒的望著地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他叫道:
「放鬆,放鬆纜索!」
「為什麼?」
「除非是那沒規矩的蠻子等膩了。這些人一點禮貌都不懂,白人不該跟他們說話,」阿里憤憤的說。
於是阿里就在院子裡衝來衝去,把各間茅屋的門踢開,頭伸進去在裡面嚇人的大叫。他在茅舍中竄來竄去時,那些發著抖、睡眼惺忪的人就走出來,在他背後楞楞的望住他,漠然大惑不解的搔著肋肢。要把這些人動員起來可真是不容易,他www.hetubook.com.com們得花些時間來伸伸懶腰,發發抖。有些人要吃東西,有個人說他病了。沒人知道方向舵在那裡。阿里東奔西跑,發命令,罵人,催了一個又一個,不時停下來急急搓手,呻|吟嗟嘆,因為捕鯨船比最壞的小艇還要慢,可是他的主人卻不肯聽他的話。
在奧邁耶爬上樓梯的時候,聽見一扇門匆匆關上的聲音。他走進露台,只看見馬麥特一個人在那裡,靠近走道的門口,看來好像正想偷偷溜走,奧邁耶看在眼裡樂在心中。那馬來人看到了這個白人,就靠在牆上不再溜了。他是一個又矮又壯、兩肩寬闊的人,皮膚很黑,一張闊闊的嘴巴,染成鮮紅色,說話時,露出一排密密的微微發光的黑牙。他的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像做夢似的游移不定。他東張西望,怏怏的說道:
「不要!不要!鯨船,鯨船!你這笨蛋,你這壞蛋!」奧邁耶大聲吼叫,看來像發了瘋似的。「去叫人去,快快備船,快去呀!」
「奧邁耶先生!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嗎?」
「我會試試看,」奧邁耶說道,全神貫注的望著岸邊,「現在小心!」
「他不會掉到河裡去吧?——說呀,你這瞎看更!」阿里凶巴巴的對那人吼道,「他叫我去找馬麥特,等我急急忙忙的回來,他卻不在屋裡。不過那西蘭尼女人在這裡,馬麥特也偷不了東西的,可是我總是不放心,等我可以去休息,晚上都過了一半了。」
奧邁耶看來焦躁不安。他掌舵掌得很差,有好幾次槳木被河道邊上的樹叢絆住,使小艇阻滯不前。其中有一次正當他們擺脫羈絆時,有一個划手在另一個耳邊匆匆說了些話,他們向下望著水流,大副也向下望。
「好哇!好哇!」奧邁耶叫道。「一道去,別耽擱時間。快去拿手槍來,趕快!趕快!」
當阿里給他主人大聲不停的喚叫吵醒,跌跌撞撞走出小屋時,只見森林上端有一抹狹窄、顫動的金帶,雲淡星稀,天快要亮了。他的主人站在門前,手裡搖著一張紙,緊張的叫道,「阿里,快來!趕快!」看見阿里出來,就衝上前去,把紙塞給他,吆喝著要他趕快備好那捕鯨船,立即出發。從他的聲調聽來,阿里還以為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立刻,立刻,去追趕林格船長。阿里辯著,給他催得心煩意亂,也著了慌。
「我們是海上人,只要我們有一艘船,能載得起三個人,每人一把槳,就不在乎有沒有屋住了,大海才是我們和圖書的家。您請吧,老爺。」
差不多過了一小時,那些划手用交替的動作,先是頭向前傾,再身向後躺,有規律的划動著推送小艇在河上飛馳,兩個坐著的人,在艇尾坐得筆挺,長長的槳木每有力的划動一下,身子就隨著有韻律的搖動一下。
他開始裝上他那煙斗,這煙斗有條長長的櫻桃木柄,一個弧形的煙嘴。他用大拇指把煙絲往下按,心想:不可以,我不該再見她。不想見。我會先讓她好好動了身,再在後面追趕——再差一艘快船追趕父親。對了!就這樣辦。
不到一分鐘,那大副伸出頭來,奇怪的問道:
「放手——放了纜索,」前槳手叫道,猛力拉著纜索。
「看哪!」他說,「這該死的河從我們這裡流出去,從那邊彎處,水都要流光了。」
「這是很要緊的——你要是去得快,最後一天算兩塊錢。」
為了要給喬安娜充裕的時間,奧邁耶在接著的半小時裡,在他院子裡遠遠的木材堆中踟躕徘徊,沿著籬笆旁偷偷摸摸走,屏住了呼吸,在屋外廁所後的草牆上貼著身子。他這樣做,是為了避開麻煩的阿里,阿里正在巴巴結結的找他。他聽見他對看更說話——有幾次在暗裡就近在身邊然後聽見他走開去,折回來,納罕不明,時間越久,越變得不放心起來。
他在右舷橫舵柄索處用力一拖。
「放槳……剛剛夠寬。」大副咕噥道。
他轉過身匆匆走開了,奧邁耶聽見他接著就在院子裡叫看更的開門。馬麥特靜悄悄的穿過門口,可是在門閘尚未在身後門上之前,他已經下定決心,萬一這白人要把他逐出小屋的話,他就把它一把火燒了,另外,還盡可能把那白人其他的房舍能燒多少就燒多少。他還沒踏進破房子,就把兄弟喚起來。
大副看到奧邁耶這麼著慌,也給他打動了。
他們耐著性,靜靜的或坐或躺。太陽升起來時,微風止息了,沒水的澗道中一片沉寂。一群長鼻猴子出現了,擠在向外的樹叢裡,專注肅穆的凝視著小艇以及艇上一動也不動的人群,不時以胡鬧的喧嚷及瘋狂的動作來騷擾一番。一隻胸口藍色的小鳥,映著斜斜的光線在細枝上輕盪,在樹隙間來往穿梭,恍如一顆藍寶石自天而降。牠那小小的圓眼睛凝望著艇上奇異而沉靜的生物。過了一會兒,牠發出一聲細細的鳴叫,在曠野充滿鬥爭與死亡的穆肅沉寂中,這一聲聽來既魯莽、又可笑。
馬麥特抬起眼來。
「到一個我們知道的地方去,」馬麥特說和*圖*書,聲音略微響一點,態度非常固執,眼望著地下。
「不!往後,往後。」
「假如要快,小艇好。鯨魚船追不上,不比小艇!」
「都妥當了!」奧邁耶喃喃自語的說著,從桌上一個抽屜裡拿出些爪哇煙絲。「現在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就跟我不相干。我叫過那人到河流上游去,我催過他的。他會自己這麼說。好的。」
大副說,「我們是順著水流的。」
「不錯,我們擱淺了。」奧邁耶鎮靜的說,「真倒楣!」
「不可,老爺,我們不去,」那人低聲用粗嘎的聲音說。
於是阿里就朝著屋子踱回去,大聲的打呵欠。
「很棘手的事,在退潮的時候,」大副冷冷的說。「到底夠不夠時間划過,您最清楚了。」
這是一道陰沉的窄流,陽光從頂上交錯高聳成拱形的樹隙透進來,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灑落點點金光。高處枝葉濃密處充滿喁喁低語,輕輕顫動,永不止息。爬藤植物爬在密集的樹幹上,大樹斜斜倚著,潮水沖走樹根的泥土,使大樹看來既不安全,又不穩當。在這瘴癘暗流、不見天日的地方,腐葉殘花敗枝枯草的腐蝕氣味濃濁刺鼻,好像隨著那曲折逶迤的河道,永存不屈的陰影,淤積在發亮的死水上。
「主人!主人呀!主……」
他拉著操舵,把船的前端衝入岸上,為了沒法開脫,又花去了時間。
「用力!大家用力!」大副焦急的催促著。
「退回去,退回去,我們一定得往回走,」奧邁耶叫道。
「我們要在這裡一直待到黃昏了。」他說道,高高興興的認了輸,「我已經盡力而為了,沒法子。」
這傢伙看來迷迷糊糊猶疑不定,可是奧邁耶對馬來人瞭若指掌,從他臉上看來很有把握,知道沒有什麼可以打動這傢伙去走一趟了。他催促道:
奧邁耶沉著的把這個人端詳一番。他怎能看出他是否……有了!最近他雇用過這個人跟他的兩個兄弟當船上短工,運一批補給糧食、斧頭等到距此相當遠的河流上游一個採藤營裡去。路上要三天來回。他現在就用這個法子來試探他。他漫不經心的說:
「事情危險嗎?你要人幫忙嗎?我來……」
「我要你立即出發到那營地去,給船長送封信去,一天一塊錢。」
「我也挺喜歡追人的,」大副說道。後來,看到奧邁耶一本正經沉思的樣子,有點自討沒趣,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先生……小艇給您。快快備船!水手長,幫幫忙!……奧邁耶先生,艇在船尾放下來了。」他和*圖*書說著又朝下看看,「上去吧!先生,划手沿纜索下來了。」
奧邁耶一手拿著冒煙的燈,一手拿著煙斗,站在帳子罩著的小床前望著他的女兒——望著他的小妮娜——望著他自己的一部分,望著這人性中無知無覺的一小部分,這對他來說包含了他整個靈魂。他好像沐浴在一股光明溫馨的暖流之中,這溫馨之情比世界更闊大,比生命更可貴。這是在那些難以捉摸、歪曲失形、恐怖嚇人的存在黑影之中,唯一真實、甜蜜、美麗、安全、活生生可以捉摸的東西。他望向她的將來,在他那張給燈火小小的黃暈照著的臉上,湧起專注忘我的表情。他的確看到許多東西。動人燦爛的事,以一幅幅光輝的圖畫,神奇的展示在他面前;是燦爛、快樂、無比光榮的事件組成的圖畫,這些會組成她的一生。他會幹的!他會幹的,他一定會!一定會——為了這孩子!他這樣在靜靜的夜裡站著,自失在輝煌迷人的美夢中時,縷縷細煙向上升起,在他頭上散成隱隱的藍霧,他看起來出神入定,異常感人;像是一個神祕宗教的虔誠信徒,正在全心全意,默不作聲的膜拜,在一座供奉一個閉目孩童的偶像的透明精緻神壇之前焚香,供奉一個脆弱無力、酣睡無知的小神的純淨、虛空的神壇!
「我們要到別的地方去走一趟。」
他走近辦公室的門口,把煙斗從唇上拿開,說道:
「大船哪,啊嗨!大船哪,啊嗨!」他叫道。
「唔!」奧邁耶低吼一下。然後突然說,「在前面兩個島之間有個通道,可以省掉四哩路途,可是這個島,在旱季水低的時候,就像一個島似的,中間只有一條泥溝。不過,我們還是值得試一試。」
可是,他雖然心焦的急於離開,卻懶洋洋的向後一靠,靜靜的,漠不關心的樣子。直至大副上了小艇,跨過座板,在他身旁坐下,他這才好像清醒過來的叫道:
「阿里,你可以走了,今天晚上沒你的事了。」奧邁耶說著。「馬麥特在嗎?」
「先生!」
「史旺先生,請你馬上把那艘快艇備好,馬上。我以林格船長的名義要的,我一定要這艘艇。攸關性命的事。」
「哈囉!」他叫道,「喂!奧邁耶先生,您瞧!水在流出去,看那邊,我們要擱淺了。」
「太遲了,」大副突然說。「槳已經碰到底了,我們完了。」
奧邁耶抬起頭來。水都流光了,只見一道弧形的泥路軟軟的黑泥在平滑閃亮的表面下,隱藏著狂熱腐敗及罪惡。
「收槳!」大副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