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藝術
Ⅲ
然而答案是清楚的,船發現了主人一時的軟弱。在陸上與海上所有活的東西當中,只有船不受空洞的裝腔作勢的欺騙,她們可不吃她們的船長那一套拙劣的手段。
我回答「是,是,先生」,真心相信這會是一場漂亮的表演。我們以氣勢不凡的方式衝向那支船隊,在那些荷蘭、英國以及稀稀落落的幾條美國和一兩艘德國船上,準有不少張嘴瞪眼的人用目光追隨我們——他們全都在八點升起旗幟,好像歡迎我們的到來。如果我們真的成功,那本來會是一場精彩的表演,可是並沒有實現。由於只顧個人出風頭,那位真正優秀出色而又謙遜的船長,做出了違反自己本性的事情。丟臉的失敗是他為這場莫大的罪過所付出的代價。那本來也許更沉重,不過我們沒有衝上岸,也沒有把那艘較矮的桅杆漆成白色的大船撞開一個大洞,但我們沒有讓兩只錨的錨鏈失去控制倒是奇蹟。原因可以想見,那是我沒等聽清楚他斬釘截鐵下達「放」的命令就行動了。那一回他是用多嗦的嘴唇發出完全陌生和顫抖的聲音,我一聽到這聲音便毫不猶豫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兩只錨都放下去,其快速使我至今回想起來都為之驚訝。一艘商船的錨從來沒有放得如此乾脆利落的,而最後兩只錨都咬住了。要不是它們埋在水下十噚深的汙泥中,我可能要親吻它們粗糙冰涼的錨掌。最後他們突然讓我們的船停在一艘荷蘭雙桅橫帆船旁,而她的艏斜帆柄捅穿了我們的艉桅縱帆——還不算太糟。我們超出泊位整整一英里。
他們當中有些人頗像皇家學會某種類型的會員,從不以獨創性的特長或新鮮大膽的靈感來使你驚異。他們是穩當的,非常穩當,莊嚴地四處走動以確保其神聖而空虛的名譽不受損害。姓名是討厭的,但我記得他們當中一個人,他本來也許可以當他們的主席,皇家航海學會的會長。他那飽經風霜的漂亮面孔,肥大的身材,襯衫的硬前胸,寬大的袖口,金袖口,虛張聲勢和與眾不同的神情,在他從停靠於悉尼(Sydney)圓形碼頭的船上走過跳板登岸時,給謙卑的旁觀者(裝卸工、理貨員、海關港口稽查員)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聲音深沉熱情而專斷——那是水手中王子的聲音。他做任何事情都帶有引起你密切注意的神氣,並且使你產生期望,但結果卻離不開那一套,毫無什麼啟發意義,無法讓你有刻骨銘心的教益。他把他的船管理得井井有條,要不是在細節上有點過分挑剔,那本來是夠水平的。他的高級船員愛表現得比我們其他人要高出一等,但他們內心的厭煩也表現在他們的態度上,對服從船長狂熱的花樣實在缺乏興趣。只有實習生那約束不住的精神,才不受那位藝術家的莊嚴可敬但並不出色的才能所影響。這批青年一共有四名:一個是一名醫生的兒子,另一個是上校的兒子,再一個的父親是珠寶商,第四個的姓氏叫春提曼,他的門第出身我只記得這一點。儘管他們的指揮員是一個和善的人,堅持要把他們介紹給城裡最有教養的人士,以防他們跟別的船上的不良少年同流合汙,但說來遺憾,他們在他背後做鬼臉,沒有一絲感激之情,而且毫不掩飾地模仿他尊嚴的神態。www.hetubook.com.comhetubook.com.com
但那個不提也罷。有幾位船長對我性格的影響至今痕跡猶存,他把建立在手段和目的的正確判斷上的熱烈思考跟堅決行動結合起來,這是一個實幹家最優秀的品質。一個掌握航海藝術的人,不論他創造的是一種人格,發明一項對策,或者發現複雜情況下的問題,他都是一名實幹家。
過去,一艘船的每次航程就像賽跑。一等口袋裝滿信件的領航員越過船舷上岸,她的帆桁就急不可耐地做好揚帆出海的準備。這是一場跟時間較量的賽跑,一場跟超過普通人期望的理想成績的賽跑。如同所有真正的藝術,一艘船舶的一般操作和特殊情況下的處理,可以由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愉快地加以討論。不過他們不光是為了生活,而是出於興趣、性格、愛好等各種特點來從事這項工作的。他們的職業是為了從天空和海洋的無窮情hetubook.com.com緒變化中,取得最好和最切實的效果,不是為了表面好看,而是在他們實質的職業精神上人人都如此;他們要盡量真誠地認識這一點,從這一現實盡量地吸取靈感,如同在畫布上塗抹的畫家一樣。在這項優美藝術的大師中,其氣質性格的差別是巨大的。
這位航海藝術的匠師是個人物,如此而已;但我說過,在我所知的一些船長中,他們的性情是有無窮的差別的。有的是出類拔萃的印象主義者,他們把對上帝和無邊的海洋的畏懼深印在你腦海裡——或者,換句話說,恐懼溺死在種種可怕而壯麗的情況下。你也許想在水中窒息而死,因此在哪裡都無所謂;對此我難以確定。我也許是過分敏感吧,但我坦言,突然一下掉進漆黑喧囂的怒海中,這個想法總是使我產生畏縮的感覺。在一口池塘裡淹死,雖然可能被無知的人說成是不光彩的命運,然而跟有些人一生的結局相比,猶可說是平安和光明磊落的;對那種結局我在費力拚搏的間隙,光是想,在精神上就不寒而慄。
我也知道有那樣的船長,他們的藝術在於能避免種種可以設想得到的事故;無需說他和*圖*書們在自己的本行上從沒做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但他們也不會為此而被人瞧不起。他們為人謙虛,明白自己的能力侷限,但他們的師傅並沒有把聖火交到他們冷靜而技術嫻熟的手裡。我特別記得其中的一位,現在已經離開大海而安息了,但準是他的性情讓航海變成幾乎是和平的旅行。曾經有那麼唯一一次他大膽的露了一手;一天清早,隨著持續的輕風吹拂,他指揮船開進一處擁擠的近岸錨地。但他在這次本來可以成為藝術曲的表演中並不名副其實;他老替自己打算,渴望追求引人注目的表演和華而不實的榮譽。
這算不上藝術。後來船長害躁地對我含糊其詞地說:「不管怎麼樣,她不會及時轉側,是出了什麼毛病呢?」我什麼也沒有回答。
圍繞一個沐浴著清新空氣和陽光的樹木森森的岬角,我們面前展開一批停泊的船隻,就在前方離我們約半英里處。他把我從船首的崗位上叫到船尾,接著把棕褐色手上拿的雙筒望遠鏡轉過來轉過去,說道:「你看見那條又大又笨,較矮的桅杆是白色的船嗎?我打算在岸與她之間佔一個泊位。現在注意隨著頭一道命令而馬上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