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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西把湯搞得這麼苦？我奇怪大副能把這麼難吃的玩意嚥下去。我肯定是廚師舀了鹽水錯放進來了。」

讓船上陸的是船長，使船脫險的是我們。

他沒有做出要我吃或他自己也吃的表示，直到我好幾次以咳嗽暗示他才注意到。我以愉快的語氣跟他交談工作上的事情，用充滿信心的口吻結束：

我走進船長的房艙，他正坐在餐桌的主位如同一座雕像。在那間漂亮的小小房艙內，樣樣東西都有一種奇異的恪守其職、紋絲不動的意味，例外的是那只吊桌整整七十天搖擺不停，然而幅度很小，依然安靜地放在盛湯的蓋碗上方。什麼也沒改變船長那飽經滄桑的面容，那是被風和大海盡情地塗抹出來的；但是在他兩簇漂亮的鬢髮之間，他的頭部，一般情況下是充滿紅潤血色的，現在卻死一般慘白，像一只象牙的穹頂。他顯得異常地不整潔。我看出那天他沒有刮鬍子；可是自從我們離開英吉利海峽以來，即使在惡劣的天氣下，我們的船在驚濤駭浪中度過的那些日子裡，也從沒有一個早晨使他如此不修邊幅。事實上如果一艘船擱淺了，那船長準是不可能安心刮鬍子的。我也曾經指揮過船隻，但我不知道是否這樣，因為我一輩子也沒刮過鬍子。ｈｔｔps://ｍ.heｔｕｂooｋ.ｃoｍ•ｃｏm

「是啊，是啊；船長讓船上陸，而我們卻使她脫險。」

那就是為什麼「擱淺」在很大程度上是這麼出人意料之外的緣故。事實上除了那些事先短暫地瞥視到的危險情況外，它們全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它讓人充滿刺|激和興奮，像是從一個難以置信的愚蠢夢境中猛然和*圖*書甦醒一樣。

「我們會在半夜前使她脫險。」

這一怒斥使服務員只好侷促不安地低下眼皮來代替回答。

晚上突然陸地恰好在你的船首隱約出現，或者有人發出「前方的水面有碎浪」的呼聲，於是某個長期的錯誤，某種由自欺，過分自信和錯誤的推理所形成的複雜的大廈，在致命的一下震盪中和你的船的龍骨喀嚓喀嚓地，比方說，擦過一片珊瑚礁的撕心裂肺的經驗中倒塌了。那種聲音儘管無法與世界末日到來的兇猛程度相提並論，可是對你的靈魂來說卻可怕得多。一旦從那種混亂中清醒過來，你對自己的謹慎和洞察力的信念便又恢復了。帶著這種信念：不可能是你的行動所造成的，而是某種意外事故的神秘陰謀發生作用的結果。你自問，我到了什麼地步呢？我究竟怎麼會到這一步的呢？海圖完全錯了；假如海圖沒有錯，那麼海和陸就換了位置和圖書；你的不幸將永遠難以說清，因為你總是跟你的受託感一同活著。那是你閉上眼睛時最後意識到或睜開眼睛時最初意識到的東西，好像你的精神在睡眠的時間內也牢牢把握著你的責任感不放。

不管船有沒有希望，一旦擱淺你就得在她身旁盡最大的努力。經過努力也許可以挽救她，你的智謀和堅毅承受起沉重的負罪感和失敗的壓力。在大霧瀰漫中，在未經探測也未標明的海上，在危險的海岸，遇到變化莫測的海潮時，都可能擱淺，也都情有可原。但是不論救成功或失敗，那場真實而持久的危險都給船長留下一種明顯的失落感，那種留在嘴裡的苦味，潛伏在人生的一切生活面。那種感覺也是一種收穫。一個人也許會因此反而變得更好，但他絕不會是同一個人。達摩克利斯（Damocles）看到了用一根頭髮掛在頭上的那把劍，雖然一個好人未必由於這樣一種知識而變得少一些價值，不過從此以後宴席的味道就不一樣了。wｗｗ•ｈeｔｕboｏk•cｏm.cｏm

他連頭也沒抬只淡淡地笑一笑，好像是自言自語：

然後他抬起頭來，生氣地指責服務員。後者是一個瘦長而惶惶不安的年輕人，有著一張蒼白的長臉，兩只大門牙。

多年前我作為大副時跟一樁擱淺的事件有關，但這事故對船舶還不至於造成致命的後果。我們一口氣工作了十個小時，把錨安排好，準備在漲潮時迅速起航。當我在甲板上依舊忙前忙後時，我聽見身邊的服務員說：「先生，船長問你是不是打算進艙吃點東西ｗｗｗ.hｅｔｕboｏk•ｃoｍ•ｃom。」

你在心靈上沉思默想你的惡運，等到你的情緒慢慢改變，冷靜的懷疑偷偷地深入你的骨髓，使你從另一個角度認識了原先難以解釋的事實，那就是你捫心自問的時候了：我究竟怎麼會蠢到那種地步呢？你準備拋棄對自己一貫正確判斷力的信念。對自己的知識、忠於職守，以及直到那時你認為自己身上具有的一切優秀品質的信念，這些東西使你獲得每天的麵包，使你從別人的信任中獲得道德上的支持。

湯一點也沒有毛病。我又喝了一句。由於我帶頭跟心甘情願的大夥艱苦工作了好幾個小時而心裡暖乎乎的；又因為我操作笨重的鐵錨、纜繩、救生艇卻沒出一丁點事故而得意洋洋；也因為科學地把船的首錨、中錨和小錨安排到確切的位置而滿心歡喜，我相信它們會極為出色地完成任務的，擱淺的苦味輪不到我來嘗。這一經驗姍姍來遲，但只有到那時我才理解到負責人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