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的河
Ⅱ
在格雷夫斯恩德擁擠的房屋和埃塞克斯岸上醜陋不堪的紅磚大樓之間,船舶相當聽河流的話,由它掌握。那種孤獨寂寞的細微跡象,隨她直到下霍普河段的海之魂,在上文提到的第一個河灣處已捨她而去。空氣中不再有帶刺|激性的鹹味,諾爾以下一排門檻似的沙洲之外,無限開闊的自由感也隨之而去。海水湧上來經過格雷夫斯恩德,搖晃著沿這個城市水面放置的大浮標,而大海的自由也到此為止,讓鹹苦的潮頭向辛勞的人類所設計的裝置、建築和需要屈服。碼頭、上陸處、碼頭門、水邊的階磯,接連不斷一直到倫敦橋,河上充溢著人們幹活的嘈雜聲,帶著一種有威脅性的咕噥聲調,好像是一陣不息的急風所發出來的。上游是如此平和,下游如此寬廣的河道,被迫在磚石、灰泥、鏽鐵、發黑的木頭、積滿汙垢的玻璃中間流動。河面布滿由短槳和螺旋槳划動的黑色駁船,超載著各種船隻,垂懸著纜繩鐵索,籠罩著高牆的陰影,為它的河床形成一道陡峭的峽谷,煙塵瀰漫。
從倫敦橋至亞爾培碼頭(Albert)的泰晤士河河段對另一邊的河濱港口來說,猶如是處女林地。那是自然長出來而不是人工培植的,它使你想起一座由亂七八糟、各種各樣、難以穿透的建築物所組成的叢林,它沿著河岸排成一條線,不是有目的按計畫地種植培育,而好像是由分散的種子偶然長起來的。如同覆蓋一片尚未開發的荒野幽谷的灌木和匍匐植物,它們糾結地生長在一起,把倫敦無限豐富多彩、生氣勃勃、火熱沸騰的生活加以掩藏。然而在泰晤士河別的港口則不是這樣。它們對河敞開胸懷,其碼頭猶如寬大的林中空地,街道則像為了方便貿易而從厚實的原材中開出來的林蔭大道。此時我想到曾經見過的河港,比方說安特衛普(Antwerp)、南特(Nantes)或波爾多(Bordeaux),甚至古老的盧昂(Rouen)。在盧昂,船舶的守夜人把手肘靠在船欄上,注視商店的櫥窗和燈火通明的咖啡店,看著觀眾從歌劇院進進出出。但是倫敦,最老和最大的河港,它的河濱露天碼頭的距離至多不過一百碼,在夜晚卻猶如森林的表面,黑暗而難以通過。那是河濱的河濱,在這裡只能看到世俗生活的一面,只有一種人在水邊辛苦地幹活。沒有燈光的高牆好像是從泥地裡冒出來似的,擱淺的駁船便躺在泥地上;狹窄的胡同一直通到岸沿,好像猛力衝開灌木和倒塌的廢墟中的小徑,大批狩獵的人從此而過,來到熱帶的河邊飲水。和_圖_書
「行啦,行啦,我們總不能一下子就把樣樣事情都做好。」
從東面而來,燈船的鮮明色彩把由一位海軍提督(駐諾爾灘的海軍司令)管轄的河流部分加以劃出,更為突出泰晤士河口的廣度以及它的單調沉悶。但很快船的航線打開了美德威(Medway)這個入口,軍艦停泊成一行,維多利亞港的長長木防波堤突出水面,為數不多的低矮建築物像是在一片荒野和未經探測的海岸上匆忙建立起來的居留地。著名的泰晤士河的棕褐色駁船聚成一堆停在水面,好像浮游在池面上的飛鳥一般。和巨大的河口氣勢雄渾的水面相比,集中全世界這麼多的勞動和心思的倫敦港口,其交通運輸就不算什麼了。河口的船隻分散開來,形成一條條單薄的線路,通過由諾爾的燈船分別指示的許多條航道,連綿不斷地向東而去。沿岸的交通大都向北,深水的船隻大都向東,通過當斯,一直到天涯海角,世界最偏遠的盡頭。河岸逐漸開闊,在灰色且煙霧迷濛的遠方低落下去,那裡浩瀚的大海接納著從倫敦隨潮汐的變化而開出的由相當多船舶所組成的商船隊。她們一艘接著一艘,緊靠著埃塞克斯(Essex)的沿岸而駛,就好像一串念珠,由善於管理的船主組織起來,一艘艘開向大海以賺取更多的利潤;同時在近距離海面向內陸航駛的船舶,則是單獨地結成一群,在靠近沃福德尼斯(Orfordness)與北福蘭之間河口的地平線下開進來。她們全在諾爾那個單調灰色背景上的溫暖紅點處會合,遙遠的河岸一起朝西延展,低矮平坦,像一條巨大運河的邊。泰晤士河的近海河段是整齊筆直的;一旦把錫爾尼斯(Sheermess)拋在後面,它的河岸就似乎荒無人煙了,除開騷森德(Southend)的一簇房屋,或這裡那裡孤零零的木突堤,讓油輪卸下她們危險的貨物。有著扁而圓頂蓋的矮而圓的石油儲藏罐,越過河灘的前沿窺視,彷彿是中非土著人的一個草屋村落,不過是用鐵仿製的。沿著發亮的黑色淤泥灘的邊緣,平坦的沼地擴張開來有好幾英里。在遠方的背景上陸地高起,林木蓊鬱且綿延不斷的坡地擋住了視野,遠遠地形成一個沒有盡頭的矮樹叢生的堤壘。m.hetubook.com.com和_圖_書
在倫敦的水濱設施發展之後,碼頭順利地擴大開來,平靜而不引人注意地在建築物中消失了,好像幽暗的礁湖藏匿在稠密的森林中。它們躲在蓋起來的錯綜複雜的房屋中間,只有幾根桅杆的頂端露出在某座四層樓高的倉庫屋頂上。
諾爾灘在低潮時依舊被海水淹沒,從不為人所見;但是諾爾這個名稱卻使許多有關國家存亡的歷史事件、戰役、艦隊、叛亂、城郭、守衛等,呈現在你的腦際。這個不同尋常的河口地點,紀念的中心,在鋼灰色的海面上由一艘漆成紅色的燈塔船從兩英里外照射出來,這隻船看上去像一個便宜且怪異的小玩具。我記得頭一回沿河而上時,對那個鮮明的小巧玩意驚訝不已——那是一個迷失在廣袤的灰色背景上的溫暖小紅點。我愕然一驚,好像地球上最大城市的航道之主要燈標必然、而且應該是以雄偉壯觀的氣派出現的。可是,瞧啊!一條駁船的棕褐色斜撐帆擋著它,讓我完全看不到。
這些屋頂、桅端、高牆和橫杆,是一種奇異的結合。我記得有一次深切地感到這種關係的不協調。我是一艘優良貨船的大副,載運一船羊毛從悉尼出發,經過九十天的航程,剛剛抵達倫敦的碼頭。事實上我們到達還沒有超過半小時,我還在忙著把她繫在一座高大的倉庫前一個非常狹窄的碼頭石樁上。這時一名下巴蓄著鬍鬚,領船員夾克上釘著銅釦的老頭,匆匆沿著碼頭趕來,厲聲叫著我的船名。他是一位我們稱為安排泊位的官員——不是為我們安排好泊位的那一個,而是另一位,他原先忙著在碼頭另一頭安排另一艘汽船。我從遠處就看得出他瞪著湛藍的眼睛盯視我們,好像著了迷一樣,帶著一種古怪的專注神情。我納悶那位值得敬重的海上www.hetubook.com.com老手是不是發現了我的船的索具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地方,因此我也急切地往上瞧。但我看不出有什麼毛病。我懷著內心的驕傲想,也許那個該退休的老同行不過是欽佩船的索具井井有條吧;因為大副主要負責船的外觀,故而船的外部情況如何,決定他該受表揚或批評。與此同時,那個老水手(他全身都寫著大大的「前沿海商船船長」的字樣)穿著他笨重的靴子,一拐一拐地走到跟我們並排的地方。他揮舞著像海豹鰭足一樣短而粗的胳臂,手掌紅得像一塊生牛排,用低沉微弱的咆哮聲向船尾招手,好像一團北海濃霧的樣品永遠塞在他的嗓子裡:「改變方向啊,大副先生!假如你看不分明,你的頂桅帆桁馬上會戳穿倉庫的窗戶!」這是他對美麗的帆檣發生興趣的唯一原因。我承認有一陣子我是被帆桁和窗戶之間的異乎尋常的關係給搞懵了,你絕想不到頂桅帆桁跟打破窗戶之間有什麼聯繫,除非,真的,你是一名有經驗的倫敦碼頭調配員。這位老夥計以充分的效率執行他在這個世界小小的一份工作任務,湛藍的小眼睛看出幾百碼外的危險。他那患風濕病的雙腿,多年來走在沿海小船的甲板上平衡著那個矮胖的軀體,已經累了,並且由於不斷踩在碼頭邊的石板上而造成的疼痛,匆忙及時趕到而阻止了一場滑稽的災禍。我恐怕是有點怒氣沖沖地回答他,好像我已經預先知道了一切。
他待在近處不走,自言自語地咕噥,直到帆桁在我的命令下調轉方向,避開了窗戶,然後他才重新提高他含糊的聲音說:
然後在稍稍彎曲的下霍普(Lower Hope)地帶,成簇的煙囪清晰地進入眼簾,又高又瘦,高聳在格雷斯(Grays)與格林海特(Greenhithe)一排排水泥蓋的工廠之上。映襯著壯麗夕照的一大團火焰,在煙囪頂上靜靜地冒出濃煙,它們給這片景色平添了一種工業的特色,表示在這裡進行的是勞動、製造和貿易,如同遙遠的海島珊瑚灘上的棕櫚樹表現的是鬱鬱蔥蔥的優美和熱帶的自然活力。格雷夫斯恩德(Gravesend)的房屋擁擠在岸上,結果是一片混亂,彷彿是從後面的山頂上倒塌下來的一樣。平坦的肯特郡(Kentish)河岸到此為止。一群蒸汽發動的拖輪停靠在許多凸式碼頭前,一個顯著的、從海上可清楚望見的第一個教堂尖塔,在亂作一團的房屋上,表現出一種優美的沉思神態,一座精緻建築寧靜的風姿。但在另一邊,平坦的埃塞克斯這一面,一座奇形怪狀和孤零零的紅色建築物,一大堆有許多窗戶的紅磚和一個石板瓦屋頂,比阿爾卑斯山的山坡還要陡峭,以可怕的醜陋模樣高聳在河道的彎曲處;那是周圍好幾英里內最笨重的樓房,像一家旅館似的,彷彿是從西坎辛頓(West Kensington)的大街上流放到此地來的公寓大廈(全部出租)。就在樓房的不遠處,可以說,在一個由石塊和木樁築成的凸式碼頭上,豎立著一根白色的桅檣,瘦如麥稈,上面橫掛著一根好像織針的橫杆,這是用來懸掛旗幟和氣球以表示氣象變化的。這根桅杆守望著下方一系列碼頭的笨重大門,而船舶的帆檣和煙囪的頂端在一排排波紋鐵屋頂上窺視。這是蒂爾伯里(Tilbury)碼頭的入口,它是倫敦所有碼頭中最近代也是最靠海的。https://m.hetubook.com.com
「還不太遲,」他批評的眼光看看倉庫高聳的一面,「那是你口袋裡的半金幣,是你應該當心的事,大副先生。在你開始把船停靠在碼頭之前,你應該首先注意這些窗戶。」
這是個好心的建議。但是人想不到樣樣事情,也預見不了像星星和啤酒花藤支柱這類表面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究竟為什麼會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