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列莫林諾」號
Ⅵ
「還能有誰呢?壞蛋!他準偵察你好幾天了。這全都是他幹的。在巴塞隆納失蹤了一整天。叛徒!把他的夾克賣了——租了一匹馬。哈!哈!幹的好事。我告訴你,是他叫緝私船來追捕我們的。……」
由於我們的欲望、思想和疑惑的性質是跟我們的無限渺小成比例的,我們甚至以自身的精神境界所達到的高度來衡量時間本身。幽禁在個人妄想的限度內回顧人類歷史的三十個世紀,那比我們自己的三十年生活似乎都顯得更短促。在我的回憶中,多米尼克.塞爾沃尼所佔有的位置,是跟充滿奇蹟和恐怖的傳說中那些海上飄泊者的位置並列的,是跟那些命運已經決定、信仰不誠的冒險家的位置並列的。被喚醒的預言家的影子,向他預言他將扛著一支槳進行一次內陸旅行,直到他遇見從未看過船和槳的人。我似乎覺得我能看到暮色中他們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並肩而行,這兩個熟知大海神秘傳說的不幸的人,背負著他倆艱苦的職業標識,被沉默好奇的人們所包圍:即使我,也同他們一樣,背離大海之後,在暮色蒼茫中帶著這幾頁文字,同樣希望在內陸的一個山谷裡,找到耐心的聽者無言的歡迎。
我們在這個地區一個熟悉的地方登陸。多米尼克親自接過一支槳。我揣測他是考慮到我們馬上就要涉過的一條小河,在這條河上有一隻破爛的平底船,常常缺撐杆。但是首先我們得登上海角後面的一塊高地,他扶我站穩。我眼睛昏花,感覺頭沉腦脹。在高坡頂上我抱住他停下來休息。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我這時有了勇氣轉和*圖*書過頭來。我們的人到處蜷縮在甲板上,神情焦急、沮喪,都朝一個方向觀察後面追來的緝私艇。那天早晨我頭一次看見塞薩伸直身體在靠近前桅的甲板上躺著,我納悶這以前他躲到哪裡去了。可是他也許一直就在我左右,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們全神貫注去觀察我們的命運,互相沒有去注意別人。那天早晨沒人吃什麼東西果腹,不過一直有人到承雨水的水桶跟前來喝水。
彷彿是要驅逐這個名字的發音,多米尼克做出那個大力一揮,把人打翻的手勢。我退後一步,害怕地瞪眼望著他。他敞開的襯衫露出肌肉結實的脖子和濃密的胸毛。他把船槳筆直地插在地上,慢慢地捲起右手的袖子,把胳臂袒露在我面前。
多米尼克直視著我,他用平靜的聲調問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挨近他,盡可能表現出漫不經心的神態,用壓低的聲音告訴他鎖櫃給人打開了,帶錢包的腰帶不見了,昨晚還在那裡。
「你本來準備打算怎麼樣?」他問我,一邊激烈地哆嗦。
「哪兒都行。你問的是什麼問題呀!年輕人。你對一個家庭有那麼一段經歷的人問這個問題簡直是個孩子。噢!叛徒!是什麼讓我承認那個貪婪的魔鬼崽子是我們家的人呢?賊,騙子,膽小鬼,撒謊的人——別人可以對付過去,可我是他叔叔啊。我願意他把我毒死——臭肉!但這個:我,一個擔負秘密工作的人,一個科西嘉人,應該為把他帶到你們船上來而請求你們的原諒,因為我是這條船的船長。一個塞爾沃尼家族的人,他
和*圖*書
出賣了你們——一個叛徒!這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我請求你的寬恕;你可以對我多米尼克臉上吐痰,因為一個我們家族的叛徒把我們通通抹黑了。人與人之間盜竊可以退賠,謊言可以改正,冤仇可以報復,但是像這樣的叛賣又怎麼進行補救呢……沒有辦法。」「還沒到時候。我等那陣風颮過去。」他低聲說。隨後過了沉重的幾分鐘。
「這,」他極其從容地,以超人力量控制的聲音隨著他被壓抑的激|情而顫抖,「是進行打擊的那只胳臂。我恐怕是你的黃金起了關鍵的作用。我把你的錢全忘了。」他在突然爆發的痛苦下緊握著自己的手。「我忘了,我忘了。」他憂傷地反覆說。
「多米尼克,塞薩呢?」
「我一拳打過去,這小子像石頭一樣掉了下去。帶著金子。是啊。但他有時間從我眉光裡看得出只要我活著,什麼也救不了他。難道我沒有權——不正是我,多米尼克.塞爾沃尼,把他的侄兒,一個叛徒,帶到你們船上的嗎?」
這人服從了命令,雖然驚訝但沒有吭聲。別人不安了起來,豎起耳朵聽著。我聽見他們嘟噥:「現在怎麼了?我們是不是打算開進什麼地方然後逃跑?船長知道他要幹什麼。」
多米尼克向前走去。他暫停腳步,目光朝下看看甲板上的塞薩。如我前面說過,他正伸直身體俯臥在前桅旁。多米尼克越過他,在前帆下離開我的視線隱沒了。前方我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張開的、寧靜的前帆,像一只影影綽綽的巨大翅膀,我也不可能見到什麼。但多米尼克有他的方向感。他的聲音和-圖-書從前方向我傳來,喊聲小到剛好能聽見:
「你覺得自己可以獨自走那麼遠,一直走到那些房子嗎?」他平靜地問我。
我認為實際上我暈過去的時間不會超過幾分鐘,但是當我甦醒過來時,救生艇藉著風力駛進一個避風的小灣。兩名水手用槳使她保持直線而行。多米尼克,胳臂搭在我肩上,支撐我坐在艇尾。
我跑到下層的房艙內。我在那裡一只鎖櫃內存放著一萬金法郎。船上的這等款項,就我所知,除了多米尼克外,別人一點影子都不知曉。在我回到甲板上來時,多米尼克轉過身來,正從他的披風風帽下窺視海岸。克魯克斯角(Creux)把前方的視線給擋住了。左邊有一個寬大的海灣,海灣中的海水遭猛烈的風颮撕裂和掃蕩,好像充滿了煙霧。船尾方向的上空呈現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在我們右面的下方,寬闊而煙靄朦朧的海灣是空蕩蕩的。多米尼克遵守他的諾言。環繞特列莫林諾號勇敢的心對著它一下撞得粉碎而沉入深海永遠安息的那塊黑色的岩石,看不到一塊碎片。空曠遼闊的海面為霧靄所籠罩,在漸弱的風颮中心,像幽靈似的,在風帆的全力推進下,沒有意識到我們的舉動的緝私船橫衝直撞,依舊朝北方追趕。我們的人已經走下另一邊山坡,尋找從經驗得知總是不易找到的平底船。我以昏花迷糊的目光從後面看著他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掌好舵,先生,」多米尼克突然打破沉默,用嚴竣的口氣說。「把好舵。」他把風帽湊到我耳畔。「這二桅船交給你了。這一擊你必須親自下手和圖書——我還有一項別的工作要做。」他對操舵的水手大聲發出命令,「讓這位年輕的先生掌舵。你和別人在一旁聽命令快速改變航向靠岸。」
「……告密,」他聲音鬱悶地嘟噥著說,「一個塞爾沃尼家的人!啊,倒楣的哥哥!……」
「喂,年輕人!」
說起碎裂的船殼和粉碎的木頭,真是一言難盡。在我的心靈上,沉船隨之帶來的厭惡與恐怖,無異於謀殺,也如同一下毀滅了一顆充滿活力的忠實的心,使我悔恨難忘。頃刻之間飛騰的速度變化和猛衝;緊接著是猛烈的撞擊,死亡,平靜——可怕的靜止的片刻,風的歌唱變成淒厲的哀嘆,洶湧的波濤環繞著屍體慢慢而威脅地沸騰。我在注意力分散的瞬間,看到前桅下帆横桁隨著激烈的一擺而前後紛飛,人們成為一團,恐懼地咒罵,瘋狂地拉著救生艇繩索。我懷著異常的樂意看到熟人,並發現塞薩也在他們中間,認為多米尼克舊日為大家熟悉而起作用的手勢,他有力的胳臂平揮。我清楚地記得我的自言自語,「當然,塞薩一定得沉下去。」接著當我手足亂爬時,我放開了擺動的舵在我耳朵下邊猛擊一下,我被打翻而失去了知覺。
我握著舵柄,按他原先的指示辦。我又聽到他微弱的聲音,隨即我才聽從他的指示將舵把直。過去沒有船隻這麼歡暢地走向她自身的死亡。她忽起忽落,好像在太空裡飄浮,又如離弦的飛箭嘎嘎地向前衝刺。多米尼克在前帆腳下彎曲著身子重新露面,他穩穩地靠著桅檣站立,抬起食指,處在一種全神貫注,期待什麼事情發生的狀態,而胳臂就在撞擊發和*圖*書生前一秒放下來在身側。我見到手勢於是咬緊牙關。然後——
「我準備好了。」
「我覺得可以。但為什麼?你要往哪兒去,多米尼克?」
「自然是想圍在腰上。」我回答,聽見他的牙齒格格地響,使我一驚。
他把槳從地裡抽出來,幫我小心地走下斜坡。整個這段時間他一次也沒有正面瞧我。他把我們渡過去,然後又扛著槳,等我們的人走了一段路再把胳臂伸給我。在我們走過一程後,我們要去的漁村已經在望。多米尼克停下來。
「該死的黃金!」他悄聲說,「這筆錢的分量本來要拿你的性命當代價的,或許如此。」他戰慄了一下。「現在沒時間談這個了。」
「你淹死他了。」我無力地說。
多米尼克指向海上,緝私船不過是個黑點。他的下巴垂到胸前。
他轉過身去,沿著小河的河岸從我身邊走開,揮舞著復仇心切的胳臂,用兇猛的強調語氣對自己重複地說:「噢!無賴!無賴!無賴!……」他把我留在原地,由於虛弱而戰慄,由於恐懼而無聲。我沉默地從後面注視著那個水手格外淒涼的身影,肩頭上扛著一支槳,在特列莫林諾號死亡那天陰沉的鉛灰色天空下,走上一個荒蕪不毛,布滿岩石的峽谷。就這樣,背對著大海,多米尼克緩步而行,漸漸地從我的視線內消失了。
「塞薩偷了腰帶?」我結結巴巴地,不知所措。
風颮最後過去了。我們的追逐者遭到一陣方向不明的旋風意外的襲擊,從我們的視線內失去蹤影。特列莫林諾號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前方的陸地也消失了,我們好像孤零零地被拋棄在一個水與風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