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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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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六章

第三部

第六章

那人朝下晃了一眼,搖擺著身子——他的一條腿正插在一大頂木髓帽子裡——等到身子定了下來,便發出一個彷似獰笑的陰慘的聲音,嘎嘎響得很是扎耳。
他讓這宗怪事弄得很不是味兒;可是這時他又想出一個簡單的解釋方法。他忙忙踏出碼頭去。那條艇子,果真在的話,現在划了回去,說不定可以從長碼頭的末端看得到。一無所見。海斯特遊目四顧海上。他困惑得慌,連一個空洞洞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一時都無動於衷,那聲音彷似有人在艇子裡翻來滾去,加上槳子圓材卡搭卡搭碰擊發出的。等他會過意來,他輕易便尋出了聲音的來源。聲音來自下面——碼頭下面。
一點兒一點兒地瓊斯先生又完全舒展了他纖長的身軀,他搖了搖,晃了晃,然後一把抓住里卡多的肩膀。他的爪牙扶持他往水管子走去,管子仍在那裡一逕湧著一注清澈的水流,襯著那黑色木樁,以及碼頭底下那片黝黯,越發閃閃生光。
「是馬來人麼?」
就在這時,海斯特彷彿像把那條艇子撇到腦後了,狠勁踢起突出碼頭鋪板之上的一只大黃銅水龍頭來。為了方便那些來取煤而又碰巧需要水的船隻,先前曾在內地接了一個泉源,由一條鐵管引到碼頭來。管子盡頭彎成曲狀,差不多位於那夾著陌生人的艇子的木樁間;但龍頭卻嵌得很緊。
他退後了點兒,伸直了身子。
阿王用馬來話解說,剛才他到碼頭岸尾那大堆煤處,去撿幾塊煤,偶然從地上抬起頭來,就一眼看到那條艇子——不是筏子,而是條白人的艇子。他眼力滿好的,他瞧見有人用槳划著艇子;這時阿王在眼上打了個什麼手勢,恰似視覺猛然受到打擊一般。他馬上轉身便跑,奔到屋子來報告。
阿王正慢慢地沿著碼頭走過來,把眼睛睜大定定地看著。
墾地上那些影子早已拖長了。太陽低低的懸著;一道炫光,紅紅的躺在平房前那小塊燒得焦黑的土地上,橫斜在那些桅狀的高樹之間的地上,和_圖_書那些挺直的樹百來尺的樹身中間一枝枒兒也沒有。遊廊上望出去,那些灌木叢將碼頭完全遮住。右面遠處,可見阿王的小屋,或者說是那黑色席搭屋頂,下面圍著竹籬笆,將那阿孚羅女人的私生活與外界隔絕。唐人朝那方瞟了一眼。海斯特頓住,跟著一步倒退回房間裡來。
「你找我麼?」
「不。妳不如——我要下碼頭去了。對,妳不如留在屋裡頭。真是怪事!」
「不是——划的。」
「就在岬角附近,」阿王扯高嗓門,忽然轉口用馬來話說。「是白人——有三個。」
「哦,是;好罷!」
這回輪到海斯特嚇了一跳,提高了聲音。
「就這樣近?」海斯特大聲說著跑出遊廊,阿王尾隨其後。「白人?不會的!」
「莉娜,顯然是白人。妳在幹什麼?」
「我試過了。沒氣力,摔倒了。」
「我不過在洗一下眼睛,」女孩子的聲音從內房傳出。
「跑回去拿根鐵橇來。煤堆旁就放著一根,」海斯特向他大聲喊道。
「先生,來吧,輪到您了。我不該先喝的。說真的,我倒忘形了!您是上流人嘛,我知道您會擔待小的。」里卡多一邊告罪,一邊伸出手來。「先生,我來扶您罷。」
「你要什麼?」海斯特板起臉問。
岬角與碼頭之間空蕩蕩一無所見。鑽石灣一帶宛如一塊紫色的影子,光澤鮮而又空無一物,陸地外是那浩淼的海洋,碧黯黯的躺在太陽底下。海斯特的眼睛向海面上環掃了一周,然後遙遙的,望到那黑色火山峰,峰口正噴出一縷羽狀的輕煙,不斷地在擴散,在消失,在黃昏透明的光焰裡,一點也沒有改變形狀。
「出了什麼事呀?你受了傷麼?」
「先生,抓緊,」里卡多體貼地說,「行吧?」
他往回跑了約莫十二碼,然後望出去。他的視線筆直瞰射到一條大艇子的尾座上,碼頭的鋪板在他前面把艇子遮去大半。他的目光落在一個漢子瘦削的背部,此人身子彎摺在舵柄上,神情慘慼,https://www.hetubook.com.com古怪而不自在。另外一人,在海斯特較直接的下方,手腳成大字形地仰天趴在兩條舷邊上,半個身子吊出後座板外,頭比腳低。這第二人眼睜睜朝天瞪著,掙扎著爬起身,但顯然人太醉了,爬不起。艇子看得見的部分還盛著一只扁皮箱,上面無力地搭著頭一人的那條長腿子。一只陶製大水壺——塞子拔去了,瓶口大開,從那趴臥著的人身底下滾出底板上去了。
他退後,正當瓊斯先生在那兒縱情於汩汩而來之水,他卻在這邊廂對海斯特講起一番解釋之辭來,那語氣反映著他的情緒,像貓兒一時在咕嚕咕嚕叫,一時又嘶嘶恐嚇。依他說,他們一直拚命划了三十個鐘頭的槳了,除掉前夜舐舷邊上的露水,也已四十個鐘頭滴水不沾了。
海斯特發覺艇舷側浮著一頂通帽,顯然是從那身子彎摺在舵柄上的人頭上掉下來的,那人露出一顆瘦稜稜的烏黑腦瓢。一把槳也撞到水中去了,大概是給那手腳伸開臥著的人碰掉的,他仍一個勁兒在座板之間掙扎。這時海斯特已不再以詫異的眼光來看這些來客,而是像在努力解決一個難題那樣,全神貫注。他一隻腳踏著樁木,人靠在拱起的膝蓋上,一目了然。那個臥著的人滾離座板,倒了下去,然後料不到竟又站立起來。他頭昏眼花地左搖右擺,伸出雙臂,微弱而又沙啞地喚了一聲夢樣的「嗨!」他朝上翻起的臉又紅又腫,鼻上頰上的皮全都捲起剝落。他瞪著雙目,眼神錯亂。海斯特看見他骯髒的白外套襟前及一隻袖子上,斑斑點點全染滿凝結的血漬。
里卡多沒有向海斯特解釋怎麼弄成這樣子。當時他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給碼頭上那個人聽;他猜想,那人心中大大納罕的,準不是這些人怎麼弄到目前這狼狽光景,而是他們為什麼到他這裡來了。
「鐵橇?要來幹什麼?」他咕嚕著,頭哀傷地垂到胸前來。
阿王神色有異,顯出他正接不上氣來;但是和圖書他不喘氣,聲調也很平穩。
「其實我不是當真的,」他對海斯特說,接觸到上面海斯特定定的目光。他輕快的跑到艇尾去。
「艇子呢?」海斯特有力地問。「我問你——艇子在哪兒?」
他紮紮實實地瞅著那唐人;阿王如同化成了石頭。突然間,阿王觸了電似的,驚跳起來,甩出手膀把食指指向前方,喉頭裡嗯嗯作聲說,他就是在那裡,那裡,那裡見到艇子的了。
「先生,別射死他!」那頭一人叫著說。「等一下!那舵柄給我。我要教教他怎樣在caballero(紳士)面前守規矩!」
「他娘的!」他心裡咕噥道。
這委實太不可思議。海斯特只道那不過是些奇怪的幻覺罷了。這可能性不大;可是一條坐著三人的艇子,竟會像塊石頭一般,倏地在岬角與碼頭之間沉下海底去,海面上卻連槳子也沒浮起一把來,這更加不可能。說是條鬼艇還比較可信呢。
「你最初是在哪兒見到艇子的?」他掉過頭來問。
「這傢伙是在做夢了,」他心中咕噥著。
事情確實怪,怪得只有他自己才體會到有多怪。他心裡盡是一聲聲的驚嘆,一雙腿卻把他往碼頭的方向一路帶。他在阿王的護送下順著鐵軌走。
起先那個人剛回過了那口因抵擋不住那一撞而喘失了的氣,一陣尖聲的狂罵便從艇尾座傳來。位於舵柄的那個人把肘僵僵的一彎曲,將手放回腰間。
那個站在艇裡的人在他身後的座板上坐了下來,一陣夾著咳嗆的笑聲,便從他兩片腫起的嘴唇間迸將出來,煞是怕人。
海斯特的視線又從他游移到那頭怪物身上,牠在水管尾端現已取代了頭一個人。褐色巨爪凶蠻地抓緊水管不放;那顆斗大的野頭顱倒懸著,一張覆著一片溼毛的臉上張著一大個歪嘴巴,長滿尖長的銳齒。水注滿了嘴,啞咳著噴將起來,順著兩邊腮顎,流下那毛鬖鬖的喉嚨,浸溼那龐大胸膛上的黑毛皮。在一件撕破了的格子花襯衫下面,大塊大塊烏紅木雕成的胸肌,抽搐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一起一伏。
「那外邊有艇子,」唐人說。
海斯特楞住了。他橫掃四周一眼,彷彿要整間房間給這侵犯做見證時,發覺阿王已形聚在門口。鑑於阿王每次現形都甚有規律,他現在這突如其來,再也想不到。起初海斯特撐不住想笑出來。他起先一口咬定別人是侵不進來,這下子可給事實否定了,倒使他的情緒鬆弛下來。他也有點兒生氣。那唐人保持著異常的沉默。
海斯特把鐵橇劈手搶了過來,跟樁木取了一個槓點,然後將那上緊了的水龍頭猛力一扭。
「這管子可不要塞住了!」他焦急地喃喃自語。
海斯特一輩子也不曾這般大大驚訝過。他呆呆地凝視著那條陌生艇子裡的人。他頭一眼就斷定這些人不是航海的,他們穿著熱帶文明人的斜紋白襯衫。但他們怎會像鬼魅一樣出現在一條艇子裡呢,海斯特始終無法做出合理聯想。熱帶文明是扯不上關係的了。這倒像那些流傳在玻里尼西亞的神話:一個島上來了些奇異的陌生人,他們或神或妖,給真純的島民帶來禍或福——那是些前所未有的恩賜,或是聞所未聞的話語。
「不會弄錯罷?」海斯特說,一路繼續前行。來到煤區的最外緣他猛可止步。阿王在他身後的小路上也隨之頓下來,直等到大老闆厲聲把他叫上前面的空地。他聽命上前。
單他這幾句話聲調裡頭就透著乾渴,他輪流交替地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嗄聲和一個沙沙聲的微弱喉音,剛剛足以傳進海斯特的耳鼓。艇裡這人舉起雙手要人把他攙上碼頭,一邊喃喃道:
阿王把頭略微一搖否定了。
「在哪兒?你說什麼?海峽裡有艇子漂流著?」
「嘿嘿,狗!這是教訓你以後做人要安守本分,你這要人命的畜生,該宰的蠻子。你呀!你這叛徒,強盜!下回老子可就把你剝皮拆骨,你這吃臭屍的!Esclavo(奴才)!」
「趕快!」海斯特向那手持鐵橇在跑的唐人嚷道。
「血——不是我的。要渴死是真的,要累死是真的。累和_圖_書壞了。喂,水呀!給我們喝水!」
管子沒有塞住;但湧出的水流也不大。一注細流馬上聽見了,一半噼噼啪啪打在艇舷上,另一半則巴扎巴扎濺潑在舷側。接著是一陣含糊而狂野的歡呼。海斯特跪在樁木上,望下去。那個適才說話的人早已在那注晶瑩的細流下面張開了嘴巴。水流過他的眼瞼,他的鼻子,汩汩灌下喉嚨,溢出下巴頦。然後管子裡有些阻塞物給沖開了,一條粗水柱猛然噴射在他臉上。剎那間,他雙肩盡溼,外套前襟淋滿了水;他渾身淌著水;水流入他的口袋,順著腿子而下,灌進鞋裡;他卻一直雙手抓住水管尾不放,在吞嚥著,嘴著噼噼啪啪響著,嗆著,鼻子裡像人家泅泳似地噴響著。驀然間,一陣奇怪的低沉吼聲傳進海斯特的耳裡。碼頭下竄出些黑黑的毛鬖鬖的什麼來。一隻頭髮蓬亂的腦勻,像一顆炮彈飛來,從側面撲出捉住那在水管旁的人,衝力足以扯鬆他握得緊緊的手,並且將他摔到艇尾座裡去。他倒在位於舵柄那人盤著的腿子上,那人被艇裡這番擾攘弄醒過來,坐起身,悶聲不響,僵僵挺挺,簡直像具屍首。他雙目只餘兩片黑色,牙齒像一副骷髏頭咧著嘴,在兩片縮進去的嘴唇之間閃著暗光,兩唇比黑羊皮紙厚不了多少,黏在齒齦上。
馬丁.里卡多揮著那塊重重的木板,氣勢奇猛地撲向前去,往彼得羅頭上一擊,啪的一聲響徹了整個寧靜的黑鑽灣。一片殷紅出現在那頭黏結的頭髮上;他臉上四流的水裡現出一條條紅脈,匯成玫瑰紅色水珠子一顆顆滴下頭來。但那人仍抓住不放。直至第二下怒拍下來,那毛鬖鬖的手這才鬆開,蠕動的身軀也跟著癱倒下去。身子還未觸及底板,里卡多又往肋部大腳一踢,把他往前踢到看不見處,那邊隨即傳來咯地一下重物墜地與卡搭卡搭圓材碰擊之聲,另加一聲可憐的呻|吟。里卡多彎身望著碼頭下面。
「莉娜,聽到嗎?」海斯特喊出聲來。「阿王說看見一條艇子——顯然就在附近。阿王,艇子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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