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他向前走動,頭雖因壓抑殘暴之念而有點眩暈,但若無其事地走到平房前面,像是剛下碼頭看過那條艇子來似的。陽光包圍住他,又燦爛又靜又熱。那三幢房子對著他。涼台欄杆上搭著毯子那一幢最遠;跟著是那座空平房;最近那幢涼台腳下有一畦畦的花壇,那麻煩的丫頭就把自己藏在裡頭——真氣人,為此里卡多的眼光老盤桓在那幢房子上。那女孩子總該比海斯特容易揣摩罷。只要瞧她一眼,僅僅一瞥,他就可藉此開始行事,又接近目標一步了——說來還是第一著真正的棋哩。里卡多看不出第二著棋。而且她隨時都會出現在涼台上!
里卡多縮回一條腿,把手肘緊緊壓在兩腋上,胸膛開始抽搐著上下起伏,彷彿在與人摔角或是賽跑一般,身子也輕輕的前後擺動起來。他的自制力業已耗盡:他要露出原形了。他那猛撲的本性再也壓制不下去。強|暴呢還是殺戮——在他都是無所謂的了,只要他能藉此滿足他那受折磨、壓抑了那麼久的暴念。他旋過頭去急急瞥了眼——專門打猛獸的獵人告訴我們獅子、老虎在臨衝向前例必有此一舉——里卡多便垂下頭朝那幅簾子直衝過去。那布簾吃他這樣猛然一衝便拋將起來,緩緩浮沉成垂直的褶子,在那寂靜、和暖的空氣中,一動不動,連抖也不抖。
她並沒出現;但她恍似一塊磁石藏了起來,仍發揮著吸引力。他一路走下去,岔向那座平房。儘管他此舉是有意的,他那暴戾的本性卻主宰著全身,倘若碰見海斯特向他走來的話,他可真要滿足自己殘暴的需求了。然而他沒見到什麼人。阿王在屋後,暖著咖啡,等候大老闆回來用早餐。連那猿似的彼得羅也不見了,準是蹲在階上,他那雙紅色小眼睛充滿獸類的忠誠盯在瓊斯先生身上,瓊斯先生正在另外一個屋子裡與海斯特談話——一個惡鬼和一個無拳無勇的人會談,一頭人猿在旁觀看著。
他www.hetubook.com.com盯著海斯特父親的肖像瞪了又瞪,那是個嚴峻的側面像,對這塵世的浮華虛榮漠然視之。他的眼睛乜斜那一座座笨重的銀燭台,一座座豪華的象徵。他猶如迷路的貓兒闖進陌生之境,到處亂鑽亂撞;里卡多容或沒有阿王形聚體消的神奇本領,他那稍微著跡的行蹤在一來一去之間,幾乎也可做到一般的無聲無息。他發現後門微啟;他微微尖起的耳朵,極盡警覺之能事,一直留意著在外頭裡住屋內絕對闃靜的那片岑寂。
他將手擱在門柄上,覺到門閂鬆開了。臨拉開門,他再細聽那片闃靜。他渾身上下都感覺到那大片闃寂,毫無漏洞。
一幅簾子!這幅想也想不到的帷幕窒息了他的好奇心,掣住了他那粗魯突兀的舉動。他並沒不耐煩地把它拂開;他只是仔細端詳著,就像這布料先得檢驗質地,始能拿手去碰似的。就在這一躊躇間,他彷彿從那片寂靜中覺察出一點兒瑕疵來,是一聲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窸窣聲,他的耳朵發覺到了,可是一凝神諦聽,瞬即又消失了。糟了!屋裡屋外一切平靜,只是他再也不感覺自己是獨個兒在房間裡了。
他在房間內逗留不到兩分鐘,便已斷定屋子裡別無他人。那女子多半偷偷溜了出去,正在屋後附近曠地上逛。大概是那人吩咐她躲起來了。為什麼呢?是因為那傢伙不信任自己的客人,還是那傢伙不信任她呢?
「他媽的這死黃臉鬼!」他咕噥著,楞住了。
里卡多並不慣於長久自我控制。他的詭黠與刁鑽往往不由自主地受制於自己那暴戾的本性,這本性僅有「老闆」的影響力、上等人的威信能羈束得住。他本性也有機詐的一面,但這時卻也飽受拘磨,因為問題不容他用咆哮跳撲的暴戾手段來了結。里卡多不敢貿貿然走出曠地去。他不敢。
此處環境並不十分利於里卡多行事。他不想讓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現他正在這裡耐心守伺,因為他正在守候著機會一睹女孩子——那女孩子!只要隔著那塊燒過了的地瞧一瞧她究竟是什麼模樣兒就夠了。他的眼力真了得!而且距離又不遠。只消她一出涼台,他便可輕易辨清她的容貌了;出來嘛她遲早總免不了的。他有把握把女孩子的品性看出一些來——他覺得這在未曾背著那瑞典男爵去進一步與她謀接觸之前,是十分必要的。他對那女孩子有一定看法,很願意就憑著這遠遠眺望所得的觀感,便謹慎地露面——也許甚至打個訊號。一切得在審視過那一臉後再說。她沒什麼了不起。他了解這種人的!
他正用獸類的耐性——此中雖或攙雜著非常合人性的複雜意圖——守著大老闆的屋子。這是他第二個早上這樣守伺了。第一個早上徒勞無功。不過,說真的,也不急嘛。
太陽倏的盪至山脊之上,光芒淹沒了里卡多面前燒光了草的曠地以及他眼睛盯著的屋子的正面,只餘下門洞還是黑色一點。他右面、左面、後面,金光一塊一塊濺在樹林的深影裡,把參差不平的樹葉蓋子底下那片幽黯給沖淡了。
「老子他媽要是碰見那癟三,」他心裡想,「我真不曉得自己有什麼事兒會幹不出來。我真不敢信賴自己。」
「我得活動活動了,」他暗自說道。
「花兒嘛,老子給妳!」他恫嚇著嘟囔道。「妳等著瞧!」
「這傢伙到底在這兒攪的什麼鬼?——辦學堂麼?」
他的鬍子抖動了一下。有好一陣子他定睛看著一扇關閉上的門。他要窺一窺這另一間房間,說不定會窺出什麼線索,比這他媽的一大堆書強得多呢。他穿過房間時,心裡豁出去的忖道:
他由於必須步步為營,自制力大受刺|激。他心底湧起一股戾氣,每逢這種時候,他往往就感覺到那把捆貼在腿上冷硬的刀子。他滿心好奇的拉開門,門開了,沒有樞鉸的軋和-圖-書轢聲,沒有沙沙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只見自己正雙目灼灼瞪著一幅粗糙的藏青布——像斜紋嗶嘰——半透明的表面上。裡頭原來裝了一幅簾子,太重太長了,動也不動。
里卡多小心翼翼從一棵樹幹短距離地躥到另一棵樹幹,七分像松鼠,只三分像大貓。旭日早已升起多時。曠海上的爍光亦已迅速閃耀在黑鑽灣內那泓黑暗、清涼的朝藍;但那曖曖的暝色仍在樹林中巨大的幹柱之下躑躅不散,那祕書便在這些幹柱之間東躲西閃。
及至他向那紋絲不動的簾褶伸出手去時,他動作異常謹慎,只是把簾子略微撩開一點兒,同時把頭探前向裡窺視。隨後,有片晌,他完全沒有動。接著,里卡多身子其餘部分動也不動,頭霍的縮回肩膀上,臂膀緩緩垂下在身子兩旁。有一個女人在裡面。正是那女子!她讓屋外反射進去的強光照得微亮,在那又長又窄的房間另一端朦朧浮現,顯得出奇的碩大。她背對著門,正抬起那雙赤|裸裸的胳膊編理著頭髮。一隻胳膊閃著珍珠般白的光,另一隻卻給那沒關上百葉窗與窗簾的黑色四方窗孔襯得十分姣美。她正在那裡,十隻春蔥忙著編理她那頭黑髮,渾然不覺、暴露人前而毫不設防——誘人得很。
什麼也沒出現。里卡多凝定得像那些蔓藤的葉鬚,蔓藤從他頭上六十呎處的巨枝上懸垂而下,恰好成了一幅簾帳。連他的眼皮也紋絲不動,一眨不眨的注視著,看起來像一頭大貓躺在火爐邊的地毯上對著火做夢似地冥思著。他是在做夢嗎?他眼前清清楚楚看見一套罩衫式的白外套、一條藍布短褲、一雙光溜溜的黃皮膚小腿、一條辮子又長又細——
里卡多把頭稍微突出一點兒,透過一叢蔓藤的葉簇,看到那三座平房,不規則的沿著一條扁平的曲線排列著。最後那一座,涼台欄杆上懸著一幅黑色、方格子圖案的氈子,出奇的惹眼。里卡多連那些方格子也看得清楚。一堆柴火正在階hetubook.com.com前曠地上熾旺的燃燒著,在日光裡,那薄薄、翻拍著的火焰淡得幾乎瞧不見——只是一團淡紅色的什麼在一圈輕煙底下竄動著。他看見俯身火上的彼得羅頭上那白繃帶,那頭黑髮稀朗朗的一杈杈豎起,煞是怪異。這繃帶是他打破了那毛鬖鬖的大腦瓢後親自給纏紮的。那畜生像頭上頂著東西似的把繃帶平衡著,一拽一擺走向台階。里卡多見到一隻毛茸茸的巨爪,末端連著一只長把柄的小鍋子。
再過一晌——向瓊斯平房瞥一眼,他預料海斯特正從那裡走出來去用那裝飾得叫人倒胃的早餐——里卡多便開始撤退。他心中有一股衝動、慾望,恨不得衝進曠地,當面給那他欲謀害的人來一個他所謂的「剝皮剔骨」,那幅景象顯現起來很能滿足他的饞心,照例是他先迅速把腰一彎——其後必送他敵手見閻王。他之有這股衝動,也是本性使然,每逢他冒起火來就難以抑制的。人怒火中燒了,卻還要躲躲閃閃來壓抑住自己的身心,有比這更痛苦的事麼?里卡多祕書先生從海斯特平房對面一棵樹後的觀察哨撤退下來,小心翼翼以免被人瞧見。由於地勢傾斜陡臨水邊,使他撤退起來很容易。他的腳、透過那兩片薄薄的草拖鞋底,觸到島上給太陽曬熱了的岩基而感覺到一陣暖烘烘時,人一沉便沉落屋子的視野範圍之下。跟著短短攀爬了二十來呎,在碼頭接岸之處又現身到上面來。他把背靠在一根高矗的柱子上,柱上仍懸著熱帶煤礦公司的招牌,俯臨那堆無主的煤塊。誰也揣猜不出他有多氣惱。為了壓制心中怒火,他把雙臂緊緊交抱在胸前。
里卡多雖然無此存心,他眼睛迅速向四下裡掃射,只見自己已駐足海斯特涼台階下。到得此處,他便抗拒不住一股吸引力,躡手躡腳,四肢、兩腿一陣狂亂的攀級上階,在簷底下頓了一會,傾聽那片寂靜。他旋將一隻腳——宛似一條橡皮造的下肢扯得長長地——跨過門檻,栽進裡面hetubook•com.com,急忙抽起另一隻腳,人便立在房間裡,腦袋在左旋右轉。他雙目從外面炫耀的陽光中進得屋裡來,頓覺一片幽闇。他的瞳孔像大貓那樣迅速擴張開來,辨出一大堆書籍。他不禁大為詫異,也給弄糊塗了。他愕然之餘,更感氣惱。他本打算揣摩周遭的事物,以冀藉此得出一些有效的推斷,尋出那人人品的一斑。但這一大堆書推斷得出什麼來呢?他不知怎麼想;他的迷惑從心中的呼叫顯現出來。
此刻教他懊惱的,是他了解海斯特不來。里卡多不過凡人,發現自己力有不逮,如何不惱?不成,他摸不透海斯特。他要結果他可真易如反掌——咆吼一聲,往前一撲——可是這事不容他這麼做!然而,他也不能無了期的待在那面陰森森的黑板之下。
他並不覺自己會望到別處去;然而就在視野中央,既沒有從屋子的右角或左角轉出,也沒有從天而降,或是從地底冒出,阿王已經出現了,不折不扣的一個阿王,正學著小姐在摘花哩。這樣驚人凝聚出來的唐人,一步一步的,反覆彎身在涼台腳下那些花壇之上,然後以極其尋常的方式離開現場,拾級上階,消失在黑沉沉的門洞裡了。
對了,遠遠近近凡是看得見的,他都看得到了。好眼力!他眼睛唯一看不|穿的,是涼台上、屋頂矮簷下那黑洞洞的矩形門口。也真氣人,真教人光火;里卡多輕易就光火的。她不久就會出來吧!怎麼不會?那傢伙總不會先把她綁在床柱上才出門罷!
「若是那癟三突然撞進來,想撲上來的話,我皮也揭了他的,這就了事了!」
里卡多想,從某個觀點說來,這兩者其實乃無二致。他記得索姆堡那番話。他覺得僅為了避開那吃軟的開旅館的畜生糾纏,而跟人家跑掉,並不見得她就對那人迷得死心塌地。她是接觸得的。
馬丁.里卡多凝定的黃眼睛至此方才不再注視。他曉得該走動了。唐人手裡那束花兒拿進屋內,是用來插在早餐桌上的。不然還有什麼別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