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章
「我那位也不弱的——不只是普通好呢,」里卡多咕噥道,接著爆出心腹話:「我自己雖打得不那麼好,不過身上也一樣有一件挺要命的傢伙!」
「來了!等一下,」她用一種特殊的腔調應道,知道這可阻止海斯特馬上進來。
「好。」
房間陷於半黑暗狀態,因為剛才里卡多從窗口出去之際無意中碰動了那扇旋轉窗蓋。海斯特從門口探視進來。
隔壁屋間響起腳步聲,海斯特不很大的聲音在喚她的名字:
「阿王,你剛才出去找我來著麼?」
他猶自望著那扇窗,她已悄然溜開了,去扶起那把翻倒地上的椅子,放在牆腳下;然後她扭過頭來,這廂里卡多也不消對方招他過去,便逕自踮著腳尖兩大步跨到她身邊來。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默然緊握了一下,彷彿滿懷感激之情,奈何卻來不及對摯友傾訴出來一般。隨之他登上椅子。里卡多身量短小——太短小了,要攀越窗口勢難免發出拖拖擦擦之聲。他遲疑片晌,她究竟耳目警覺,用自己那雙袒露著的美臂牢牢按穩了椅子,他便拎手俐腳把椅背做梯用了。她那頭棕髮大綹大綹披了一臉。
「我現在不梳了,馬上就出來,」她鎮定地答道,身子一動也不動,腳板底下感覺著里卡多那隻拖鞋。
他敲敲自己的腿。她已經不再戰慄了;她全身僵硬,連眼睛也動不得,腦子裡感到緊張得不得了,彷彿失憶似的空白一片。里卡多盡力鼓其如簧之舌來遊說:
「趕快!」她喘著氣說和_圖_書。
她與海斯特共處得來的迷醉——像著了魔似的一種心境——程度已減,卻也因他身處險境而覺得胸窩裡熱熱的。她覺得有些什麼在那兒動著,深沉的,宛如一股新的生命力。
里卡多萬料不到會橫裡殺出那女子來,是以使不出自己的判斷力來鑑察她。他覺得她那一笑好像應許了許多事。他當初沒料到她會是這樣子的。從前聽那些人說話,誰會料到碰上這麼一個女子呢?她確是一位謫仙子,他心裡狎熟中帶著點敬意的忖道。這女子豈是那吃軟、賣杜松子酒的大爺所消受得來?里卡多愈想愈氣憤。儘管她因顯露了自己的膽色與膂力而叫他吃了點苦頭,但仍博得了他的同情。里卡多眼見她氣魄如此懾人,不禁對她油然生愛。嘖嘖,這樣的一個女子!真有氣概;又能馬上斷絕過往的關係,足見她不是個偽君子。
她眼睛瞪著,視而不見,像一個人在黑夜裡坐著,瞪著眼,聽著惡聲與魔咒。她腦子無時無刻不在極力想要抓住點什麼東西——抓住那近在咫尺,卻又無從捉摸的解厄之法。突然她抓到了。對——她得把這個男人弄出屋外去。正在這當兒,外面響起海斯特的聲音——不很近,但卻聽得清清楚楚——在說:
「呃,妳頭髮還沒梳好,」他說道。
若不是他看見她另一隻手指向那扇窗子——一個高高在上差不多就在天花板下的長長的出口,裝著一個單樞軸的旋轉窗蓋——他早就一刀子捅入她那裸和-圖-書露的喉嚨管了。
「那好極了!妳現在只消查出他把銅鈿收在哪裡就行了。事不宜遲啦!為了免得嚇著妳那位上等人,害得老子整天偷偷摸摸的,可再也受不了。妳把人家當成什麼啦——是爬蟲麼?」
等她抬頭一望,里卡多已經不見了,在外面輕輕落了地,半點聲響也聽不到。她這才站起身來,又迷茫又慌張,猶如從麻醉之中甦醒過來,眼睛呆木木的低垂著,無復果敢,腦筋動也動不來,連驚懼都不會了。
女子忽然向前蹶躓。若不是她雙臂抱住了一根刻工粗糙的高柱子——用來撐起床上蚊帳的——人險些兒就栽倒地上。她久久抱住柱子不放,額頭抵住木頭。她的紗龍裙鬆脫了開來,一端滑落到臀上。她那頭長長的棕色鬈髮絲絲縷縷紛披下來,溼濡濡似的,給那白皙的身軀幾乎映成黑色。她那袒露著的肋肢因困惱疲乏而汗溼了,在頭頂上那扇窗戶透進來的漫射熱光裡,像擦亮的大理石,靜靜發著冷光——黯淡地反映出外面那片摧枯拉朽、熾烈的陽光,在震顫抖動,竭力要把大地點燃,焚成灰燼。
她對「彈子打得好嗎?」這句話不甚了了,但聽上去似乎是指某種本領。所以應「好」準沒錯,她輕聲應:
她覺得若是自己辭色間顯示,島上並無此物,海斯特的性命便半個時辰也不保了;然而她神經太緊張了,措辭也措不來。連單字也想不大出來——僅擠出了個「是」字。好一個消災救難的字!她臉上紋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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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的低聲說出此字。這一個輕微而簡潔的聲音,里卡多聽成是這了不起的女子矜持的應諾,她本人應上這麼一聲,勝似其他女子應上一千聲。他心底喜孜孜的想道:這回難得給他碰上一個了——何止難得,簡直打起燈籠也沒處找去呢!他壓低嗓音老實干求起來:「我動作再不快,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里卡多氣急敗壞地對女子嘟囔道。
里卡多和女子的目光相接,兩人木無表情,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傾聽海斯特的第一聲腳步響及外面的任何聲響。這些聲音一響起,里卡多便撤退無路了。他們彼此都明白阿王準是繞過了屋子,這會正在後面,里卡多想趁海斯特從前面進來之前打那兒偷偷溜出去,已經不用想了。
「好罷!咖啡可以端進來了。Mem Putih(太太)出房間來了沒有?」
「莉娜!」
「妳那個上等人彈子打得好嗎?」他發問時又低頭看地,像是漠不關心似的。
一層陰霾在那忠心不渝的祕書臉上罩下。完蛋了,這攤子事!那種陰沉是惱怒而來,甚而是怵懼而來的。他要不是聽到海斯特正在屋前拾級上階,可真會由後門衝出去。海斯特慢慢地、十分遲緩地拾著級,人彷彿心灰意冷、疲乏——或者只是心事重重,此刻里卡多腦海裡呈現海斯特的那張臉,那雄赳赳的鬍子、那高尚的額門、那漠然的臉容、那平靜沉思的眼神。撤退無路了!媽的!老闆也許終歸說對了,女人是近不得的。瞧和_圖_書這下子鬼混上這個女人,把整個攤子也給拖垮了啦。撤退無路也罷,他本也可照例一開殺戒,橫豎露了相就如廬山真面目叫人揭開了。無奈他太秉正了,不肯遷怒到女子身上。海斯特在涼台上,說不定就在門口,站住了腳。
阿王並沒答覆海斯特這句問話。
「我那位上等人不會用我的,他不是那種人。人家不是外國佬嘛;可是妳呢,跟著妳那個男爵,將來日子是怎麼樣的妳曉得麼?——或者,妳是女人,只會曉得太清楚。等到叫人甩掉就不大好啦;入我們的夥,也來分它一份兒罷——我是說分那筆孽錢。妳早已略有眉目的。」
他彎腰去取刀子,眼看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挺出簾外,把海斯特置諸死地。女子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掣住了——將他掣住的是女子這一抓的感覺勝於力度。他旋過來蹲下身去,兩隻黃眼睛炯炯向上射去。呀!她改變主意要對付他了麼?
她彷彿覺得身邊四周的黑暗爍出一道電光,就在她腳下照出一面絕壁。她一抽搐坐直了身子,卻站不起身。反之,里卡多登時站將起來,闃悄得像頭大貓。他兩顆黃眼睛閃呀閃的來回溜轉,但他似乎也動彈不得。只見他的鬍子抖動著,彷似什麼動物的觸鬚。兩人在房間內聽見阿王答應了一聲「Ya Tuan」(是呀,老爺),只是聽上去微弱一些。然後又是海斯特:
她那雙威風的胳臂垂貼在身子兩旁,人站著,彷彿化成了石頭。一聲輕微的哨子傳入她耳朵裡。原來和圖書那沒記性的里卡多,因深知拖鞋丟在屋裡,一直在外面十分焦灼的徘徊著,及至見到那拖鞋從簷下飛出來才覺釋然;他也挺體貼細心哩,冒險吹一聲哨子好叫她安心。
海斯特退回去,讓門簾子緩緩落下。她隨即俯下身去拾起拖鞋,拿在手裡,猛旋過身,看看可有地方收藏起來;但一房間空蕩蕩的,哪裡藏得下?房間之內置著那箱籠,那皮箱子,木釘上掛著她那一兩件衣裳——沒有一處可保海斯特的手不會湊巧碰到。她的目光往四下裡掃射,讓那扇半閉著的窗子吸住了。她跑上前去,踮起腳趾時手指尖剛搆得著那窗蓋。她將窗蓋推正了,躡腳走回房間中央,轉身揮臂,校準擲出去的力度,以免讓拖鞋飛出去太遠而擊中懸垂的簷緣。對於那雙剛與一個男人死命搏鬥完畢兀自震顫不已的藕臂,那給當前緊張的形勢扯得緊繃繃的腦袋,以及那鬆弛下來眼前迸跳著黑星子的神經而言,這一攤是極需講究良好判斷力的。最後拖鞋脫手而出了。一越過窗口,她便見不到了。她諦聽著,但並沒聽見拖鞋擊中什麼;就此消失了,如同長著翅膀凌空飛去一般。無聲無闃!去如黃鶴。
她聽到海斯特在隔壁房間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那窮竭的機靈又振發起來了。她馬上又動心思、聽聲而且視物了;她目睹——倒不如說認出,因她兩道目光一直停駐其上——里卡多的草拖鞋在澡盆之旁,是扭鬥時丟下的。她只來得及踏前一腳踩上去,門帷一抖,撩向一旁,海斯特便出現在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