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一章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海斯特嚴加揶揄道。
瓊斯先生肆意露出一抹駭人的笑容。他眉眼五官靜止時有一種邪惡困頓的嚴峻特質,然而當他笑起來時,整個面殼卻現出愚騃不更事的表情,令人見之不快。猛地裡又有一陣轟雷湧進房間裡來,然後歸於沉寂。
「瞧!」那形同骷髏的瘋癲土匪像對冥府的伴兒那般在他耳內輕急迸道。「看那純樸的艾克斯在親那仙子的那對拖鞋哪,直親到她的嘴唇上去,色授魂予的,布里菲密斯的性命卻早已威脅到來——主要是他聽得見的話!俯低一點兒。」
「我?老兄,我可以說是——對,我就是江湖出身,來拜候您,我也可說是個流亡漢子——差不多是個法外之徒。說得唯心點兒,我也算得是命運——等待時辰的報應。」
「為慎重起見,」瓊斯先生以本然的空空洞洞的嗓音道,臉上是死人一般沉著。「像您這種不羈之士一定明白到這一層的。海斯特先生,您是位人言藉藉的人——雖然我是知道您慣用怪理來巧妙傷人,我還是不得不防人家會使出——呃——粗劣的手段。談到用智,我不及您那麼肆縱,是不夠您在行;可是海斯特先生,在另一方面,包您敵不過我。我這會子已經把您瞄準了。打您一進這房間裡來,我就把您給瞄準了。對了——槍就在我口袋裡。」
「你們聽說了什麼?」他問道。
瓊斯先生又用左手去擦他那前額骨、那莖狀的頸項、那剃刀似的顎、那瘦癟無肉的下額。他的聲音又顫抖不定,面貌也益形陰毒駭人,恍似一具惡毒無情的屍首。
海斯特胸中一片沉寂,一大堆智能未用。此刻,與瓊斯先生肩並肩走著,他大可以將瓊斯先生一把摔在地上,躍上幾步,擺脫瞄準他的手槍;然而他連想也沒想過要這樣做。他的意志似乎疲憊得麻木了。他垂著頭機械地走著,像個囚犯,給一具從墳墓走出來的化裝骷髏施以魔法挾制住了。瓊斯先生領著方向走,兩人兜了個大圈。遠處傳來的雷聲彷彿亦步亦趨。
他略微搖了搖海斯特的手臂。
「我很有這預感。我相信他現在就在屋子裡。」
「恐怕他本人也早已心動得很吧,」海斯特以那馳名群島間的禮數十足的腔調說。「您這樣扒心扒肝抬舉您那位——您那位親隨,我不想掃您的興,但他一定是世間上耳根子最軟的強盜了。您想想看?若是我真的到處招搖撞騙,撈得腦滿腸肥,您想索姆堡會完全忘我利他,向您據實奉告嗎?瓊斯先生,這是江湖上的老規矩麼?」
他那張鬼臉刻毒得難以形容。海斯特恰才動了一下,聽到他這一聲喝不禁楞住了。
「你們聽說了一籮筐的臭謊了,」海斯特說。「不騙你們。」
「要不虧你碰巧提起這女人,咱們兩個只怕活不到天亮了。他會等你離開我後走下台階,就一刀子捅死你,再上前把那刀子刺進我胸口裡去。這傢伙眼裡不認人的。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越是出身卑賤,越是無所不至!」
瓊斯先生的聲音唬了他一跳。
海斯特氣吞斗牛說出這些話,瓊斯先生頓時僵直了身子,穿著那套金屬藍睡袍抵在白粉壁上變得更瘦更高。
「我並沒有跟那隻渾畜生談過,」瓊斯先生繃著臉說:「不過他說服了馬丁,馬丁的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的。」
「我跟你講過我是手無寸鐵的嘛。」海斯特把兩隻胳膊合抱在胸前。
他把背往壁上重重一靠,不再朝海斯特望著了,彷彿瞧見腳下裂開了一道深淵似的。
「對了,」他問道,「你那個爪牙呢,他現在哪兒去了?在撬我的桌子?」
「也許;可是請您的手別動,放在那裡挺好。這件事兒太吃緊了,我擔待不起風險。」
「海斯特先生,怎麼啦?」
瓊斯先生並不理會這句話,一臉都是自答自問的神態。
「盡情笑罷,」他說。「我雖曾經給好些個道高德劭之士趕出社會,可不覺得這事兒有什麼值得笑。不過海斯特先生,我們m.hetubook.com.com來了,您現在可得付出代價了。」
兩支蠟燭在桌上燃燒著。瓊斯先生緊緊裹在一件陳舊華麗的藍綢睡袍裡,兩肘緊貼身側,雙手深插在長袍極深的口袋裡。這身裝束使他愈形憔悴;他宛似靠在桌沿的一根油漆竿子,頂上豎著不甚顯赫的一顆枯腦袋。里卡多懶洋洋地靠在門口,對眼前的事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正在伺機待發。某一刻,電光兩閃之間,他的形體消逝到屋外的空氣裡。瓊斯先生登時發覺他在消失,便不再無精打采的倚定桌子,而走上幾步,將自己攔擋在海斯特與門口之間。
「真的嗎?瞧!你沒有說錯罷?」
海斯特順著槍膛推背之勢而行。他清清楚楚感到那抵在背上的手槍,卻感覺不到腳底下的地。他的腳雖尋到台階,卻不曉得自己正在拾級上階——緩緩地,一級一級。一股疑懼注入他體內——一種新的疑懼,混沌怕人的,彷彿流遍全身,進入四肢,駐在五臟六腑之內。他猛可停下步來,心裡想,人若經歷這樣的際遇,也不用活下去了——或者他已經不再活著了。
「糟了!糟了!」他尖叫兩聲,不折不扣的露出錯愕、驚疑不信,甚至驚惡的神色。
「好了!咱們講和罷!」瓊斯先生道。
「他現在準是在我屋子裡翻箱倒櫃。」海斯特說。
「當然啦。」海斯特咕噥道。
「當初若不是那女子給那禽獸歪纏得走投無路,投身要我保護,他哪裡會——你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這是演的什麼喜劇嘛?難道說你不知道我有——有一個女子同我住在這兒嗎?」
他心內卻驚疑不定。這恍如一場無法理解的夢,不然就是那穿著華麗睡袍的鬼所精心設計出來戲弄他的魑魅惡作劇。
海斯特眼前無時無刻不浮現著那女子的影像,她在樹林裡瑟縮,使他摧心毀肝,感到可悲可敬,甚而神聖不可犯,他本來極不願提及她,但終於也提及了。他不自在的繼續匆匆往下說道:
「不要緊?」瓊斯先生納罕起來。「你這人真了得。」他懷疑地說,與海斯特手肘碰手肘繼續前行。
「我的命早晚真要送進這場要命的閒嗑之禍裡了。」海斯特暗忖。
「沒什麼,作嘔罷了,」海斯特無奈地說,又恢復了先前那副漠然沉思的神態。「你口口聲聲說這回事,究竟是什麼回事?」他過了會兒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調問道。「我可不認識你呵。」
「給一個包藏禍心的開旅館的蠢貨騙了,」海斯特往下說道。「就像一對小孩子那樣給人用糖果哄掇了去!」
正當他大發高論時,海斯特特意回過頭去,倒踏一步,在行軍榻端坐了下來。海斯特把手肘支在一隻膝蓋上,臉頰擱在手掌心裡,彷彿在思量下一句話該怎麼說。瓊斯先生靠在牆上,顯然在等他發言。見對方不說話,他便決定自己開腔;但又躊躇起來。因為儘管他認為最棘手的一關已過了,他警惕自己每步進展仍須謹慎處之,否則這人就如里卡多所說,會「騰跳起來」,那就麻煩透頂了。他又重複先前那句話:
「那就淺薄了。不過人生總難免淺薄。」里卡多的老闆口氣裡微帶嘲諷的味道。「您可以這樣猜,但不甚可能。馬丁是有點兒淺薄,可是海斯特先生,您可不淺薄呵。老實跟您說罷,我也不曉得他究竟跑哪兒去了。他近來有點兒神祕兮兮的;不過我信任他。嗨,海斯特先生,不要站起來!」
「怎麼樣,手無寸鐵的?咱們去看看我的心腹老馬怎麼這樣久還不回來,好嗎?他叫我跟你好好談談,等他再打探打探。哈,哈,哈!」
「你了解他們的力量嗎?」瓊斯先生低聲將熱氣呼送入他的耳朵裡。「天底下見過這樣令人惡心的光景嗎?連山川大地都給弄得討厭起來。她似乎同氣相求了。走近一點兒。若是老子終歸得一槍結束你,那你也許會做個不笨的鬼。」
他把後腦疲乏地靠在壁上,彷彿筋疲力盡了。連合在骨嶙嶙的眼窩內的眼皮也搭撒著。獨有那兩道描得十分優美的纖細眉毛微微攢在一起,猶似蓄勢待螫,果然陰毒,既不輸人,也不饒人。
「請坐著別動。」瓊斯先生用有神沒氣的聲音再說,但黑hetubook.com.com眼窟內卻閃著十分堅定的目光。
「那畜生沒種!海斯特先生,不瞞您說吧,那是因為他怕得要死,想要我們走。我並非為了金珠寶玉才幹上這檔子事,我只是悶得慌,所以我們才決定受他的賄。我可沒有懊悔。我一輩子都在求新逐異,碰巧發覺您又是這麼與眾不同。馬丁本人自然是志在圖利。他很單純——又忠心——又伶牙利爪。」
一股恥辱自海斯特心底湧出——自覺有罪的恥辱,悖情悖理,使人發狂的。瓊斯先生把他更拖進涼台上的黑暗裡。
他從門邊引頸窺進房間裡去。海斯特的手給那隻瘦骨稜稜的手握住微微驅使之下,也趨前一步。
這連串感想剎那間掠過海斯特心頭,就如人遇到危險關頭所想一般。他一面思量,一面看著瓊斯先生,不消說,瓊斯先生眼睛自然是一刻也沒從他所欲謀害的人身上移開。海斯特方才斷定這個上流社會來的強人,原來是個完全冷酷無情的流氓。
「我並沒打算站起來呀。」他道。
他那神智茫然的樣子消失了,卻尖聲喊叫起來,瞧在海斯特眼中更覺較前瘋癲。
「呀哈!」瓊斯先生臉上現出鬼一般的愉悅說。
「對了!他正在打探啦——」這時海斯特的言辭變得不失禮貌然而有嚴厲挖苦的味道——「不過還未打探得清楚,未足以就此一槍打死我這樣便宜呢。索姆堡告訴過您我究竟把作奸犯科得來的收穫藏在哪兒麼?咳!他對你說上這番真真假假的話,動機還不明白麼?報復!失心瘋似的恨人——那個外邪內穢的白痴!」
眼前萬物——平房、樹林、曠地——顫動不休;大地,連天空,也戰慄不已,在那搖撼不止的宇宙內唯一全然不動的是那火光輝煌的房間內部,以及那個一身穿黑衣坐在八支蠟燭焰光中的女子。蠟燭射出燦爛不堪的光包圍著她,刺傷他的眼睛,並發出奇熱,活像要燒灼他的腦袋。過了半天,他灼傷了的眼睛方才辨出里卡多坐在地上不遠處,背側向著門口,朝上的臉一邊現出專注忘我、神迷魄蕩的表情。
「也罷!只是天底下也沒見過像你們這樣蒙蔽的兩個土匪——從沒見過!」
瓊斯先生堅硬的手爪將海斯特攫住拖後一點。雷聲隆隆,此起彼伏,他在海斯特耳內低聲揶揄道:「還說呢!」
雷聲甕塞,宛若遠處海平線下炮來炮往傳來的回響,兩人彷彿在慍然默聽著。
他自踏入這間房間以來,從未曾感到像此刻這麼危險,與死神這般接近。土匪本來不好惹的,瘋起來更是要命。他不知道——也無從知道——瓊斯先生早已洞燭到自己不能再支配他那位高尚秘書的思想感情了;里卡多行將變節的了。一個女人從中介入了!一個女子,一個姑娘,她顯然具有力量激發男人做出令人惡心的傻事。她的力量已經兩番證實了——先是那個開旅館的畜生,其次便是這個蓄著鬍子的男人,瓊斯先生那隻要命的右手在口袋裡不住抽搐,以厭惡更甚於憤怒的目光睨視著他。他突然感到一陣了無憑藉的寒意流遍全身,連此行的目標也忘至九霄雲外去了。這使得瓊斯先生暴跳如雷,但卻不是怒那個蓄著鬍子的人。因此,正當海斯特感到性命隨時不保之際,卻聽得瓊斯先生卸卻那無精打采跋扈不遜的態度,毅然決然的向他說起話來。
「多著啦,海斯特先生——多著啦,」瓊斯先生道,極力恢復他那無精打采的優越神氣。「比方說,我們聽說有位什麼莫里遜先生,從前同您合過夥的。」
海斯特抬起頭來,只見電光一閃,他左邊那片荒涼的曠地,連同遠處朦朧異樣的景物忽然躍現,淡淡的不像世間之物,接著沉入黑夜裡。然而就在火光瑩煌的方形門框內,他看到那姑娘——那個他曾渴望再見一面的女子——如同女皇登極似的兩手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她穿著一身黑,臉色蒼白,頭好像做夢似的垂到胸前來。他最低只見到她的膝蓋。他竟然看見她——就在房間裡頭,是個活人,陰沉沉的真實得很。這不是錯覺。她並不在樹林內——而是在此!她就坐在那把椅子裡,看上去渾身無力的,卻又毫無懼色,溫柔的俯著身。
里卡多的那位上等人下https://m.hetubook.com.com顎塌了下去一會兒,然後又猛地蔑然一揚,凶悍地說:
「對——」瓊斯先生慢聲慢氣地說。「做土匪,總強似招搖撞騙。起碼是明刀明槍交手!」
瓊斯先生的眼珠在黑眼窟深處漸漸凝定了,只見眼白微微發光,整個人也彷彿僵住了。
「我讓蠟燭點下去的,」海斯特說,「省得他麻煩。」
「咱們明白是屬於同一個——社會圈子,」瓊斯先生雖以無精打采的諷刺口吻道,內心卻極其警覺。「你因為什麼給趕了出來——說不定是您的思想或是志趣太獨特了。」
「講到赤手空拳搏鬥,我不是你的敵手,」他目露凶光凝視著坐在榻端的那個人,緩緩地說道。「你可能撲上來——」
瓊斯先生把左手從口袋裡抽出,從另一只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在額上、頸上、下巴頦上擦起汗來。他興奮得喘息之狀對面可見。他穿著那身長睡袍,看上去像一個復元中的病人不慎透支了體力。海斯特闊肩膀,身材驃壯,從行軍榻端望著他揩汗,氣定神閒,雙手擱在膝上。
這具穿著華麗睡袍的骷髏像牽在一根隱形繩子上的一個古怪玩具,激動得蹦蹦跳跳,把在旁的海斯特看得入了迷。骷髏忽然安靜下來。
「我那些祕密!」海斯特苦澀的重複道。「那我恭喜他抖出了這許多祕密啦!」
「不要緊!」
「呀,」瓊斯先生像是禁不住好奇說。「我們這趟來拜候你,讓你樂了一陣子,都是拜那個——嘔!——小妞子所賜,您不替她擔心麼?」
海斯特安靜的瞧著他爆出這番話,然後有點不耐煩。
「空氣真悶死人!」瓊斯先生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這場渾風暴怪煩的。要是下兩點雨就好了,不過淋溼了倒不好受。好在這磨人的雷掩蓋我們走路的聲音。這閃電卻不大方便。呀,你的屋子全亮起來了!機靈的老馬在糟蹋你的蠟燭哩。他屬於那些沒規沒矩的階層,既不討喜,也靠不住,一無是處。」
「我盡力把她藏起來了,不讓她露面,」海斯特說。「也許,憑閣下的教養啦、家庭傳統等等啦,您會了解我為何這樣做。」
「你自然這樣說,不過我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的呢!」瓊斯先生忙駁道,他臉上露出的笑容太怕人了,難以想像是自覺做出的。
海斯特臉上變得十分陰沉,眉頭也皺了。
瓊斯先生望望他,向他造出一抹嘲諷莫測的、屍骸一般可怖的笑容,指向門口。海斯特於是領先走過,他的感覺已經麻木,幾時背後中上一槍完全置諸度外了。
「若是你還有幾分觀察力的話,」海斯特漠然不齒道,「在我進房間來五分鐘之內,你就該知道我身上並沒有任何武器。」
他隨著方才那低低的推心置腹聲調尖叫了一下,顯得瘋態十足,海斯特就像給人撲過來似的立起身來。瓊斯先生往後踏了兩步,卻沒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你不大樂意呢!」瓊斯先生話雖如此說,心裡卻想這件事進展得也還滿意。他暗忖這人是無意出手打的,便大聲繼續往下說:「識趣嘛!你總不能盼望凡事都遂心如意的。你也是老江湖啦。」
瓊斯先生似乎無甚動於衷。在他右手門口不住閃爍著遠處的閃電,雷聲也隆隆不斷的急躁轟轟鳴著,宛若一個口齒不清的巨人在那裡痴騃地咕噥咆吼著。
海斯特不由得微微一動。
「我不知道!」瓊斯先生嚷起來。「但馬丁是知道的!」他低聲微微加了一句,海斯特的耳朵僅可聽見。
「老子恨不得一槍結束你,你這個隱身避世的女人奴,你這月中人,沒有女人便活不下去——不,我要結果的不是你,而是另外那個色鬼——那個狡賴陰險、色迷迷的下流胚子!他居然刮起鬍子來——還當著老子的面刮呢。老子要一槍打死他!」
「這畜生真是笨得叫人吃不消。」海斯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謝謝您,」瓊斯先生說,內心漸漸渴望馬丁歸來。儘管賭博時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能耐,猛然爭鬥時也一無所懼,這頗特殊的差事也使得他毛躁不安。「別動!」他厲聲喝道。
海斯特也感到惡心,但卻是另一種惡心,同時也懸疑不信。他後悔不該提起那女子,無奈不提也提了,只怪他為了辯服這和_圖_書不可理喻的土匪,連不願提之心也壓下去了。
「意思是說,你可別把我不當一回事。嗨——住手!手別放進口袋裡——別放進去。」
然後,他忽地笑起來。瓊斯先生鬼氣森森,聽見笑聲皺了眉頭。
「你呢?」海斯特出其不意打斷他的話。「你說你自己是什麼?」
海斯特在房間中央,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
瓊斯先生瞧也不瞧海斯特一眼,只管神不守舍的移挪著,及至尋得滿意的位置,把雙肩蓬一聲抵在近門的牆上,方才抬起頭來。在這個分勝負的時刻,他形容枯槁的臉上亢奮得汗瑩瑩的。汗珠流下他那凹陷的腮頰,把骨嶙嶙眼窟內的鬼瞳子也幾乎蒙住了。
「先生說得不錯!我們在索姆堡的旅館裡投宿來。」
「你是在嚇唬自己嗎?」海斯特陡然問道。「你幹這勾當,似乎膽量不大夠呢。你怎麼不馬上就動手?」
「我明白的,」他嚷起來,「您可別以為自己聰明得很呀。海斯特先生,我看您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我當然也不是聰明人,我的本事是在另一方面。可是馬丁呢——」
「你要是偷雞盜狗的痞棍就好了!」海斯特抬起平靜的目光注視著瓊斯先生說。「這樣就可以跟你有話就照直講,希望你有點人性。誰知道——」
「索姆——」海斯特說到這兩個字嗆住了。
「我倒相信您說的是真話哩,」瓊斯先生說得很認真。他將眼窟轉向海斯特身上,自言自語道,「奇怪!」然後又輕快地說:「可是我目的是要把您留在這間房間裡。可別一不留神動上一下,激惱了我呀,把您的兩個膝頭砸碎,或是切實做出類此的事兒來。」他把舌頭舐了舐兩片焦黑的嘴唇,額頭上卻閃著暗暗的水光。「我也說不準馬上動手會不會反而好!」
「瞎了眼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嗟嘆道,隨即沉默下來。
「他這會兒就在搜掠我的桌子啦。」海斯特插|進來說。
瓊斯先生瞬即又猛地把頭一抬,射出譏刺忿怒的目光。
「打探!追蹤!」他叫道,瘋狂忘形得要在地中央跳出一場暴怒之舞。
「這一點事實明擺在眼前,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問道。「這些烏煙瘴氣的痴謊輕易就騙了你,這唯一的真相你也不知道?」
「你當然這樣說啦——也難怪。其實,我本人倒沒聽說過什麼。嚴格說來,是馬丁聽說的;他負責蒐集消息,等等。那個畜生索姆堡,非不得已我會跟他多講句話?這些祕密他都是跟馬丁說的。」
「我向你開戰來麼?」他煩倦的問道。「你要我怎樣解釋你說的話呢?」他繼續說著。「我看你這個土匪也真糊塗不曉事。你和我說的都不是一種話。要是我告訴你我怎麼到這兒來跟你談話,你也不會相信我的,因為你不會了解我。準不是因為我貪生怕死。貪生我許久前就沒有了——也許還不夠徹底;但你若是擔心自己性命的話,那我不妨對你再說一遍:我從沒有危及你的性命。我都是手無寸鐵的。」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尖銳。海斯特嚇了一跳,隨之有一刻,雙方凝定待發,只聞遠處雷聲低沉地咕噥著,瓊斯先生右邊的門口則碧光爍爍。最後海斯特聳聳肩,甚至望了手一眼,但卻沒有放進口袋裡。瓊斯先生黏在牆上,看著他將雙手抬至橫橫的鬍端,然後答覆他那定定的詰問的眼神。
海斯特惡心得笑不出來。
「手無寸鐵,嗯?」然後他氣勢洶洶地說道:「上等人絕對鬥不過凡夫俗子的,可是偏又得仰仗這起蠻牛。手無寸鐵,嗯?我看那畜生最是普通不過罷。只怕你要把她弄出客廳也不容易呢。不過這些人在這方面總是一樣的。手無寸鐵!真可惜。我現在的處境比你現在、比你過去都更危險——除非我大大看錯了。可是我不會看錯的——我知道自己手下的人!」
「我已經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了,」海斯特道。「這一層我——我老早安排妥當了。」
「那不要緊麼?」
他戰戰兢兢抽了口氣,激動的喃喃添上一句:「我一眼就瞧破他的心腸,老子險些兒就不慎中了他的詭計。」
瓊斯先生啃著下嘴唇陷入沉思,到了最後方才瞧著海斯特。
他背後門口鉛光爍爍,海平線上什麼地方彷彿正打著一場海戰,聲音充塞了令人www.hetubook.com.com窒息的沉默。瓊斯先生頭歪在肩上,情緒完全改變了。
「悶熱得要命。」他說。
「那麼,你們是聽人講過我了?」海斯特終於抬起頭說。
「不是罷。我是想說,馬丁比一個唐人要機靈得多。海斯特先生,您相信種族優越這個說法嗎?我本人是深信不疑的。比方說,您那些祕密,馬丁都有神通給抖了出來。」
「我也跟你一樣厭惡暴戾的,」瓊斯先生靠在牆上說,他看起來十分萎靡,但話卻說得相當響。「不信你可以問問老馬。海斯特先生,這年頭不作興動干戈,也沒有什麼成見的。我聽說您本人也是無適無莫的。您可別吃一驚,我坦白對您說,我們是來謀您的財——您也可說只是我一個人要謀您的財。彼得羅嘛,畢竟是畜生,並不知情。里卡多屬於忠僕一類——對本人的念頭、心願,甚至怪癖完全沒有異議。」
「他知道的,他事前就知道的!」瓊斯先生嗓音空空洞洞的悲嘆道。「他老早就知道的!」
「咱們見面不是來聊天氣的。我今兒早上敬聆了您一句頗耐人尋味的話,是說您自己的。『我嘛,』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必搪塞——不必說什麼唐人把你的錢捲跑之類的話。獨自跟一個唐人住在島上,這種家私還會不小心收藏起來麼,只怕連鬼也——」
對方兀自俯視著地上,儼如獨處一室。歇了一晌。
他不由得想到那女子,獨自在樹林裡慌惶竄蕩。他會再見到她嗎?一念及此,他幾乎不能自持。但想到女子若依他指示行事的話,那些人多半尋她不到,這才略定下心來。他們全不知道島上有居民,所以一旦將他除掉後,便會迫不及待離開,無暇浪費時間去搜尋一個失蹤的女子。
瓊斯先生氣破胸脯,像具暴跳如雷的骷髏直噴鼻子。
「你真的相信他會到你屋子裡去?」瓊斯先生禁不住興味問道。
「收穫!招搖撞騙!」海斯特毫不激動,幾乎毫無蔑意的重複一遍。「你,你和你那位忠心的爪牙這回白辛苦一場,自找無窮麻煩了。你們錯想了,這兒沒有詐騙得來的錢財。金幣呢倒是有幾枚,你喜歡的話儘管拿去好了;既然你自稱是土匪——」
瓊斯先生把一隻手搭到他的臂膀上。
「吃緊?太吃緊?」海斯特禁不住詫異重複道。「天哪!你們究竟要找什麼嘛,這兒可沒有多少——什麼也不多。」
「我完全不知道!」瓊斯先生突然氣破胸膛,說道。「那個開旅館的有一回跟我提過,他給一個女子甩掉,但我說我不想聽他那些風流臭史。哦,原來這件事是和你有關的?」
「要殺他的話,這是機會了。」海斯特心雖這樣想,卻沒有動。
「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他說,他的話把劇毒直篩入海斯特的耳朵裡。「這兔崽子屢次在我跟前做不三不四的事,我得詐作不見;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已經找到靈魂伴兒了。濁靈魂兒,下流、狡猾!也是濁泥軀子——陰溝中的濁泥!咱們委實敵不過那些賤民的。老子,連老子,也幾乎上了當。他叫我拖住你,等他給我訊號。我要一槍結果的,不是你,是他!此後他休想走近老子身邊五分鐘!」
「他瘋掉了!」海斯特忖道,他被這鬼猛然大發雷霆嚇住了。
「您聽起來也許覺得奇怪,那是由於我的出身啦、教養啦、家庭傳統啦、早年交結與來往啦,諸如此類的瑣碎原因。海斯特先生,您這樣輕易就拋開體面人的成見,這不是人人都辦得到的。說到膽量嘛,別替我擔憂。若是您老實不客氣向我撲過來的話,就會在半空中吃上這麼一記,落到地上時,包您連我的汗毛也不會折損一根的。咳,海斯特先生,可別把我們看扁啦。我們——呃——並非等閒的土匪;您——呃——到處招搖撞騙這麼得意,收穫不少罷,我們就是來謀您這些收穫。這是江湖上的老規矩嘛——吞贓、吐贓!」
「你可別把我不當一回事。」
「我早該動疑心的!我老早就知道糟糕在這裡。」他鬼氣森森的盯視著海斯特,突然改用說心腹話的聲調說。「可是我卻給那傢伙騙到這兒來,十足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我一直都在提防這種鬼影響,而我卻偏偏給騙到這兒來。他當著面刮鬍子——老子竟然給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