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看不見的山

作者:卡洛琳娜.狄.羅柏提斯
看不見的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莎樂美 第六章 眾手推動的世界

第三部 莎樂美

第六章 眾手推動的世界

伊格納吉歐聳聳肩。
他魁梧的身材嚇了她一跳。記憶中他向來是個瘦弱的孩子,大家叫他廷多,是因為他的脖子又長又細,就像紅酒瓶。雖然他的頸子還是很修長,但現在的他可不是當初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渴望。煤油燈光暗了下來,莎樂美感到慶幸,因為她的臉開始紅了。「你祖父還好嗎?」
她一整天都在想這個問題。「我認為他們很重要,而且很勇敢。」
古巴的消息在城裡餘波盪漾。人人交頭接耳、大聲喝采,收音機裡議論紛紛,有的人在窗口貼上古巴國旗和寫著「革命萬歲」的布條。夏娃也變了,她開始勤奮寫作,湧出源源不絕的詩句,地板上覆滿一頁又一頁剛寫好的詩篇。
「什麼時候?」
「拜託,當然是美國人。他們拒收我們的羊毛,害得農人瞬間失去了工作。他們借我們錢,然後呢?對我們的政府頤使氣指,告訴我們政府可以對自己的人民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妳以為艾森豪在乎棚戶區嗎?」
李歐娜轉過街角,莎樂美舉手向她打招呼,但是她繼續往前走,彷彿兩人素昧平生。李歐娜放慢腳步,莎樂美隔著一段距離跟著她。她們走到街尾,右轉,穿過兩條街,再右轉,來到一條安靜、光線灰暗的巷弄,兩旁佇立著老舊屋舍。李歐娜在一家自助洗衣店前止步,店裡一片漆黑,門口貼著「休息中」的告示。她敲了敲店門,門開了,她迅速閃進門内,留莎樂美一人獨自站在空蕩蕩的街上呼吸排水溝和雨水的氣味。她靠近那扇門,尚未敲門門就開了,李歐娜迅速把她拉進門内,帶她穿越黑暗中幾排看不見的洗衣機,來到店家後方。兩人走到最後那堵牆,莎樂美伸手一摸,碰到拖把和掃把把手。李歐娜敲敲左側,門開了,她抓著莎樂美的手腕走進那扇看不見的門。
「為什麼危險?」羅伯多問。
「但不是壓榨勞工去還。」夏娃說。
「好吧,請她回來後打個電話給我。」
「我知道,老師。可是……我們家可以活著離開俄羅斯,都要感謝他。」她盯著老師,老師則盯著牆。接著她便倉皇坐下。
「小姐,我沒有請妳發言。」
「所以,」大鬍子說:「妳就是莎樂美。」
「大概只有一袋馬鈴薯吧。」
「太不可思議了!」李歐娜摘下眼鏡,用裙角擦拭鏡片。她的眼睛明亮而坦誠。「切說了很多,說古巴的鬥爭也是我們的鬥爭,說這是一種精神性、超越疆界的鬥爭,會散布到任何有飢餓群眾的地方。他戴著黑色貝雷帽,整場演講都手舞足蹈,就算距離很遠,還是看得出來本人很帥。」三個年紀較大、正摀著嘴說八卦的女孩走過,李歐娜頓了一下。「他說我們不應該恨帝國主義者,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和他們沒有兩樣。相反的,我們必須保持強壯,專注追求勝利——勝利!他的口吻就像這樣。直到勝利!當他這樣高呼時,全場掌聲雷動。」
夏娃發出一聲低鳴。
「哼哼。」
她讓頭髮聞起來像香甜杏仁的母親抱著她,假裝自己還小得可以讓母親抱在膝上。
「全部贊成?」
「過得還可以。」
「妳做完功課了嗎?」
「它現在變成棚戶區了。」
「我的中間名是安涅斯蒂娜,我媽說是跟著切取的。」
馬格利諾斯老師咳了一聲,繼續上課,學生重新專注在筆記本上。下課鈴響前,教室氣氛沉重得讓人窒息。
夏娃笑了。伊格納吉歐故意誇張地垮下肩膀,表示自己被打敗了。
李歐娜左顧右盼,留意四周穿白襯衫的人群。「妳想不想來?」
「她真的值得信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今年六十三歲了。」
「在你們做功課之前,我需要和你們聊一聊。」
「你這『哼哼』是什麼意思?」
「舅媽,當然沒有人——」
夏娃從書中抬起頭。「去哪裡?」
莎樂美點頭。
「當然。」莎樂美走到草坪上,望著正午的陽光。「但是得我媽同意才行。」
「莎樂美出生的時候,我和他見過一次面。」
「很好,」大鬍子說:「最好如此。其他意見?」
棚戶區(Cantegril)。這對莎樂美來說是個新單字。Cante就像cantar,是「唱歌」的意思,所以這個地方可能是歌唱太多的地方。「那是什麼?」
「妳聽到我說的話了。待在家裡。」
「我很樂意。」夏娜說。
「沒錯。」夏娃傾身向前,在羅伯多的作業紙上投下一道陰影,使他忿忿地放下鉛筆。「政府從自己人民身上拿東西去給那些最富有的人。」
「不知道。」莎樂美說謊。
伊格納吉歐嘆了口氣。「老派的巴特列主義到哪去了?」
羅伯多交了一個叫愛德格的朋友,他是個熱愛化學、臉上長滿雀斑的男孩。有時候愛德格會回家和他們一起吃晚餐,不管帕哈麗塔幫他添幾次飯,他都一定吃得精光,而且很有禮貌地回答伊格納吉歐的問題。對,我爸爸是律師;沒有,我們住在瑪爾文區(Malvin);我覺得我足球踢得還可以;我當然支持彭拿路隊。莎樂美逕自想像可以帶朋友回家的感覺。學校裡的女生都和她不一樣,她們的頭髮總是梳得很整齊,家裡後院都有游泳池,每天戴不同的金項鍊,笑的時候總是非常注意舉止是否合宜。還好,同學們通常不太搭理她。她們也不太搭理李歐娜.沃可娃。李歐娜坐下的時候總是併著腿,而不是交跨雙腿,而且上課從來不笑。她是班上唯一的猶太女生,說話輕聲細語、彬彬有禮,直到那天她突然站起來說:「李歐.托洛茨基不是瘋子。」
她們走到剛修剪、散發著清香的草坪上。李歐。李歐娜。「妳的名字是跟著他取的嗎?」
夏娃感激地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們的成績都很好,有一天會上大學,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廚房裡一片沉默。
隔天放學之後,莎樂美迅速做完功課。沒有時間換裝了,穿著制服也行。
她原本想像有人在門階上哭泣,但是那裡沒有門階,沒有房子,沒有可以把足球弄丟的石板路沼澤還保留原來的樣子,沒有被夷平,只不過邊上多了一些牆壁用厚紙板以及波浪鐵板搭成的破爛小屋(她想到這句台詞:我要吹氣!大口吹氣!)。棚屋聚集成落,四周都是一灘灘屎尿,一旁垂著芒草,腥臭味透過窗戶的細縫朝她襲來。到處都是人:一名赤腳穿破爛裙子的小女孩正用報紙點火,一個裸體的嬰兒正爬過一堆爛果皮,一名打赤膊的男人正用乾草餵食一頭髒兮兮的馬,而且狠狠盯著公車,盯著她看。莎樂美別開視線,但是已經瞧見他和那匹馬的肋骨。她喉頭一緊,突然想要作嘔。公車引擎的低鳴揚起,發出一聲低吼,司機驅車離開。
哈囉哈囉,我真是太想你們了。我已經安全抵達古巴,目前人很好。我流了很多汗,也沒睡什麼覺,但是我很快樂。這裡有太多事要做了。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幫忙把賭場改建成學校,把私人公司改建成國家工廠。以前有錢人的東西,現在都是人民的了。美國人不是很開心,而我們倒是要看看美國人還會向我們買多久的糖。他們想要收回他們的公司,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一切都仰賴希望,當然還有勞動,勞動永遠是必要的。我現在在哈瓦那研究音樂。這兒的音樂真好,和我們的康東貝音樂類似又不全然相同。這裡的一切都和家鄉類似又不全然相同。
「媽媽。」羅伯多說。
「妳有什麼看法?」
「終點站。」
她試著想像年輕的媽媽不去上課,而是在市場販賣蘿蔔、襯衫或玩具。
整整有兩個月,她們在地下室一個散發苔癬與鏽蝕臭味的半報廢廁所會合。這一天,外面下著雨,莎樂美有一封阿蒂加斯寄來的信。
「好了,這是美國的說法:貴國包庇美洲不可容忍之共產主義活動。妳相信嗎?」
對莎樂美來說,這句話有點奇怪,因為對她而言,房子永遠是滿的。有時候,房子裡擠滿布魯諾馬可,和湯瑪斯舅舅;米兒娜、拉奎爾、卡爾洛塔舅媽;還有她的表兄弟姊妹愛蓮娜、卡爾洛、羅兒、哈維爾、阿奇雷斯、寶拉、菲力克思、馬力歐、卡爾門西塔、皮拉爾。外婆會施展她的魔法,把桌子展開、牆壁往後推,如此一來房間便擠得下所有家庭成員。屋裡總是充滿嘻戲、八卦、爭論、敬酒、大笑和男孩子尖聲怪叫的喧鬧聲,如山的食物轉眼只剩碎屑,撲克牌遊戲總是玩到深夜。到處都是人。莎樂美看舅舅們玩撲克牌,和表兄弟姊妹玩牛仔的遊戲(阿奇雷斯當剝皮牛仔、卡爾門西塔當醫護牛仔、菲力克思則當邪惡的大地主)。當她需要清淨時,就會躲到廚房,伴著洗碗的聲音畫畫。
「你們知道那個常去的沼澤吧?」
「別蠢了,」媽媽很快地回覆:「語言不可能反任何東西。」
她和羅伯多有一個清淨的神聖空間。市郊有個沼澤,就在公車終點站附近。兄妹倆有時候會帶著三明治以及坐公車回家的零錢到那邊,套用媽媽的話,就是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那裡空氣清新,冰涼芬芳。莎樂美在那裡畫畫,看著水上優游自得的鴨子,隨風搖擺的蘆葦,還有一大群橫衝直撞的蟲子。羅伯多在沼澤裡抓青蛙,東戳戳西戳戳,再把牠們放回爛泥巴裡,並在筆記本上做紀錄。
「嗯,我不確定……。」
「那裡很危險。」
李歐娜作勢要她坐下。莎樂美小心翼翼地坐在冷颼颼的地板上,對於自己匆忙出門,只穿著及膝制服裙感到後悔。她感受到眾人的氣息和兩盞煤油燈交融的氣味。
「什麼被占領了?」
「祕訣就是,一方面支開觀眾的注意力,一方面好好變妳的魔m•hetubook.com.com術。」
莎樂美感到自己的手心發熱。
「我們的領導人把它賣了,」夏娜說:「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伊格納吉歐轉向妻子說:「帕哈麗塔,妳知道妳的外甥女是共產黨員嗎?」
「我還是不敢相信。」
「我要出門。」她走向門口時對媽媽說。
那位頭髮垂下的男孩笑了。莎樂美想起他是誰,他就是外公年輕時認識的魔術師賈秋.卡薩亞的孫子廷多。他在幽微的光線中對她眨了眨眼。
「去吧——我會照顧孩子。」
「喜歡。」
「羅伯多,不要多問,」夏娃雙手抱胸,「不准去沼澤。」
「卡斯楚不也這麼做?」
「吃吧,莎樂美!」伊格納吉歐說:「多吃一點才會長大。」
「噢,剛好是到加勒比海退休的適當年紀。別這樣,夏娃,別難過。」
「你覺得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嘿,小朋友,妳想去哪裡?」
「對。」
「我要去看看她。」
「維多莉亞?她也是可蘭登的學生?」
「當然。」
「切.格瓦拉離開阿根廷,做個有用的人,現在我也要這麼做。」
切演講的那一晚,夏娃沒有和家人一塊兒用餐。伊格納吉歐邊吃飯邊提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只不過愈說愈加油添醋:一個男人沿路賭博,賭到嘉年華的魔術秀;一個女孩在樹頂上復活。故事聽起來誇張而且言過其實。但是,莎樂美心想,平凡渺小的故事又有什麼好處?況且,可以產生共鳴,或者努力產生共鳴,全力釋放靈魂,何嘗不是件好事。也許外公的故事一點也沒有言過其實,也許只是一個世紀以來世界變了,格局和規模都縮小,所以幻想的世界才會顯得如此龐大。

「很多功課要寫?」
莎樂美點頭。她想到可蘭登中學那棟爬滿長春藤的白色建築。以前她只能從鐵門外望著那棟樓。
李歐娜笑了。她從背包裡拿出一張紙,靠在牆邊寫字,將紙遞到莎樂美手中,然後離開。
切的演講以暴力結尾,這是他們隔天早上吃早餐時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有人開了一槍造成暴動,幾十人受傷。伊格納吉歐抱怨社會主義份子太不守規矩,只會製造麻煩。夏娃喝著瑪黛茶,沒有抬頭。
「我在一家鞋店工作。」
「我姊姊安娜在那裡念書,我們會去聽他演講。」
莎樂美看見一艘船,舅公、媽媽和她都在船上,三人一起航向一個遙遠的地方。那是一艘剛粉刷完的白色輪船,在藍色汪洋之中格外醒目。
「到底為了什麼?」
「某種程度上相信。妳相信妳媽媽的話嗎?」
她還不夠強壯。還不夠。
「去古巴。」
「嗯。」
回到家後,莎樂美無法專心做功課。紙上的數字不斷變成人影:瘦骨嶙峋的7、沒有穿鞋的4、家子擠進用紙板黏成的3。她開始蠢蠢欲動,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她打破規矩,本以為天就要垮了,神奇的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是她的世界卻因此而變得不同。她突然渾身發熱,同時感到羞愧與勝利感。她希望替那些她看到的人呐喊。她想把自己發現的祕密昭告天下。
「當然有。」
「理解。」
「這不是普通的演講,具有爭議性。」
伊格納吉歐望著夏娃:「妳是嗎?女兒?」
「我還不確定。」
「欠債就應該要還。」伊格納吉歐說。
陽光折射在李歐娜的眼鏡上,看不出她的神情。「妳怎麼知道?」
「太好了,」外公那天晚上說:「家裡又客滿了。我不喜歡房子空空的。」
「既然這樣,那有什麼問題?」
蒙特維多接連好幾天動盪不安。莎樂美非常關注收音機傳來的消息。大學持續被占領。事發第三天,古巴外交人員匆忙將行李拖到卡拉思科機場,有人聚集在機場表達支持,向他們揮手道別。莎樂美從收音機上聽到暴力事件:警察用警棍打人,即使群眾跌倒在地仍不收手,機場擦得晶亮的玻璃上濺了血。李歐娜還是沒有打電話來,也許她正在機場,也許她的血已經淌在窗上,也許革命已經抵達烏拉圭,像隻代表革命精神、穿越疆界的巨鷹盤旋而下,愈來愈靠近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尋找落腳之處。歷史會記住那些為牠騰出位置的人。她也想騰出一片空間,想變得勇敢,體驗世界的軸心,但如今她卻只能待在家裡。她想,我遭到禁錮,找不到逃走的辦法,但是盤旋的長影,我保證會把自己獻給你。如果人們記得我,都是因為我的一臂之力,讓改變得以發生。如果我能屏住呼吸三十秒,我的承諾就開始生效。她望著鬧鐘,開始閉氣。
李歐娜睜大眼睛,挺直腰桿,散發橘子和牙膏香。莎樂美穿著漿燙過的有褶制服,站在豔陽下,覺得這個女孩命中注定會是她的好朋友。
「做研究。」
「書寫是必要的。」
莎樂美望著沼澤,心想不曉得哥哥發現了什麼。大家都認為羅伯多會變成知名的科學家,像爸爸那樣。「妳哥哥是個天才,」老師在她第一天上學時告訴她:「就看妳能不能跟他並駕齊驅囉。」莎樂美不曉得「並駕齊驅」是什麼意思,但是她明白自己渴望了解一切。她上課專心聽講,完成所有功課上下學途中一步一個字母地覆誦單字。她會用超大的字體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會剪愛心,並小心翼翼用醬糊黏上乾燥的麵條、毛氈、還有河邊撿來的貝殼做裝飾。她也學會如何將數字加起來,製造出新的數字。一年後,她學會了閱讀,字母的黑色弧線在她心中產生了聲響。她希望可以唸出所有東西:招牌、學校作業、媽媽那本自傳色彩濃厚的詩集(如今整座城裡的書店都找得到)。下午,她待在廚房裡,跟著哥哥一起讀書,直到晚餐上桌為止。
「感謝老天,」帕哈麗塔說:「這傢伙總算學會寫信回家了。」她把肉餡餅端到桌上。許多隻手從四面八方伸向托盤。
「妳到底在寫什麼呢?」伊格納吉歐問。
親愛的大家,
莎樂美點頭,在腦中思索切那些神祕、坦率而充滿諭示的話,並在腦海中背誦。那漸漸淡去的瘀青看起來如大勳章一樣發光。
「什麼?和誰打牌?誰家可以邊打牌邊吃美味的番茄醬碎肉?」
羅伯多感到很迷惑。「但是——」
「去哪裡?」
李歐娜曠課兩天。莎樂美想像她骨折、頭破血流、全身瘀青,但是她回到學校時卻好端端的,甚至還帶著微笑。英文課時她傳給莎樂美一張便條紙:我們需要談談。午餐時間,她們偷偷來到草坪角落的尤加利樹下。莎樂美迫不及待想聽發生的事,連三明治都吃不下。
莎樂美因為成績優異,獲得獎學金,像羅伯多一樣得以進入一所私立學校就讀。她不曉得申請結果如何,直到媽媽拿錄取信給她看。
莎樂美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大學。還有好多好多年才能上大學,但是大學就像是出現在地平線另一端的城堡。有一天她會上大學,變成大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定會有很多很棒的事發生。
廷多很快地吻了她的臉頰。「下回見。」
羅伯多露出震驚的表情。「為什麼不行?」
「對,托洛茨基。」
下課後,莎樂美在走廊追上李歐娜,與她並肩走著。
「美國人。」
接下來一整年,當她讀著化學、海明威、藝術,以及和李歐娜在尤加利樹下竊竊私語,甚至在普塔.卡瑞塔斯那日夜熱鬧不休的屋子裡,莎樂美都會仔細聆聽所有她能聽得見的對話。她現在是名間諜,偷偷摸摸、非常急切地想找到所有影子的來源,研究這個世界糾結的謎團,在渾沌之中替自己找到一個位置。對話種類繁多:低語、嘹亮、焦慮、鬼鬼祟祟、倉促、深思熟慮、興奮、說教。在學校裡、大街上、肉鋪中、夏娜與外婆的廚房中、媽媽關起來的門後、公車站牌邊以及公車上,莎樂美蒐集所有隻字片語,把它們拼成拼圖。
「我們的政府和古巴切斷外交關係。」
大家好好照顧自己。
「來,女兒。」
「他們去了機場。」
媽媽態度軟化後,莎樂美為說謊而感到痛苦,但是一想到切.格瓦拉到大學演講的那個晚上,她就釋懷了——媽媽也對自己的去處說過謊。
「不錯?」伊格納吉歐說:「他會把自己累垮。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
「但是——」
「放進我的衣櫥。」夏娃很快地說。
夏娜在醫院待了五天。學校重新開放。復課後,夏娃允許莎樂美去醫院探視。賽薩爾坐在病床邊,比她看過的任何時刻還要憔悴。夏娜斜靠在枕頭上,看到莎樂美手中的康乃馨時,眼睛亮了起來。
「什麼?」
「如果碰到一個圖帕馬羅斯成員,妳會說什麼?」
十五歲一轉眼就到了。女孩們通常都會拿紅筆記下日期、籌劃成年禮,享受期待的感覺,但是莎樂美還要媽媽和外婆提醒才想到這件事。帕哈麗塔和夏娃已經提早好幾個月籌備慶典,熬夜縫製禮服,客廳彷彿即將變成一片誇張白色荷葉邊之海。妳喜歡這個嗎?這個呢?這邊多加幾層,妳覺得如何?莎樂美負責點頭或搖頭,表示贊同或否決,外婆和媽媽則繼續在她身上別針、縫線,讓她緩緩轉圈,品頭論足,稱讚她看起來非常漂亮。穿上禮服後,莎樂美覺得自己變得比較修長,有一點點女人的樣子,但看起來還是很骨感、手長腳長。無論如何,對她而言,變成女人和那些煞有其事的禮物都教她失望:擦在嘴上黏答答的粉紅色口紅(她的第一支)、穿下去會失去平衡的高跟鞋、搭配荷葉邊洋裝的白色長手套。當然,成年還有其他意義,能夠開始接受大人世界裡不可言喻的包袱,依然備受期待。
「嗯?」
夏娃問:「你怎麼沒上課?」
「去找個朋友。」
夏娃打包的時候會突然停住手上的動作,眼神放空,手裡面還拿著書、碟子或厚紙箱,好像某種只有她看得到的東西走進房間。就算羅伯多或莎樂美喊她,她還是那樣一動也不動。搬家那天早上,兄妹倆起得早,心有靈犀地合作替媽媽烤了吐司(實在沒有必要說:她正在放空,我們來烤吐司吧)。客廳裡到處堆滿箱子,箱子上用筆作了記號。莎樂美已經五歲,年紀大得足以將吐司放在淺鍋上,可是還無法將吐司移出鍋子。她也已經懂得在瑪黛茶裡加點冷水,但是熱水還是得由羅伯多負責燒。他們把托盤拿到媽媽房間,發現她穿著睡袍,站在陽臺上背對著他們。
教室裡的氣氛突然和*圖*書像收緊的馬勒一樣凝結,所有人都轉頭看著雙手緊握起立的李歐娜。
莎樂美想到那些變得兇狠的鴨子,還有可能變得超級滑的泥巴。
莎樂美很想把媽媽的手從頭髮上甩開。「妳會去嗎?」
母女倆靜靜佇立著,凝視對方。此時已是傍晚,低矮的光線垂掛在牆上。
莎樂美可以獨自玩遊戲好幾個小時。外婆縫紉籃裡的鈕扣就足以讓她高興地玩上好幾天。她把鈕扣按照大小、顏色、材質和形狀分類。鈕扣遊行。鈕扣家庭。鈕扣是鈕扣村裡充滿故事與冒險的圓形小東西。金屬鈕扣都是商人,像是雜貨店老闆、屠夫、紡羊毛的人,綠色鈕扣很聰明,粉紅色鈕扣動不動就談戀愛,小鈕扣經常被欺負,而從舊大衣上退休的大天鵝絨鈕扣則經常解救小鈕扣。所有的鈕扣都有個故事以及一個歸宿。家裡其他人看不見這些偉大的愛情與掙扎,只看得到一個乖巧的女孩,安靜、不不吵鬧地排列組合成堆的鈕扣。
「聽聽這一段。我們還在適應切的離去。有人說他遺棄了革命,但是我認為他的離去是為了在拉丁美洲其他地方散播革命。誰知道下一場革命會在哪裡?
「但是有人住在那裡。」
夏娃追問:「警察呢?」
擦完碗盤後,她偷偷進入媽媽的房間,關上房門,沒有開燈。此時,月亮的銀色手臂穿越窗口。她現在已經夠高夠壯,也不怕越界踰矩。或者說,就算她怕,也不會受恐懼左右。她只需要拖一張椅子到衣櫃前那只箱子所在之處,踩上去,小心地踮著腳搆著。箱子依然沉重,需要兩手合抱。她把箱子拿到地上,打開第一封層,聞到一股尤加利樹的氣味。她打開第二封層,又一層,然後在慘白的月光中看到那些東西。鞋子。小孩的鞋子。她上學穿的扣帶鞋、羅伯多的牛津鞋,以及去年他們穿不下的那些鞋子,愈下層的鞋子愈小。箱子最底層裝著嬰兒鞋,有些繡著印花,有些樸素而男孩子氣。所有鞋子裡都塞了三片尤加利樹葉,不多也不少。她想潛進這些鞋子裡,在那片黑暗之中揣測媽媽的心思,揣測尤加利樹葉的用意或找出任何線索。她拿起一片葉子,湊到鼻子前嗅聞一下,用手指觸碰,彷彿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葉子,彷彿葉面那些細緻的紋路裡有神祕的密碼,但是她捏得太用力,葉子應聲裂成兩半。她對自己造成的破壞大吃一驚,趕忙把葉子塞回鞋内,將鞋子各就定位,並把箱子封好,放回架上,椅子擺回牆邊。沒有人看到,沒有人動手,沒有人知道。
夏娃緩緩起身,看起來臉色蒼白、嘴唇紅豔、頭髮烏黑,像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夠了。你們兩個都不准出門,直到事件平息為止。莎樂美,不准上學。」
「很快就發生了,但我告訴妳,新聞報紙說謊。暴動不是切造成的。當大家歡聲雷動時,突然聽見一聲槍響,一顆子彈飛向切。群眾慌了,警察則衝進來,一副要勸架的樣子。問題是沒有人在打架,只有警察在打人,他們打了一些想出場的人,還打斷我姊的手,我只有一點瘀青。」李歐娜把袖子捲起來,給莎樂美看一個圓形、有些青黃泛紫的印子。「小小的代價。」
更多的沉默。莎樂美的腿痠了,但還是保持不動。
「我要離開。」
「還有家人的對話。」
「妳相信妳媽媽的話嗎?」
「明天見。」
「因為那是美國人的語言。」
接下來開會的過程中,莎樂美都安靜地坐著旁聽。會議井井有條,大家都彬彬有禮,幾乎有些乏味,讓她聯想到分發回家功課的讀書會。會議中討論:「誰在聯邦銀行的高層辦公室工作?」「他週末都在做什麼?」也像在討論手工藝勞作:「下星期需要四十副自製手銬。」最後談到下次聚會計畫:「下次會議在吉耶勒莫叔叔家的地下室舉行」。她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想像自己跳起來,跑到巷子裡大吼:我是圖帕人了!會議結束。廷多走了過來。
媽媽揚起修過的眉毛。「哪一位?」
李歐娜靠近了些,下巴的線條激動起來。「全心全意?」
「如何?」當晚夏娃問:「學校如何?」
她和羅伯多搭公車穿越市區,褶裙下襬落在膝上。學校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孩和白皙的女孩蜂湧走過修剪完美的草坪,教室裡飄著人工檸檬清潔劑氣味,窗子用天空將自己變身成光亮的玻璃盒。有個英文老師穿著量身訂製的外套和套裝裙,說起英文一副慢悠悠的樣子。
「你們兩個讀太多書了!」外公說:「羅伯多,你難道不想出去踢足球或闖點禍嗎?」
莎樂美很好奇箱子裡裝些什麼。她尾隨馬可舅舅,看他把箱子塞進衣櫥,放到一個高得搆不著的架子上。她把一箱玩具搬到自己的新房間,環顧四周。這是媽咪小時候睡過的房間,床邊有扇狹長的窗戶,可以看見一棵樹,房裡還有一盞老舊的檯燈和嘎吱作響的抽屜。她努力想像媽咪小時候躺在這張床上的樣子,但是畫面中只有一個縮小版的媽媽躺在床上吸菸。
「還有呢?」
「很快。」
媽咪的沉默像憤怒的花朵般綻放。
「他是啊,他叫埃内斯托.格瓦拉。」
李歐娜沒有瞧她一眼,她黑色的鬈髮看起來像是要炸斷頸背後的髮圈。「妳真的這樣覺得?」
「相信,」她又嚴肅了起來,壓低嗓子說:「妳知道切要到大學演講嗎?」
夏娃遲疑了一下。她穿著前面有排珍珠色鈕扣的白襯衫,縫紉籃裡面有三顆這樣的鈕扣,她們都是喜歡作白日夢、愛上天鵝絨鈕扣的老處女。「那是個新地方,有人住,但是……不是個好地方。」
走廊裡的電話響起,帕哈麗塔接起電話。
「他寫信了,」夏娜高舉信封,看起來神采飛揚,「爸爸寫了信來。」
有些問題問不得,比如說為什麼爸爸住在河的另一端,但是河的另一端只看得見天空。天空、爸爸和許多其他的事只是促使妳呼吸的動力,吸氣時毫無感覺,吐氣時亦是。留在心裡的問題依然疑竇叢生,像股強風在體内吹襲。最好不要問太多,不要讓媽媽傷心,不要趕跑媽媽釋放著光芒的響亮笑聲,也不要趕跑她帶著花香、汗水與杏仁的味道,更不要趕跑斜躺著抽菸寫詩、傳遞祕密訊息給陌生人或上帝的媽媽。因此,莎樂美沒有問他們為什麼要搬家,反正她也不介意。她喜歡外公外婆那棟房子,還有屋外那間象牙色監獄。輕柔的風穿梭於橡樹間,屋内飄著炒洋蔥與乾燥迷迭,以及外公緊緊擁抱她時散發的古龍水香。外婆總是在那些綴有粉紅小花的餐盤上堆滿食物,外公會在大家吃飯的時候說故事,說他年輕時候愛冒險,還有在馬戲團裡騎馬、賭博以及燦爛的一切。他還會說到義大利的水路、他以前造的船,還有他的心如何被手法俐落的美女偷走。
房内鴉雀無聲。
媽媽出門去做頭髮了,現在她有一點時間。
「看著好了,革命將襲捲整個大陸。妳想想,為什麼薪資會縮水?為什麼工會會罷工?」
她開始學習全新的語言,熟悉的事物多了生硬的新稱號。她認識了位在遙遠北方的美國,背誦阿拉巴馬州到懷俄明州等五十個州名。有些州面積龐大,甚至比烏拉圭還要大。她認識了美金,學會換算匯率,了解相較於披索,美金是多麼值錢。她也認識了歐洲各國,得知有些外國公司願意聘請烏拉圭女孩,只要她們夠聰明伶俐,擅長英文打字。她學了生物、幾何,還有世界戰爭。她在家學會熨燙裙褶還說英文給媽媽聽,像是「please」和「of course」或「What a lovely pair of shoes,Mother」。只要她一說夏娃就鼓掌喝采。
李歐娜端詳她的臉。莎樂美綁著馬尾,散落的髮絲模糊了髮型的線條。她的態度軟化了些,眼神幾乎變得溫柔。「甚至犧牲生命?」
兩天之後,莎樂美獨自坐公車前往沼澤。愈靠近市區邊緣,公車上的乘客愈來愈少。那天天氣晴朗,蒙特維多的石板路、平坦屋頂上的晾衣繩、雜貨店老闆,以及用木箱裝起來的水果看起來全都美極了。等到巴士快抵達終點站時,車上只剩下她一人。公車司機從後照鏡盯著這位獨自坐著的七歲小女生。
「有多想?」
夏娃的手撫著莎樂美頭顱的曲線。
「我認同舅公的看法。革命正在散播。」莎樂美吸了一口充滿霉味的空氣。「我想加入革命的行列。」
大鬍子傾身問:「妳幾歲?」
「比如,托洛茨基?」
「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就離開了學校,妳知道嗎?」
「以後不准去了。」
一家人聚在廚房桌邊。帕哈麗塔將肉餡餅拉出烤箱,外公在餐桌上閱讀《國家報》,羅伯多則埋頭苦幹地算著代數。夏娜大聲唸著:
「那妳自己的女兒呢?」。
「他們需要什麼我就做什麼。建設、工作。我甚至可以到南邊的島上。我以前也在叢林裡生存過。」
「你打算去古巴做什麼?」
「那不算什麼,和別人比起來的話。」
李歐娜笑了。她笑的時候看起來不太一樣,可以說算是漂亮。多年後,當莎樂美替李歐娜的性命操煩時,總是會想起此時李歐娜眼鏡閃著陽光、笑容滿面的樣子。
「沒有。」
「了解嗎?」
「噢。」
一切來得很快。阿蒂加斯花了一個晚上打包,又花了兩天找到一艘可以載他到古巴的船。離別那晚,莎樂美和一家人在蒙特維多港站成一列,對著碼頭上的舅公揮舞手帕告別,阿蒂加斯也對著大家揮舞手帕,直到人影愈來愈小。那是個潮濕的夏夜,所有人的額頭都閃著汗水。回家之後,蒸人的暑氣讓人無法成眠,莎樂美便索性躺在床上,想著夏娜阿姨一直提起的那些故事,還有那些為國家挺身而出的勇者。莎樂美總是想像這群人在她四周圍成一個大圈圈,像幽靈似地為了國家發光。他們看守著國家,起身、坐下,接著又起身,不斷重複這緩慢且安靜無聲的舞蹈,從中創造歷史。如今,他們從黑暗中站起來,莎樂美可以清楚看見他們伸出發光的手。「妳要去哪裡?」他們問。「古巴。」她回答。他們抓住她的手,帶著她迅速飛越空間,來到一座森林裡https://m.hetubook.com.com。渾身是汗與泥巴的切.格瓦拉也在那裡微笑著。「從妳一出生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妳,」他說。他遞給莎樂美一壺瑪黛茶,她喝了。濃密的森林又濕又黑,阿蒂加斯舅公渾身沾滿泥濘,從草叢中跑出來,肩上掛著來福槍。他看到她時說:「莎樂美,準備好起義了嗎?」她點點頭。舅公交給她一把槍,她把槍掛在肩上,轉眼之間她也渾身泥濘,但是看起來神采飛揚、無畏而堅強。切笑了,如父親般傾身吻她的額,接著說:「衝吧!」
莎樂美牢牢記住這個祕訣,而她萬萬沒想到,當自己長大成人,有天在陰暗的房間裡擦槍時,這個祕訣會像浮標般重新浮上心頭。
「她說一九五一年她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生我的時候碰到他。」
「當然了,」夏娜說:「我是共產黨員。」
「當然。」
所有成員舉手,李歐娜緊緊擁抱她。「歡迎加入,我的朋友。」
「他不是瘋子。」李歐娜重複表示。
春天,當披頭四的音樂第一次從收音機傳來,李歐娜上氣不接下氣地打了一通緊急電話。
「沒問題。」
莎樂美點頭。
「那邊情況不同。」。
「妳慢慢來。」
「所以!」夏娃的手指迅速靈活,熟稔編辮子的動作,將辮子束得很緊。「會有警察,還有很多——情緒。」她用橡皮圈在髮尾紮起辮子,接著換綁另一條。
「我希望她留下來吃晚餐。」
莎樂美請示的時候,媽媽的髮梳正抵著她頭皮。「不行。」
「當然有。只是妳看不見,因為妳還繼續相信巴特列主義的夢。」
「他們有槍嗎?」
媽媽旋即說:「這裡有人需要我。」
她溜進媽媽的房間,跑到衣櫥前,站在椅子上。那個沒有作記號的箱子又高又重,但是她不慌不忙,,一點一點地把箱子往前移動,直到整個箱子的重量落在她手裡。只不過箱子太重了,硬要搬到地上恐怕只會把它摔壞,所以她又一點一點把箱子推回原位。
李歐娜補充:「我百分之百信任她。」
李歐娜拉她的手臂。「我們分別單獨出去,現在輪到妳了。」
「聽起來他過得不錯。」夏娃說。
「聽著,我要出門了。明天再跟妳說,好嗎?」
「當然,我知道,孩子們,」玩笑的口吻又出現了,「或者妳的美髮師。」
「不會。」她不確定。
「妳從哪裡聽來的?」
「妳知道我有多想。」她咄咄逼人。
所有圖帕馬羅斯成員都起身親吻莎樂美。廷多的臉頰光滑緊致,大鬍子的臉頰軟軟的,他叫奧蘭多,穿硬領襯衫的是吉耶勒莫。奧蘭多是這個單位的領導。安娜推了推眼鏡,轉身面對莎樂美。她說圖帕馬羅斯又稱「國家解放運動」組織,從今以後,他們一切所作所為都是最高機密。她頓了頓,莎樂美點頭。安娜又說「國家解放運動」向下分成許多單位,每個單位裡只有一個人知道其他單位的圖帕馬羅斯成員。奧蘭多會和其他單位會合,帶回情報。如果他們出任務時被捕,就算遭受逼供,也無法洩漏太多黨羽的名字(她慢慢吐出「黨羽」這兩個字,音節清晰可辨)。安娜散發出一種如利刃般的氣質。她的身材削瘦,說話咄咄逼人,彷彿會毫不考慮地將世界劈成兩半。
「我以為妳不喜歡英文。」莎樂美說。
夏娃皺起眉頭。她的頭髮梳成時髦的大包頭,髮量稀疏的莎樂美很難想像在自己頭上紮出這個髮型。奇怪的是,即使在經濟拮据的時刻,媽媽還是這麼熱中於華麗的髮型。對她而言,這未免也太布爾喬亞了。她曾經試著問過媽媽,媽媽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有特惠價,她是個老朋友,然後這個話題就結束了。「或許現實世界也需要有人研究。」
莎樂美還沒說再見,李歐娜就已經掛上電話。
「但是妳,妳想做什麼都可以。」
「對。」
白色長手套開始讓皮膚發癢。有些祕密可以說得輕鬆,但是有些要是太接近核心就會焚燒起來。莎樂美心想,如果這些白色荷葉邊真的可以把我變成真正的女人,如果香檳、跳舞可以褪去我的童年,那麼我想變成局内人,瞧瞧李歐娜眼中的世界,想去她也許不曉得的隱蔽之處。那些地方充滿無法言喻或想像的危險,肯定不適合小孩。那是男人才可以去的地方,但或許女人也可以去,只要她們敢說自己是真正的女人,而且不怕正眼直視自己的命運。
「詩又不能吃。」
「他們包圍了大樓。」
莎樂美聳聳肩,調整手臂裡捧的一疊書。
「這人聽起來像阿根廷人。」
莎樂美打開字條:明天下午六點在「可口三明治店」等我。務必確認四周無人。立刻摧毀字條。
「沒錯,沒有人。妳真的不曉得她在哪?」
「夏娃,羅伯多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給他看看……。」
「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莎樂美已經十一歲,乖巧卻不起眼,兩條細細的辮子垂在領子邊,無論夏娃如何努力增加她的髮量,試用各種軟膏、洗劑、香噴噴的洗髮精,或者浸泡讓她聞起來像沙拉的橄欖油都沒有用,她還是一樣毫不起眼。未來的日子讓她感到既迷惑、恐慌又興奮。她想像羅伯多那樣脫胎換骨,已經十四歲的羅伯多彷彿已經和她分道揚鑣,現在幾乎是個成年人,每天早上拿著刮鬍刀刮臉。兄妹倆已不再一塊兒廝混,莎樂美變得獨來獨往,也不太會交朋友,雖然學校有些同學功課有問題時會找她去她們家。她在同學家看到她們的媽媽在粗腰上綁著圍裙,頭髮亂糟糟地綁在後腦勺,彷彿一點也不在乎髮型,因為她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們烹飪、洗滌、服待丈夫,不用寫詩,也沒有在內衣櫃或在早晨出門辦事的過程中藏著祕密。她不斷讀書。在一些非常古老的故事裡,她發現有些女孩並不是真的女孩,而是森林裡的小精靈,住在樹幹、蘆葦或者河裡。蒙特維多漸漸被棚戶區包圍。雖然距離他們家還很遙遠,但是她曾經看過棚戶區,知道棚戶區那些憂鬱擁擠的違章建築,並且不斷在夢中見到它們。有時候,她會在城裡的街上尋找精靈、鬼魂或巫婆,希望他們可以憑空為她打開一扇門。
「好極了。」羅伯多說。
「我同意。」
李歐娜和莎樂美在那棵尤加利樹下渡過許多時光。她們在那裡吃午餐,看學生群聚在草坪上,或者放學之後在樹下讀書。有時候她們會闔起教科書,討論一些最近讀的書,不是課堂上指定的課外讀物,而是李歐娜從姊姊安娜書架上借來的書,其中包括馬克思的《資本論》、托洛茨基的《我的一生》、拉丁美洲的歷史書、玻利瓦爾、阿蒂加斯、巴特列、巴庫寧、列寧、卡斯楚、切。莎樂美用肉鋪的包裝紙裹書,避免老師看見書名進而干涉。書的内容很艱澀,她很感激安娜做了筆記,還用劃線或星號指出重要段落,兩者同時出現,甚至在空白處寫上「沒錯!」的段落則是最重要的。一開始,莎樂美曾經試著把媽媽的詩集帶來,但是李歐娜只禮貌性地讀了一次。
那晚莎樂美入睡時,想著箱子、門、演講廳、鞋口,以及她有多麼熱切想知道的内情。
「愛我,但是不需要我。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很多年。」阿蒂加斯開玩笑地說:「妳也可以來啊。」
「她還好吧?」
「怎麼了?」莎樂美腦子裡盤旋著這通電話打來的理由:某人悲劇性的死亡?李歐娜突然有了男朋友?第一次月經(莎樂美的去年來了,如果是這個原因,她會告訴李歐娜其實沒那麼糟糕)?
獻上我的吻,阿蒂加斯
伊格納吉歐想反駁,可是夏娜舉手要他停止。「首先我要說,姑姑,肉餡餅太好吃了。」一陣喃喃的附議聲。「顯然大家有志一同。姑丈,你這樣想吧,想想烏拉圭人退休金被裁減了多少?」
她猶豫了一會兒。「出去打牌。」
「十五。」
羅伯多沒說話,在碗裡又添了飯。
她從眼角餘光看到揚起下巴、傾身向前的李歐娜。此時她幾乎可以聞到尤加利樹的氣味,看見草坪上的斑斑陽光。「我仰慕你們做的事,希望可以加入你們的行列。」
她點了點頭。大家的目光還是在她身上。
馬可舅舅幫忙他們搬箱子,一行人旋風似地抵達普塔.卡瑞塔斯,外公外婆已經準備好新鮮檸檬汁等著大家。舅舅抱著一箱沒有作記號的箱子靠近媽媽。「這是什麼?」
夏娃急忙地問:「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
「好。」
「太多了。」
羅伯多看起來有些不悅。
「不過是個不錯的意外。」
一星期後,莎樂美和羅伯多一放學回家,夏娃就已經在廚房裡等著他們。
「嘿,舅舅,這麼說可不公平。」
「這『沒什麼』也太重了吧?」
「為什麼不行?」
他們點頭。
「羅伯多,」帕哈麗塔問:「你喜歡讀書嗎?」
收音機裡傳來一陣吶喊,但是莎樂美聽不清楚内容,只聽見強大電波干擾雜訊下的隻字片語。
「媽咪在哪裡,莎樂美?」
「高不高興啊?」
「為什麼不喜歡?」
「出門了。」
大鬍子對李歐娜點點頭,李歐娜關上了門。
「肋骨斷裂,頭上有傷口。」
卡爾洛塔舅媽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正在清理桌面。
「夏娃,我只是要他們享受一些樂趣而已。」
「所以呢?」
駕駛那粗得像黑拇指的眉毛蹙了起來。他在終點站停了下來,卻沒打開車門。莎樂美向外望。
莎樂美清了清喉嚨。就是這一刻了。「他們想解放烏拉圭。」
莎樂美屏住呼吸。地下室的廁所沒有窗戶透入光線,唯一的光源是一盞微弱的燈泡。燈泡在她們正上方,兩人的額頭被照得發亮,但是下巴有一半卻隱沒在黑暗中。兩個女學生在廁所裡說長道短,兩個女人在此決定她們的一生。莎樂美聽見雨水打在大樓上,發出微弱聲響。她的世界充滿了雨、牙齒,還有擊落牙齒的警棍。此刻,她感到興奮、有活力卻充滿恐懼。她凝視著朋友,聆聽體内的慾望,還有兒時曾經閉氣許下的諾言,心想總有一天她會得變堅強。但是她真的夠堅強了嗎?要多堅強才算堅強?有些決定不能反悔、無法回頭,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準備好,也看不見前方的路,只能依稀望著黑暗中的微光,想像那些遙遠的爆炸和艱險,然後迅和*圖*書速、沉著地評估風險。
他們望著對方。
獨立廣場發生示威抗議。莎樂美聽著廣播,想像現場的吶喊、警棍、槍響,以及李歐娜和姊姊冒著生命危險上街。她曾經想偷跑出門,加入她們的行列,但卻束手無策。媽媽把她看得很緊,而且從不離開客廳,她只能繼續佯裝做功課。兩個小時後,羅伯多破門而入,一臉惱怒,看起來成熟得已經不像個孩子。
「因為很危險。」
「夏娜在醫院。」
一切都變了。
只是暫時的。
大災難。
這根本就是獨裁統治。
噢,拜託。
你才拜託。看看那些警察。
也是。
對吧?
我們的經濟一團糟。
經濟總是會好轉。
這次不一樣。
我們的國家很堅強。非常穩定的國家。
南美瑞士。
那已經是過去式。
過去的不會過去。
你已經脫離現實了。
工會很厲害。
貧窮也很厲害。
警察暴力也很厲害。
說真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們會使用暴力。
非常不像烏拉圭的風格。
現在很像烏拉圭的風格。
我們要群起抗議,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
瞧瞧古巴。
瞧瞧歐洲、中國、越南。
瞧瞧密西西比。
瞧瞧圖帕馬羅斯
圖帕馬羅斯?他們到底是誰呀?
我也不確定,但是他們在大學裡散發傳單。
我知道他們好像前幾天引爆炸彈。
對啊,在美國海軍大樓面前。
哼,還真是好人。
聽說他們在大樓牆上寫「強盜美國佬」。
聽說他們的名字是跟著吐帕.阿馬魯取的。
聽說他們搶銀行。
聽說他們擁槍自重。
聽說他們在替革命做準備。
聽說他們把搶來的東西都送給窮人。
聽說他們是社會主義黨的分支。
他們真是無法無天。
他們是英雄。
我們的立法者都無法無天了。說真的,無法無天又怎樣?
你太誇大其辭了。
你太天真了。
他們毆打罷工群眾。
嘿,他們確實有點太超過了
對誰而言太超過?
記者被炒魷魚了。
那又怎樣?大家都被炒魷魚了。
我們需要革命。
我們不需要革命。
我們快要被獨裁統治了。
拜託,我們才不是那種國家。
已經開始了呀。
不可能的事。
當然可能。
不可能。
告訴你,已經發生了。
如果大家耐心點,情況會好轉的。
如果不會呢?
那就……。
那就如何?
「對。」她說。
「還在工作。他說如果他連把食物放到桌上都辦不到,乾脆死掉算了。」廷多撥去擋住眼睛的一綹頭髮,但是頭髮又馬上垂回原位。「妳外公呢?」
大鬍子無動於衷。「如果圖帕人告訴妳,只有透過行動才能完成解放,而且必要時必須動武呢?」
李歐娜肯定地點頭。
莎樂美低頭看書。不准上學意味著見不到李歐娜、聽不到最新情報,無法在樹下聽到來自街頭的第一手消息。代數方程式回望著她,那些小而固執的符號和這個夜晚毫無關聯。她聽見廚房傳來外婆削馬鈴薯的聲音,聞到鍋子裡傳來炒洋蔥的香氣。牆外的世界正被許多隻手推動著,被那些吶喊、遊行、擁擠的大廳和焚燒的夢推動著,迅速繞著軸心旋轉,而她卻無法參加。她想像著加入群眾的感覺。
「怎麼可能?」
橡皮圈束緊了另一條辮子。
「罷工的理由很正當,」夏娃說:「緊急安全措施剝奪我們的公民權。」
「是的。」
「小子說得沒錯,」伊格納吉歐舉起權杖般的叉子:「大學應該是好好讀書的地方。」
「到處都是傳單,地板上、桌子上、牆壁上,煩死人了。」
「經濟問題。」

她不曉得。
「非常好,」奧蘭多說:「那我們繼續吧。」
「市場。」
「好好玩。不要太晚回來。」
「想知道祕密嗎?」
大鬍子繼續說:「妳自己對圖帕馬羅斯的看法是?」
「舅舅——」
功課堆積如山。課堂上不允許隨便發言。走廊上淨是她和那些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孩與白皙女孩的腳步聲。
在地上侷促坐著的她踉蹌站起。
李歐娜用指甲敲打洗手槽,看起來似乎有心事,好像正在為考試或鞋子裡的小石頭憂煩。「妳又有什麼看法?」
外婆笑了。她看起來嬌小年老。莎樂美想像她穿著女俠客鮮豔的緊身衣,手裡拿著套索。
夏娃旋即轉過身來。即便臉上帶著朦朧而難以捉摸的表情,她還是美極了。兄妹倆對她舉起托盤,興致勃勃地獻寶。
「我也希望她留下來吃晚餐。」
「妳有什麼看法?」
「什麼主導經濟?」
「爸爸。」夏娃高聲說。
莎樂美迅速轉動腦袋。直到勝利!「維多莉亞」。
莎樂美把媽媽的詩集(她想到外公說的:「詩又不能吃。」)放回自己的小書包。李歐娜對阿蒂加斯的信還比較感興趣。每次舅公一有信來,李歐娜就會不斷追問信的内容,逼得她只好趁家人不注意時逐字抄信。從那些信中,李歐娜幾乎可以聞到汗水和砍斷的甘蔗氣味,感受到阿蒂加斯生活中的勞動與飢餓。當了三十三年鳏夫後,阿蒂加斯終於又找到真愛。她叫康絲坦薩,已經八十歲,可以靠著意志力移動筆和碟子。他還說他們第一次接吻時,廚房的桌子往他們飛過來,把他們推擠到一面鮮黃色的牆上。他說他們已經有共渡餘生的共識。他總是在哈瓦那待幾天,接著到其他地方待幾天,但隨時忙著製作教科書、大砍刀、來福槍、醫用紗布等。他說古巴政府很嚴格,但是嚴格得有理。李歐娜狼吞虎嚥地讀著每一個字。莎樂美喜歡她求知若渴的態度,這樣的友誼真誠且散發著光芒,和她的熱切渴望不相上下。這樣的友誼也讓她明白自己的渴望如何流向空虛低壑,如何為搜尋意義而飽滿,又如何在她的肌膚底下擠壓、摩擦、焚燒。李歐娜的渴望和她同進同退,這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但是只要兩人安安靜靜一起坐著,肩並肩望著長椅的影子爬過草坪,她就有那股感覺。
「我發誓,她偷了我的心,從我的袖子裡偷走,從此拿不回來!」伊格納吉歐指著帕哈麗塔,「就是她,她像女俠客一樣從觀眾席跳了出來。」
「沒什麼。」
「看看莎樂美,」米兒娜舅媽說:「真是個乖巧的女孩子。安靜又坐得住。」
「相信吧,夏娃,」阿蒂加斯舅公聽起來像站在高崗上發言似的,「這是一連串革命的開始。」
伊格納吉歐點頭同意這點。
「不錯。」莎樂美說。
莎樂美聽見安娜在背後出聲。
晚餐後,伊格納吉歐像孩子般樂不可支地玩遊戲。他秀了幾個絕活給孩子們看:如何打牌、如何用牛骨打賭,還有他曾在舞台上表演過的撲克牌魔術。他的洗牌技巧高超,撲克牌在空中飛成一道模糊的弧線,洗完後他用疤痕累累的手將牌攤在桌上。選一張。莎樂美選了一張。他把牌收回去,接著洗牌再洗牌,同時講故事或說謎語。撲克牌重新攤開來,他要她再選一張。莎樂美聽命行事。太厲害了!外公竟然知道那張牌是什麼。伊格納吉歐望著外孫女的表情笑了起來,他靠過來,嘴裡散發酒的甜香。
「這很嚴重耶,是美國官員叫政府這麼做的。我們的政府欠他們錢,所以對他們言聽計從。」電話充滿雜訊。「懦夫!」彷彿洗牌的聲音。「等等,我唸給妳聽。」
「沒錯。」
她們進入一間擁擠、無窗的陰暗房間,四個人坐在裡頭:神色肅穆、戴著金框眼鏡的安娜;一位穿著硬領襯衫的年輕人;一位方形臉、年約三十的大鬍子男人;還有一個看起來只比莎樂美大些,約十七歲、頭髮一綹綹垂到臉上的大男孩。男孩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是莎樂美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她無法思考,因為這四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這裡的情況沒有古巴那麼糟糕。烏拉圭已經有六十年沒出現獨裁者了。這是不能比較的。」
廷多舉手。「我認識她,我的祖父和她的外公是好朋友。她是好人,可以信賴。」
「夠了。」夏娃說。一片沉默在桌上蔓延開來,覆蓋住餐盤、刀叉,發出輕微的鏗鏘響。媽媽緩緩放下刀。
她抬起頭,李歐娜額頭上的汗珠發亮。
「發誓。」
「莎樂美,真令人意外啊。」
「什麼為了什麼?」
他們坐了下來。
莎樂美安靜地把身體的重量從一隻腳移到另外一隻腳,壓低身體、貼緊膝蓋。
馬格利諾斯老師的臉色看起來好像吃壞肚子。「抱歉,妳說什麼?」
「是啊,」媽媽聽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她很乖。」
到可蘭登上學的頭一天早上,莎樂美被媽媽哼唱的老探戈曲吵醒。她循聲而去,偷偷望進客廳,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嚇了一跳:媽媽正有條不紊地燙著衣服,時間是清晨五點半,身上還穿著昨晚那件藍色洋裝。一束神祕的光,她唱道,將棲息在妳的髮上。她將熨斗挪向前,熨過挺直的白色新制服。人生將盛開,她熨平了領子、袖口和袖子,開始熨燙釘子之間的狹窄空隙,苦痛不復在。莎樂美感覺這是女人、熨斗與衣服之間最私密的對話。她靜靜退回房間,重新躺回床上。窗外的天空是年邁女人的髮色。和*圖*書
「那邊是為了革命。」
「因為我們欠美國債啊,姑丈。」
「那是反革命的。」
「為了建立更好的國家!」夏娃發飆了。
「他是在享受樂趣啊。」
「你們可以學會……像美國人民一樣……說話。美國是什麼?有誰知道?」
莎樂美十三歲了,烏拉圭正在改變:失業、工廠倒閉、退休金縮水。迎接蒙特維多的是一連串的罷工與示威,肉販、農夫、石板工、電話工、油工、羊毛工擠滿大街小巷。莎樂美沒有親眼目睹罷工,但是在《國家報》上看見人群開口吶喊、高舉抗議布條的照片。政府開始實施宵禁、管制報章媒體、毆打逮捕滋事份子,甚至對示威者開槍。吉安納塔西奧總統在收音機裡宣布實施「緊急安全措施」。大學裡面支持罷工的傳單鋪天蓋地,剛入學的羅伯多晚餐時抱怨:
莎樂美渴望成為掌聲的一部分,受到掌聲的鼓舞。「暴動什麼時候發生的?」
「那又如何?」
夏娃顯得有些不安。
那年夏天,媽媽帶他們到沙灘。莎樂美和羅伯多帶了毛巾和書,三人沿著河濱大道散步,走到石階連接河岸之處。走下沙灘的那一刹那是最棒的,柔軟的沙在眼前展開,等著迎接人們的步履,慫恿大家脫下涼鞋,任由腳趾陷入綿密、白皙、被太陽烘熱、一路綿延到白浪前的細沙裡。他們躺在毛巾上安靜地閱讀,直到熱浪|逼得他們跳進水中,在水裡打起水仗。
「共產黨就是這樣說的啊。」
五點五十八分,莎樂美站在「可口三明治店」外頭。雨停了,暮色漸漸拂過磚石。她試著不去想接下來幾個小時會發生的事:蒼茫、耀眼、未知的一切。從餐廳窗戶望進去,三名憂鬱的男子正共飲一壺啤酒;一個女人正在大啖三明治,咬下時牛肉、炒蛋、火腿、培根和起司從三明治下方崩落;一名侍者心不在焉地工作。兩名警察站在對街角落,一輛巴士轟轟駛過,車上擠滿疲憊的工人。警察離開時,其中一名毫無必要地握住了腰間的手槍。
伊格納吉歐又拿了一個肉餡餅。「時機不好,我們的工業處境艱難。」
「報紙。」
「妳很大膽喔。」
「你在開玩笑吧?」媽媽笑了。
「我不會讓妳在那裡下車。」
「去哪裡?」
「那為什麼有人住在那裡?」
「妳不覺得自己年紀太小?」
「當然。」
大鬍子凝視著莎樂美,他有著深綠色的眼眸,高挑的眉骨在眼睛上投下陰影。「妳對圖帕馬羅斯的了解有多少?」
「真好。」她笑著說,莎樂美看到她缺了兩顆牙。
「莎樂美。」
「下回見。」莎樂美轉身步入走廊,在門檻邊踟躕了一會兒,因為她什麼也看不見。夜幕低垂,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在如此黑暗的環境中走動的經驗,她希望手邊有手電筒或蠟燭,但明白這是不可能的要求,因此只好伸手摸索著,往前邁進藏著成排洗衣機的漆黑暗房。
她掛上電話,站在走廊上,耳朵還貼著嘟嘟作響的話筒。她去了,一定是去了。此時此刻,媽媽一定和切待在同一個圓拱大廳内,而她卻只能聽著掛掉的電話傳來嗡嗡聲響。她聽著那嗡嗡的聲音,直到一聲音變得急促吵人。她走進廚房,帕哈麗塔正在洗一只鑄鐵鍋,銀髮與黑髮交織的辮子輕微甩動,彷彿辮子的尾巴要將她的腰桿撣乾淨。莎樂美擦乾盤子,順著盤子弧度吸乾水漬,哐啷作響地將它們放進碗櫥。看起來這是很簡單的工作:洗滌、擦乾、放回定位,完全看不出來其中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大學。」大家都盯著他。羅伯多舉起手說:「有成千上百的學生,可能還包括教授。他們占領了所有大樓,手中搖著布條呐喊。為了古巴那件事。」
「夏娃,想想看,這裡沒有人需要我。」
「妳呢?莎樂美?」
一九五九年新年當天傳來古巴的新聞。古巴,一個短小精幹的字眼,聽起來好像一捆繩索,不斷從收音機,以及酩酊大醉的人口中飛抛出來:古巴、古巴。莎樂美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是聽得出收音機裡一個叫哈瓦那的城市裡傳來沙沙響的宣言,還有夏娜阿姨在廚房裡激動不已。客人離開、夏娜阿姨和姨丈就寢以後,媽媽和阿蒂加斯舅公還熬夜繼續聽著收音機,直到晨光充滿整間屋子。此時莎樂美原本應該在舅公的床上沉睡,但是她被廚房傳來的尖銳笑聲驚醒,於是起床打開臥房的門,蹲下來偷聽廚房的動靜。
「為什麼要寫下來?」
開學了。莎樂美已經學會閱讀整段文章,也學會把橘子分成兩瓣或者三瓣,然後相加或相減。六月的某一天,夏娜阿姨從酷寒的室外衝進來,脫掉大衣、圍巾和帽子。莎樂美看見窗外的橡樹枝鞭打著監獄的牆。
「噢,太謝謝你們了。早安。」
「不會,卡爾洛塔舅媽今晚要打牌。」
「什麼都寫。政治、改變的可能、事物的道理。」
「報紙的話不可信。」
「夏娃,我不會對妳另眼相待。真的。」
「留給老人的根本沒剩多少。」
他摸了摸鬍子,環顧四周。「有沒有人有意見?」
「不會。」
「會回來吃晚餐嗎?」
「我們和古巴斷交了。」
有一天,夏娃不開心地回到家,因為她的老闆又縮短了工作時數。老闆說因為時機不好,大家口袋裡的錢都變少了。莎樂美於是想像城裡所有大衣、褲子、襯衫前面口袋裡的銅板和紙鈔都神秘失蹤,大家搖著頭,困惑地想:錢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那天晚上,莎樂美躺在床上,試著想像「棚戶區」和「不是個好地方」。她看見有人在門上哭泣,有些人家不滿意他們的烤肉,有小孩在路上把足球弄丟,還有女人一邊晾衣服一邊唱著悲傷的歌。她看見窗外那一彎倔強的弦月正在橡樹的枝枒間偷偷張望。月亮肯定可以看到一切:媽媽的眼淚、棚戶區、街道,還有迫不及待映照出月光的河水。她也想看清一切。不守規矩不是好事,但是如果她不這麼做,她就永遠看不到或看不清楚。她睡不著、輾轉反側,直到窗外的天空變成了寶石藍。她翻身時,棉被輕軟地簇擁著她。她的棉被是由藍色和綠色的布片拼成,翻身時沙沙作響,彷彿有人(就是外婆,因為棉被是外婆做的)一邊煮飯一邊往接縫裡灑草藥。她想像意外是這樣發生的:外婆在廚房裡試圖一邊煮飯一邊縫被單,她一隻手拿勺子,一隻手拿針,那些種子啊、根啊,還有碎葉之類的草藥本來是要灑進晚餐裡,但糊塗的外婆竟灑進布料中。她覺得那些草藥都變成了一條長長的被單灑在她身上。她終於睡著了。
「不管如何,妳要了解,這是個充滿機會的語言。」夏娃說。
夏娃嘆了口氣。莎樂美感同身受,彷彿那口氣是從自己胸腔發出來的。「我會非常想念你的。你最好寫信給我們。」
伊格納吉歐盯著自己的酒杯。「當然。」
「你真的這樣認為?」
「詩,」她最後說:「是不切實際的。」
「誰說的,夏娜——」
「喜歡。」
派對的熱氣、人潮和聲音讓莎樂美昏頭轉向,到處都是糕餅、肉餡餅、糖霜夾心餅、菠菜餡餅派還有無骨燒烤牛肉片,蛋糕看起來可以分成上千塊,食物多到可以餵飽蒙特維多所有人。賓客接連不斷告訴她她看起來多美,讓她很害羞,半信半疑。不過在她喝下兩杯香檳、眾人起身跳舞之後,她也開始享受體內酥麻的快樂。她終於打從心底開心起來,感到一股濃烈而蒸騰的愉悅。其他家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夏娜阿姨和賽薩爾姨丈流暢地跳了一支熱力四射的探戈;可可和格雷哥里歐貼身跳舞時銀髮交纏;外公轉著媽媽,媽媽大笑,外公張大眼睛,似乎帶著一絲敬畏;甚至連羅伯多都下場跳舞,他害臊地和女友隨著披頭四的「你想知道一個祕密」擺動身體。他的女友叫芙洛爾,是好朋友愛德格的表妹,一頭栗子色頭髮,有水蛇般的身材和一張沉靜發光的臉。莎樂美永遠無法像芙洛爾般和充滿慾望的浮華世界如此契合,不但能輕鬆地悠游其中,又能夠製造這樣的氛圍。不過無所謂,當世界正在她身邊分崩離析之際,她並不想和芙洛爾一樣,外表漂亮卻內心空洞。她繼續對著人群微笑。李歐娜並未出席派對。她想念她的朋友。李歐娜最近很忙,常心不在焉,她說她阿姨生病了。李歐娜當然不需要說謊,至少不需要對無話不說的莎樂美說謊。謊話說多了也會漸漸吃力,牛頭不對馬嘴,支支吾吾的。但只要一談到她久病的阿姨,李歐娜就會別開眼神,望著草坪外的鐵門。
莎樂美想像夏娜阿姨骨頭碎裂、頭破血流,被警棍打得跌在柏油路上。她希望媽媽走進來邀她一起出門,只不過事與願違。坐立不安、心神不寧,被困在屋裡的她聽見媽媽抓了鑰匙,急忙出門。
她突然渾身發熱。「拜託,司機先生,可以停車嗎?我只要從窗戶看就好。」
「妳理解剛才我問的問題嗎?」
「哈囉?什麼?賽薩爾,對,噢,當然……抱歉。她還……?當然。」
她握住莎樂美一半髮量,分成三匝,靈活地編成辮子。
「為什麼不行,媽咪?我們以前也聽過演講——」
就在此時,她看到幾乎與黑暗的牆壁融為一體的槍:牆角的來福槍、安娜膝蓋上的手槍。她以前也看過槍,像是警察身上配戴的槍、軍人手上的槍,或是古巴革命照片裡頭的槍,但是從來沒有這麼靠近過它們。它們就在女大學生的膝頭,以及面試她的男人伸手可及之處。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盛滿碎冰的碗,緊繃而發冷。不過槍當然是必要的,不是嗎?就像排泄物是人不想要卻又不可或缺的骯髒東西。她想到切:散發光芒的切在睡夢中抱著一支擦得發亮的來福槍。悶不透風的空氣讓人窒息。
「沒辦法上課,被占領了。」
「就是有人住才危險。妳媽媽知道妳來這裡嗎?」
「什麼?」
「發誓妳不會告訴別人?」
「你在幹什麼?」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