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真正美人」孟玉樓
很清楚,她認識到自己青春年少的價值,對自己的前途有深入考慮,要親自去再擇丈夫,改變命運。在選擇對象時,她不像龐春梅那樣「屬皮匠的,縫著就上」,也不像李瓶兒那樣稀里糊塗,而是有點像潘金蓮那樣多有主見,但顯然比潘金蓮考慮得更精細,更顯示出女性的獨立意識,她一再追問媒婆:「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鄉貫何處?地里何方?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說謊。」「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裏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等等。在《金瓶梅》的女性中,恐怕再找不到一人像她那樣自覺、慎重地對待自己的婚姻和命運。後來陳經濟來勾搭她,甚至拿著她遺失的玉簪來要脅她,她不為所動,忠於「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的丈夫和「郎才女貌、如魚似水」的「天合姻緣」,機智地挫敗了陳經濟的無賴行為,保全了自己的名節。她顯然不像吳月娘,只知道三從四德,恪守婦道;也不像潘金蓮、龐春梅,縱情欲而不顧一切。她尊重的只是自我的價值,在合禮合法的範圍裏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擇婚配,光明磊落
和*圖*書地追求美好的生活。抗爭的結果是掙脫了封建勢力的羈絆,得到了一個「百年知己」的有情人,過起「兩情願保百年偕」的夫婦生活(第九十一回)。在人欲與禮法的矛盾中,她既滿足了人欲,又無傷於禮法。她是一個有獨立意識的女性,是生活的強者。無怪乎張竹坡稱讚她是一個「乖人」、「高人」、「真正美人」、「第一個美人」。笑笑生塑造的這個能獨立自主地擺脫封建禮法束縛,不斷地自覺追求個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在她身上,是不是讓人看到了一種新的女性意識的苗頭?她選擇的路,是不是代表了當時女性應該走的路?
至於不偷情的吳月娘,壓抑了個人的情與欲,一切都以順從丈夫、遵循禮教為立身的準則,讓封建的婦道完全吞噬了活潑潑的自我。
《金瓶梅》中的一群女性,在人欲與天理、個人與社會、人類與自然的衝突中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們都有熱烈的情欲,但各人表現出不同的追求,得到了不同的結局:有的人未能將原始的欲望提升到更高的層次,超越自然的本能,結果被茫茫欲海所淹沒;也有的仍以社會道德來規範個體情欲,終被沉重的www•hetubook.com.com禮教窒息了活潑潑的生命;也有的主體意識開始萌發,卻既不能節制主體私欲的無限膨脹,又無法對抗客觀世界的嚴厲制裁,最終只能以一種扭曲的形式出現,走向犯罪的深淵;但也有人意識到「青春年少」的自身特點,在既合理又合法的道路上不斷地探求個體的人生價值,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得到美滿的結局。它讓我們看到了晩明女性主體意識萌動的真實情況,從而不得不進一步思考:人的主體意識從何而來?為何而發?作為芸芸眾生中的每一個個體,究竟如何對待自然,對待社會與對待自我?個體主體意識的高揚,究竟如何與社會有序的進步相和諧?當然,這人欲與天理、主體與客體的矛盾,或許是文學家的一個永恆的主題,但它同時也將是思想家們永遠爭論的一個難題。
偷情的金、瓶、梅們一個個走向了絕路,但世上偷情的並非只有一條死路。這正如《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聞人生野戰翠浮庵,靜觀尼晝錦黃沙弄》開頭所說的:「怎麼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騙的到底無事,怎見得個個死於非命?」她們沒有死於非命,倒不是因為所謂前緣所定,從《金瓶梅》來看,有三類「淫|婦m.hetubook.com.com」沒有斷送了性命:一如王六兒,她乾脆蔑禮無法,公開與丈夫合謀「借色生財」,倒也活得很實惠,又很輕鬆;二如林太太,偷偷摸摸地躲在禮法的背後,「好不幹的細密」,仍然不失為尊貴的夫人;三如如意兒、賁四嫂等的淫,儘管也有違於禮法,但順從於權勢。中國的禮法從來是敵不過權勢的,在權勢的砝碼面前,所謂禮法早已顯得無足輕重了。總之,她們與封建禮法擦肩而過,或者說封建禮法對她們也無可奈何,但她們的確是「淫|婦」,而且是沒有靈魂的淫|婦,根本沒有主體意識可言。
在這裏,或許有人會問:假如西門慶不死,她怎麼辦?她再聰明能幹,有強烈的自主意識,可最後能自由地選擇到美滿的婚姻嗎?換句話說,孟玉樓的自我價值的實現,最終還是建築在偶然性的基礎之上。是的,在《金瓶梅》中,我們可以看到孟玉樓的主體意識有所覺醒,不斷地在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這反映了當時社會發展的一種必然;同時,封建社會的禮法與婚姻制度,不允許已婚女性自由地另擇婚配,這也是一種必然。這兩種必然的衝撞,即以微弱的個體與強大的客體相拼,無疑是雞蛋碰石頭而已,最後往往以這樣或那樣的和-圖-書悲劇告終。孟玉樓的美好結局,確是一種偶然的機緣成全了她。但我們同時也應該看到,假如沒有她的獨立自主的意識和堅持不懈的追求,同樣得不到美好的結局。而後一點正是她的難得之處和閃光之點,也是晚明女性主體意識萌動的難得之處和閃光之點。
在《金瓶梅》中,唯有孟玉樓一人,不但不是淫|婦,而且有主見,有頭腦,一直在探尋著一個女性所應該走的路。
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彷彿,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況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歸他娘去了,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兒都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麼?到沒的耽閣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第九十一回)
她出場時,已經是一個寡婦,身邊又沒有子女。這時放在她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順「天理」,守貞節;另一條是尊人欲,再嫁人。她毅然地選擇了後一hetubook.com.com條路:「青春年少,守他甚麼!」而且她堅持自擇對象。選擇誰?她不希罕「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的尚舉人,而是選擇商人出身的暴發戶西門慶。這種選擇,包括後來看中李衙內,在態度上都表現為與男性是平等的。西門慶來相親時,她「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上坐下」,表現得不卑不亢,絲亳沒有流露出一星低三下四、乞求可憐的樣子。當娘舅張四說了種種理由阻撓她嫁給西門慶時,她頭腦十分清醒,一一加以辯駁,「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堅定地主宰自己的命運,嫁給所愛的人。怎樣嫁去?「二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正大光明地過門。她對過門後可能產生的種種困難也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第七回)。果然,她進西門慶家後無法得寵,而含酸失望,但並不悲觀,也不胡來,處之坦然,巧於周旋,等待時機。機會終於來了,西門慶死了,妾婦們死的死,賣的賣,逃的逃,一片零落。她瞄準時機,也不想「耽擱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一眼看中「一表人材、風流博浪」的李衙內,決心第三次嫁人,理直氣壯又光彩煥發地走向另一個「兩情願保百年偕」的世界。小說詳細地寫了她又一次自擇婚配時的心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