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裏，潘金蓮儘管口頭上說「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實際上她最怕的就是別人有「肚子」，對她的爭寵造成威脅。當初李瓶兒有了官哥，她就覺得漢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如今西門慶又在李瓶兒的房裏與如意兒幹那繭兒，不能不使她吃醋，使她擔心。而如意兒的一句話正觸痛了她的心病，不由得使她「心頭火起」，衝上前去不由分說「只用手摳他腹」。這一動作，正把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擔心活現了出來，把她嫉妒兇殘、多疑猜忌的性格暴露無遺，真如張竹坡批的「寫妒婦真寫至骨」。顯然，這類細微動作的描寫能攝魂追魄，畢肖神情，刻畫出血肉飽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來。

另看寫小物件。《金瓶梅》中的「小小物件」常常描寫得神完理足，得到張竹坡的高度讚賞，特別如西門慶手中的那把「灑金川扇兒」，官哥玩的「壽星博浪鼓」，以及第二十八回至三十回寫到的八十二處「紅繡鞋」，一經他拈出之後，常為人所稱道。第二回西門慶出場被潘金蓮叉杆打中時，就「手裏搖著灑金川扇兒」，第三回去勾引潘金蓮時，也「手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往紫石街來」，一副流氓的嘴臉躍然紙上。到第八和-圖-書回西門慶娶了孟玉樓後去潘金蓮那裏重溫舊情時，怨恨、吃醋的婦人一怒之下將這把扇子折斷了。張竹坡於此讚歎道：「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無數文章，而又寫盡浮薄人情，一時高興，便將人弄死奪其妻，不半月又視如敝屐，另尋高興處，真是寫盡人情。」（第八回總評）而實際上，這把扇子同時引發了淫|盪的潘金蓮妒心的初次發作，真是作者用「異樣心力」寫出來的文字。「壽星博浪鼓」，原是官哥滿月時薛太監賀喜送的禮物，官哥死了，李瓶兒「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一面想將起來，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第五十九回）。這一小小物件，襯托了人事變遷，真實地刻畫了李瓶兒睹物傷情所迸發出來的無限悲痛，具有極大的藝術感染力。再看從第二十八回起的寫鞋。潘金蓮與西門慶在葡萄架下白日宣淫昏了頭，丟失了一隻紅繡鞋，秋菊遍尋不著挨了打，結果在藏春塢裏翻出了西門慶悄悄藏著的宋惠蓮的一隻紅繡鞋，觸發了金蓮的醋勁，命春梅拿塊石頭叫秋菊頂在頭上跪著。原來，金蓮的鞋子被溜進花園玩的小鐵棍拾了去，陳經濟又將它騙ｈeｔｕbｏoｋ•ｃｏm.ｃom到手，用它來挑逗潘金蓮。潘金蓮怪小鐵棍弄髒了鞋子，教唆西門慶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死了半日」；又當著西門慶的面說，要把宋惠蓮的鞋子「剁做幾截子，掠到毛司裏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次日金蓮約瓶兒、玉樓一起做紅繡鞋，閒談時引出了吳月娘知道小鐵棍無辜被打而抱怨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為了一隻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真是「一鞋描寫細緻」，通過失鞋、尋鞋、換鞋、剁鞋、做鞋，把潘金蓮的淫|盪、無恥、嫉妒寫得神情畢肖，同時也把西門慶的淫毒無情、龐春梅的助紂為虐、陳經濟的浮薄、小鐵棍的天真、秋菊的正直、宋惠蓮的癡心、孟玉樓的乖巧、李瓶兒的淺顯、吳月娘的平正，一一活現出來。張竹坡在第二十八回總評中說得好：

清末夏曾佑在《小說原理》中曾說：「寫小事易，寫大事難。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盜之類，大事如廢立、打仗之類。大抵吾人於小事之經歷多，而於大事之經歷少。」據此，他認為《金瓶梅》、《紅樓夢》之所以成功，就在於「均不寫大事」。這段話有一定道理。寫常人親見親聞的小hｅｔuｂoｏk•cｏｍ•ｃom事，讀者容易產生一種親切、真實的感覺，但是，真正要寫好那些小事也並非容易。《金瓶梅》是一部專寫凡夫俗子的世情小說，細微末節的捕捉與刻畫，無疑與表現主題、塑造人物、演進情節密切相關，是作品真實、生動、豐|滿的基本保證。因此，作者是相當重視對於一些小動作、小情景、小物件等細節的描摹，注意於細微處寓神理。張竹坡曾如此讚歎《金瓶梅》：「文字之無微不至，所以為小說之第一也。」（第三十九回夾批）

嗑著瓜子兒看燈，真是小事一樁，卻把一個摟著袖子、探著身子、嗑著瓜子、嘻笑不止的金蓮寫得活龍活現。再看第七十二回寫潘金蓮與如意兒吵架：

這裏所說的「鞋子神理」，實際就是指細節的「神理」，指細節在貫穿脈絡、刻畫性格、深化主題中的妙用。《金瓶梅》注意了細和-圖-書節的描繪，故使這部世情小說的藝術整體增強了具體感、立體感、真實感，顯得有血有肉，神情飽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金瓶梅》於細微處見神理。

先看寫小動作。人的一舉一動，一笑一嗔，都是人們心靈深處的感情變化和心理狀態的真實反映，同時也顯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徵。因此，作家抓住富有特徵性的細微動作或面部表情來加以描摹或稍加點綴，對於凸顯典型人物性格特徵和感情狀態，往往有立竿見影、透心剔骨之妙。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月娘與眾人到獅子街李瓶兒新買的樓上賞燈。看了一會，見樓下人亂，吳月娘等歸席吃酒去了。唯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往下觀看。此時，寫潘金蓮道：

再看寫小情景。有些生活中的瑣事小景一經點染，也頗能襯托人物的神情與照應前後的情節。例如第十三回寫西門慶晚上坐在花園裏等候隔牆的李瓶兒請他。「良久，只聽的那邊趕狗關門。少頃，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裏扒著牆，推叫貓」。這類「趕狗叫貓」之事極為瑣碎凡俗，可是放在這裏很有神味，把李瓶兒那邊準備迎姦的精心安排和西門慶這邊等待幽會的急切心情以及當時的氣氛都畫了出來，令人有一石數鳥之歎！說起貓，第五十一回還寫到一隻名叫「白獅子」的貓兒。當時，潘金蓮與西門慶正在胡搞，「不想旁邊蹲踞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旦（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這也是點染的一景，一時未見有什麼深意。可是，讀者讀到第五十九回才知道這一細節被潘金蓮看在眼裏，記在心頭，決心訓練這隻貓來陷害官哥。可見，這一細節，乃是為死官哥作伏線，推動了後面情節的展開，又為再次暴露潘金蓮這個無恥淫|婦的嫉妒狠毒性格作了必要的鋪墊。此類細節的描繪確實頗見功力，頗具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