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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中的一盞燈

作者:龔鵬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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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輯 一筆詼諧一筆驚——訪牛哥談漫畫與偵探小說

一輯

一筆詼諧一筆驚
——訪牛哥談漫畫與偵探小說

這時門板響處,進來了一位彪形大漢,濃濃的鬍髭上架着一副大眼鏡,是個老美,「喔,歡迎我們的美國朋友,這位是何瑞元。」牛哥一邊和他打個招呼,一邊繼續說:「漫畫素描有了基礎以後,對人物的造型掌握就沒有問題了。我的學生每畫一個人,不准超過三分鐘,三分鐘內看準人物的特徵,哦,譬如這位老外(每個人都以奇怪的眼光和表情注視着何瑞元,我們對他早就感到興趣了;看他很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大家才輕輕掩口而笑),上次我們在咖啡廳裏我就幫他畫過,他的特徵是什麼呢?就是鬍子和眼鏡。有些人臉部比較平板,素描就很困難,這種人我不太願意畫;另外,小姐我也不畫!你畫得再美,她看來還是醜的(大家都會心地大笑起來了)。記得有一次人家聘請我去爲房屋買賣的買主畫像,來了一位小姐,衣着華麗,非常時髦,但帶了一副頂大的墨鏡,像貓頭鷹似的,這叫我怎麼畫呢?我請她摘下眼鏡來,結果她一拿下眼鏡,把我嚇了一跳,原來她是個大鬪鷄眼(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只好再請她戴上眼鏡來畫。另外又來了一位非常有錢的小姐,一臉的青春痘,我連她的眼睛鼻子都看不清楚(大家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叫我怎麼下筆?後來不得已,我把她所有的青春痘都過濾掉,填上五官給她。她捧着畫喜孜孜地說:『我眞的這麼美嗎?』當然是這麼美,如果沒有青春痘的話(牛哥無可奈何地攤攤手,大家笑不可遏)!」
情形看來很糟,國內漫畫發揮的餘地既然有限,市場上又充斥着外國的作品,不但我們的兒童深受濡染,畫家們似乎也已深受影響,許多人都在抱怨我們的漫畫家,無論在筆觸、選材和意境上,都逐漸美化或日化了。牛哥曾說過我國早期的皮影戲、木刻、剪紙等,都含有濃厚的漫畫色彩,我們是否可以從這裏面汲取一些經驗(譬如皮影戲的人物造型就很特殊,也足以代表中國風味)創造出屬於中國風格的漫畫來,爲我們目前的窘境打開一條生路?
坐在主編梅新旁邊的何瑞元說話啦:「那些跟你學漫畫的人,都是什麼樣的動機?好玩呢?還是準備以此爲職業?」牛哥想了一下:「有些是預備以此爲職業的!」「可是,」何瑞元似乎十分困惑:「在美國,像勞瑞這些漫畫家,每天只要畫一張畫就能夠過得很舒適;而臺灣的漫畫家,據我所知,每天畫上十幾張,也只不過僅能糊口……」
主編梅新站了起來:「今天我們很高興能請到牛哥先生——這位在臺灣最有名的漫畫家——來爲我們談談漫畫。他在漫畫這方面浸淫數十年,不但帶動了臺灣漫畫的風氣,更提携了不少後進,目前在國內享有盛譽的小董、任適正、趙寧等人,都是他一手栽培造就出來的,號稱『牛家班』;同時他在大華晚報開闢的『漫畫教室』,報名參加的學生也有四千人之多,影響極爲深遠。此外,『李費蒙』的偵探小說,在國內也是獨樹一幟的,成就很高。今天我們想請李先生就漫畫的功能、技巧、發展和偵探小說等問題和大家談談。」
他神采飛揚地說着,我們卻兀自在想:李費蒙的電影陸續開拍了,牛哥的漫畫呢?如果把從前曾經轟動一時的漫畫改拍成卡通片,在電視或電影院播放,不是更具效果嗎?牛哥說:
「有利可圖啊!我國是未參加世界版權協會國家,只要一把剪刀、一罐漿糊就可以任意翻印了,根本不必支付稿費,又省掉了自己構想和請人畫畫的時間與金錢,出版商當然趨之若鶩了。這種情形國立編譯舘是不管的,同樣是售價四十倍的審核費,那管你是國內還是國外,是創作還是譯稿!而我們的出版界,盜印國外漫畫更有些連原著者的名字都抹去的,堂而皇之地印上某某人著,害得原著者從國外寫信來要求更正,眞是貽羞外邦了。可是,同樣的,我們的畫,別人也是愛剪就剪、愛貼就貼,大陸上就發生這種情形:把我漫畫上的文字剪下來,另外寫了一段話,也模仿我的筆迹印在旁邊,登在他們的報上,幾乎使我百口莫辯哩!」
「是的,制度一定要改革。首先,連環圖畫和漫hetubook.com.com畫必須分開,屬於兒童教育性的作品,歸隸兒童教育基金會來審核;漫畫則漫畫學會本身就應該有權審核!我舉個例子,我爲什麼要畫『牛伯伯遊臺灣』?因爲共匪在香港宣佈要開放沿海七個城市供給香港遊客觀光,所以我才趕緊畫『牛伯伯遊臺灣』,介紹臺灣各地美麗的風光,在南洋和香港、臺灣等地的報紙上登;登了以後,我就準備出書,在香港所有的旅行社裏都擺上幾本。這些遊客反正是渡假,同樣的錢,他可以到大陸去花,也可以到臺灣來花,他看看這本漫畫也許就到臺灣來了。這是我個人作爲一個漫畫家對國家的一點心意,而我這樣做了,也沒有向任何人任何地方去請功。首先注意到的,是中央黨部裏的新聞黨部,他們認爲這個做法不錯,就來了一份公文,要我趕快把這本書印出來。但是,雖然是中央黨部要我出書,我還是得乖乖地把書送到國立編譯館去審核。送審迄今,五個月了,消息全無!你說我該怎麼辦?」
對於漫畫,我們都會痴迷過,幾乎,在那繽紛而奇妙的世界裏,你我都可以找到童年歡笑的足跡,然而,是我們長大了?還是漫畫式微了?我們好像越來越少聽到它的消息了。市面上仍有許多「白朗黛」和「史諾比」向我們逗笑,可是、可是,我們所熟悉的漫畫、那些曾陪伴無數兒童渡過幻想童年的漫畫,哪兒去了?牛哥以他爽朗而又充滿感情的笑聲來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您現在重新創造一個人物呢?」

為什麼我們的市場充斥着外國漫畫?

在人世中翻滾過數十年,牛哥已磨盡了圭角,除了仍願意用他勾勒出來的線條,使人間的平淡增添幾許歡笑之外,似乎已別無所求。是他自己改變了?還是社會使他改變?漫畫中的人物也會變嗎?——
「漫畫的學習,不外乎兩方面的訓練,一是畫技,一是『漫畫頭腦』。畫技比較簡單,所謂鐵杵磨成繡花針,努力有恆,三年定可小成。但畫技再好,沒有漫畫頭腦,畫也毫無生氣。漫畫頭腦,天份固然佔百分之五十五以上,後天的訓練也不可少。我收學生,通常都是十二三歲開始,因爲這正是他智慧開啓之時,可塑性高,容易訓練,對老師也很尊敬。而我對學生漫畫頭腦的訓練大抵着重在愛國心、正義感和幽默感上。所謂幽默,包含了諷刺、誇張、尖銳等等,當然,還要保留些道德精神,不可太苛薄。——這就是漫畫家的忠恕之道,忠是對國家,恕是對人,有時得饒人處且饒人。漫畫的社會功能也卽在此。有些人以爲漫畫就是罵人,事實上並不只是這樣,漫畫可以幫助人、也可以針對社會各種現象提供各種不同的功能。」

都逐漸美化或日化了

「國畫和西畫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但任何一位眞正的漫畫家,必然都有深厚的國畫或西畫的底子和功力。同時,我們更可以將兩者交互融合,創出自己的風格。因爲無論中畫或西畫,都是分門別類,如山水、花卉、翎毛、或仕女等等,每人專攻一門;漫畫家卻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包括古今中外,乃至未來的一切事物,都要牢籠筆下(譬如我以前沒看過人造衛星,忽然艾森豪宣佈要發射人造衛星了,報社要我畫,我就只好自己創造一番)。所以如果漫畫畫好了以後再回過來專攻中西畫一種,必然會有更好的成績。至於我個人原來本有些西畫的根基,後來又在國畫的山水畫上用功,因此我畫山畫樹等背景都是國畫的畫法,整個融在一塊,形成我自己的風格,這就是創造。國內有許多年輕的漫畫家嚴重地受到日本連環圖畫的影響,倒是種可慮的現象!」
在一陣掌聲中,牛哥表示要借幾張紙筆,「邊說邊畫容易瞭解些!」牛哥說:「每一個文明剛剛肇興時,都是先有圖畫才有文字,譬如我們最早的文字,人、日、月、目、鳥、馬等等,『依類象形』不都是漫畫嗎?小孩子也是這樣,繪畫的衝動總在學習文字之前。而我國的剪紙藝術、木刻、版畫,甚至於皮影戲等,也都含有濃厚的漫畫色彩,因此我們的漫hetubook.com.com畫根源可說是歷史十分悠久的。國畫裏的人物畫,特別注重臉部的表情,且多以線條來表現,更是與漫畫相通,只是漫畫較能誇張其特徵罷了。我敎學生畫漫畫所最注意的就是人物,而畫人最重要的又是臉譜。光是畫臉譜就必須先練習三個月,畫三千到五千個以上,其次才是畫身體各部位。漫畫的臉型,大致可分爲五種:圓型、方型、瓜子型、倒三角型、冬瓜型,以此五種爲基礎再予變化,即可畫出任何人的臉譜來。」
牛哥用筆在紙上畫了一間日式小平房,旁邊有一棟樓房,陽臺正頂在平房的頭上,不但遮住了陽光,陽臺上的雨水也正好打在平房上:「這間平房住了一位寡母,先生在大陸上與共匪作戰時死了,她帶著四個小孩住在這裏受氣,四處請願,都沒人管,於是又找上我了。我那時候也年輕,好打抱不平,馬上畫了一張這個樣子的畫,連路名巷號都寫了上去。大家看了都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可是報社很緊張,派人弄了一輛三輪車來找我,我以爲一定要找我去嘉獎一番的,那曉得一跨進董事長室,他就拍着桌子大罵:『牛哥!你用我的報紙罵人我不反對,可是你不能在我的報紙上罵我呀!』(太突兀了,大家笑得肚子疼)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巧的事!」

一點辦法都沒有

「哦,我畫到現在已經定型了,像牛伯伯,雖然是三十多年前創造的人物,可是它已成名了,就必須保持它當時的社會條件,所以它永遠還是要穿一雙破皮鞋;如果依今天的社會條件來改造它,那就不是牛伯伯了!」牛哥說。
「這我要考慮了,目前我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因爲到現在爲止,我所創造的人物已經夠用了。」咳嗽了一下,牛哥繼續說:「在美國,像大力水手、白朗黛等等,這些漫畫人物的原創作者早就故世了,可是人物造型及其一切生活條件都還保持着原來的樣子,這種情形正和我一樣。」
「當然,當然!你想想看,勞瑞在美國畫一張畫,全世界有三百多個報舘用它,而每個報社給他一塊美金;我們全臺灣不過一千七百萬人,我畫一張畫能每個人給我一塊錢嗎?因此就稿費來說,如果眞想以此謀生,幾乎不太可能。我現在每畫一張至少影印成五份,分寄南洋香港美國等地,要這樣才能使我生活無虞。可是,要在海外打出知名度又何其困難啊!」牛哥似乎也十分感慨地說。

從日本帶回來「漫畫」的名稱

有人問:「除了偵探小說之外,您似乎也寫過不少俠義小說,如『紫飄香』之類?」
他一邊說着,一邊迅速畫出幾個不同的人像輪廓:「人都有五官,但即使五官相同,臉型的差異也足以構成辨識的標準。臉型掌握住了,再考慮五官,譬如有單眼皮、有雙眼皮、有鬪鷄眼,有朝天鼻、有獅子鼻、有懸膽鼻、還有塌鼻等等。那麼五官如何安排到臉型上呢?通常我們繪素描石膏像,要打出輪廓線,可是漫畫沒有那麼麻煩,我們只要把臉型分成四個部份,鼻子居中就行了。捏準特徵,絕對萬無一失,這就是漫畫的素描……」
大多數漫畫家都認爲:民國五十六年建立的連環圖畫送審制度,是促使連環圖畫走下坡的主因。他們指出:國立編譯館的審查制度太過苛刻,審查時間太久,前者使作家無法盡情發揮,後者直接導致市場蕭條。尤其是審查費用偏高,按售價四十倍繳納;若未通過初審,經發還改編再審時,審查費還得再按定價廿四倍繳納,這就足夠使出版商裹足不前了。至於牛哥彙集歷來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漫畫結集出版,而和國立編譯館發生爭執的事,也引發了累積多年的問題:漫畫是不是連環圖畫?在報章雜誌發表過的漫畫要送審嗎?
「原則上當然是這樣,可是這也僅限於我們自己創作時一種努力的方式,其他漫畫家我能叫他抛棄原有的畫法,再從固有的木刻或皮影戲裏去學習嗎?他不會聽我的呀!假如是我自己教學生,我一定如此,像小董畫的『董老古』就是我替他取的名字;我自己也是一樣,早期我太受華德迪斯耐的影響,畫出來完和_圖_書全是西洋畫了,後來我才在國畫方面用功,重新創造出新的風格來。因爲我覺得漫畫作品的產生,差不多都包含有每個國家的民族性和他的風格,像美國的漫畫就極爲活潑,取材也不受拘束,甚至於脫掉季辛吉的褲子也無所謂;日本則較刻板,每個人都是一對發光的大眼睛。我們畫畫固然可循着西畫的路線來發展,但如果畫得和外國人一樣,也沒什麼意思了。」
這樣爽朗多趣的牛哥,是牛年出生的,所以以牛爲號。他十三歲開始畫漫畫,因爲父親擅畫油畫,從小他也就有點西洋畫的根基;抗戰軍興以後,才開始正式朝漫畫這方面努力,從自我塗鴉中琢鍊出精純的技巧和對人世的關心。民國四十年左右,他以「牛伯伯打游擊」的連載漫畫,造成前所未有的轟動,國內的漫畫界也因此而蓬勃起來;盛況持續到五十六七年,以後才開始走下坡。我們今天重新檢視這段遺迹,似乎可以有兩個問題:一是畫漫畫的人究竟需不需要學些國畫?二是國內漫畫界爲什麼會在極盛之後,轉趨消沉?

中國漫畫有什麼前途

愛剪就剪,愛貼就貼,貽羞外邦

這眞是漫畫家的窘境,曾經風行一時的連環圖畫情形是否好些?近年來國內連環圖畫是否也已式微?

漫畫不是罵人

雖然審查制度阻礙了國內漫畫的發展,可是如果沒有審核制度,情形可能一樣糟,這點牛哥也承認。既然審查制度有其存在的必要,我們的問題似乎就是:如何使審查制度合理化囉?

牛伯伯已經定了型

「畫臉譜大致有了基礎之後,我們開始畫人形的構造和他的動作。初學時多半從『火柴棒人形』入手,因爲它可以簡單明瞭地得到一個人的體姿動態。」說着,他隨手畫出幾個人形,並將畫紙擧了起來:「你們看,就這麼簡單,可是要畫到這樣,至少需有三個月工夫,所以畫漫畫沒有恆心是不行的。可是,只要有恆心就一定可以成功嗎?不然!」他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煙,把煙噴向笑吟吟的空氣中,繼續說:

十八般武藝精通

「漫畫裏的人物,會不會隨着時代和社會的習尙而改變?譬如漢畫的人物造型質樸,唐畫中的人物則較華麗。」

偵探小說的技巧在「破案」上

「是啊!這也是一大因素!」對編譯舘內部的傾軋和審核制度的人爲問題,他似乎感慨良多。然而,審查制度既然如此嚴苛,爲什麼市面上還能大量提供美國日本乃至香港的漫畫呢?
「其他零零碎碎的糗事太多了,譬如民國五十年前後,正淘汰三輪車換成計程車時,政府公告:①三輪車不准過戶。②六十歲以上不能拉。③買一部汽車就需淘汰一輛三輪車。如此不能賣掉、又不能再賴以爲生的老人們,往往面臨了生活困難。有天晚上,我家裏來了六七十個三輪車伕,一定要我爲他們畫張畫;我答應了,畫了一個老人孤苦無依地拆了三輪車拿來啃,旁邊站了個警察在看。第二天報紙登出來以後,許多三輪車伕聚在中華路看,適巧有個警察走過,大家就指指點點地笑:『嘿!牛哥畫的就是他!』警察覺得奇怪,走過去要搶報紙看,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三輪車伕人多勢衆,把警察的眼珠子打出來了。這下可好,不但車伕們被帶進警察局,還派了一輛吉普車來找我去談話,一談談了六個小時,我才回來。因爲我只是針對三輪車這件事來畫畫,並沒有叫他們打人呀!另外,還有一次……」
「沒有,一點辦法都沒有!除非……」他轉頭看看梅新,詭譎地笑了笑:「你臺灣時報拿出五百萬來叫我們來做!」大家笑成一團,「很明顯的,今天我畫了漫畫,登在各地報紙上,我可以勉強溫飽;可是如果我眞的想爲兒童做點事,而畫兒童漫畫的話,好啦,國立編譯館的審核一拖半年,我吃什麼?不管國立編譯舘,自己出版嘛,誰來發行?發行了還要遭到沒收的命運,誰有那麼多閒錢來找這種氣受?……」
牛哥不停地在抱怨,大家一面憂心忡忡地聽着,一面也爲我們兒童教育漫畫的未https://m.hetubook.com•com來擔心。因爲目前兒童漫畫和連環圖畫不但充斥着暴力和色情;且多是不合我國國情的外國譯稿,惡俗、荒謬的畫面,對小孩子的影響是難以估計的。這種情形有什麼改善的辦法嗎?
提起電視,他有一肚子苦水;談起卡通,他又論畫色變。不料坐在一旁的梅新卻扯住他,要他爲今天的聚會畫上幾筆,駭得他雙手亂搖,大呼不可……最後,在一大羣人的哄笑中,他取來稿紙,迅速地以線條勾畫出今夜的歡聚。在他的畫筆下,展示的是三十多年歷盡風霜的歲月,牛哥健談豪爽如舊,可是,中國的漫畫呢?它的前途,也是這般歡偷開朗嗎?
牛哥點點頭:「是!寫這種小說也是有原因的:當時我所寫的偵探小說(如『賭國仇城』和最近卽將開拍的『職業兇手』等)和漫畫,反共的意識太強,國外一般報紙都不太敢用,爲了生活,我不得不寫一些空虛的東西,分寄各地,這些小說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產生的。」
「這依然是稿費的問題,無論是單幅漫畫或連環圖畫,國立編譯舘都稱之爲漫畫,必須經過它的審核。在這種情形之下,許多漫畫家都不願意再畫了(面對這種苛細而不合理的審查制度我們只能以不畫作爲無言的抗議)。至於出版商呢,同樣的送審費、同樣的編印,他爲什麼不採用外國現成的作品,稍加翻譯剪貼出版呢?編印外國漫畫既不用付稿費、又沒有版稅,作業程序又簡單,何樂而不爲?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的市場上充斥着外國漫畫作品的原因。另外,雜誌和報紙刊載漫畫也不能太多,超過百分之三十,就得列入審核,發表的園地既少,稿費當然無法提高;發表之過程又困難重重,從事的人必然相對減少,近年來漫畫之式微,原因卽是如此。我們必須等到這些漫畫家都不再爲每月四五千塊生活費而搔首抓腮時,他們的線條和創意才能爲中國漫畫打開一條新路!」
那麼,中國的漫畫起於何時,其性質是否也和外國一樣,偏重於諷刺?

捏準臉部特徵,就萬無一失

「基本上是的,可是與時事結合也必須有其條件,例如最近美國政府營救人質失敗,不正是時事嗎?我們畫不畫呢?不畫!爲什麼?因爲我們仍然是需要石油輸入的國家,在這種問題上,我們沒有必要發表評論。這就是說漫畫之處理或批判時事,必須注意到許多客觀的條件和因素,不是任何時事或新聞都能與漫畫結合的。而漫畫家在處理這類問題時,必須有所選擇,同時更要從正、反、側等各個角度去思省它,才不會出紕漏。時事批判的漫畫,最忌諱的就是觀察的角度太單一化。——當然,除了漫畫家本人主觀的考慮之外,客觀的社會因素也足以影響漫畫和時事的結合度,譬如陳朝實,每天都要爲報社畫一個新聞評論的漫畫,可是每個月刊出來的能有幾篇?爲什麼畫了又不刊呢?這其中就牽涉到許多客觀因素了。所以說,在目前的社會裏,漫畫的發揮是極爲有限的!」
想了一下,牛哥說:「我國本來沒有漫畫這個名稱,『漫畫』二字,是豐子愷先生從日本帶回來的,逐漸演變成現在這種型態。大致上我們可以把它分爲:①政治諷刺漫畫、②社會諷刺漫畫、③消遣性漫畫(如趣談、超現實、黃色漫畫)、④連圖漫畫、⑤商業實用漫畫、⑥卡通漫畫、⑦評論式漫畫。所以同是漫畫,其本身也是要分等級的,各不相紊,像勞瑞就是著名的政治漫畫家,你不可能叫他到花|花|公|子雜誌上去畫一幅黃色漫畫,對不對?可是我們這裏的情形卻不是這樣,譬如陳海虹,他必須今天畫一幅漫畫、明天畫一幅插畫、後天或者畫一張國畫去展覽……要這樣他才能圖一溫飽,這是我們特殊的生活條件使然,是無可奈何的。至於諷刺,和我們剛才講的批判時事很有關係,要諷刺、要批判,必須先要有冷靜的思考和理性的瞭解,對一件事的來龍去脈掌握清楚了再下筆,不能憑靠直覺的衝動,否則沒有不出亂子的。同時,作爲一個漫畫家必須有兩種態度,一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一脚將人踩進十八層地獄;一是據理力爭,這剛好和前者相反,必須有所堅www.hetubook.com.com持,爲眞理和正義奮鬥。」
大家笑着搖搖頭,「那麼,會不會是內部審查人員的問題?」

零零碎碎的糗事

和漫畫相同,牛哥的偵探小說在國內外都是別具一格的,其實他寫小說的歷史和漫畫一樣久。他回憶說:「民國卅六年,我在廣州編報紙,因爲報舘窮,發不出稿費來,許多作家都不肯寫。一怒之下,只好自己提筆上陣。剛寫的第一部小說是『十三號情報員』,可惜這本書原本已找不到了。其後陸續又寫了『賭國仇城』(此書會拍成電影,也拍成電視連續劇在香港播映)等,直寫到今天。偵探小說的確很難寫,它在中國的發展也一直不太起勁。在我個人寫作的經驗中有個訣竅是一般人所未曾注意到的:偵探小說基本上都很簡單,只是一個破案的過程而已。可是在寫作時,必須從結局寫起,先考慮用什麼方法破案,技巧就在破案上。破案的方法想好了,才能在前面佈置若干線索,作爲破案的依據。否則寫了半天,連自己都破不了案,豈不糟糕?目前許多作家寫偵探小說都犯了這個毛病,像古龍的懸疑武俠小說就是這樣,七懸疑八懸疑,弄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收不了尾,只好一個個殺光了事。」

我國漫畫根源十分悠久

頓了一下,他無限感慨地說:「這三十年來,我在國內以漫畫對國家社會也有許多不同的交代,可是我所受的困擾也多得不得了。二十多年前有對夫婦,太太因退票被押,先生要出外謀生,剛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沒人照顧。這位先生就跑到報社來求我,一進門就嚎啕大哭,希望我能替他畫張漫畫,把這個小孩送給別人領養。條件不多,只希望能供他到大學畢業,並讓他每半年去看小孩一次,不要錢。於是我就替他畫了,幾經交洽的結果,我挑中了一位中將,家境十分不錯,功果圓滿地讓他們抱着小孩回家。我正高興做了一件善事,不料,問題來了。不到一個月,這位先生的太太出獄了,跑來找我,跪在地上大哭,說我拆散了他們的家庭,如果不把兒子還給她,她就要從窗子口跳下去!這怎麼辦呢?原來她不是退票案,而是有人誣告她是匪諜,我只好自己去找那位中將(這位中將對小孩好得不得了,專門請了一位特別護士,佈置了一間嬰兒房一歲到五歲的玩具一應俱全……),自掏腰包把他所花費在小孩身上的錢補齊了,才領回小孩。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大家聽得不斷搖頭。
「目前我也在做這方面的嘗試,臺視的『牛伯伯俱樂部』就是!然而,其中艱苦也是一言難盡的!譬如佈景、道具、人物化粧等等,無一不是問題,佈景太豪華,根本和牛伯伯的身分與風格不相稱;道具的選用與準備也很難如意,而其中問題最大的就是人物造型,牛伯伯這個人物是民國卅七年我在廣南日報上創造的,一直沿用至今,這個漫畫人物的造型可說是奇醜無比,是因爲在漫畫世界中我們賦予他的許多描寫,才使得他十分可愛(華德迪斯耐的米老鼠也是如此)。那麼,現在我們卻要用一個本來很可愛的眞人,故意扮成古古怪怪的醜樣,而還要他很可愛,這是不可能的!這卽是說,在人物造型上完全失敗了(至於人物的化粧也很頭疼,譬如頭套的問題就很傷腦筋),只能希望從劇情上求改進。至於人事調配上,電視公司各單位的本位主義、演員的配合……無不構成演出的阻礙,你們看電視時,短短幾十分鐘,誰會知道這其中的辛苦?當然如果改成卡通,效果一定好得多。可是,你要曉得,卡通演一秒要畫二十四張,你要把我畫死啊?……」
看看大家驚愕的表情,牛哥經過一番發洩,似乎也顯得愉快些了,點燃起一根煙,聽着我們的問題:「漫畫雖是小道,但它時時刻刻都負有社敎任務,譬如我們剛剛說的兒童教育和『牛伯伯遊臺灣』等等都是。這是否意味着漫畫可以和時事配合,作爲一種批判或指導現狀的工具?」
穿着一襲印花短衫的牛哥,寬邊眼鏡下眨動着一對圓亮的眼睛,笑着要我們圍攏一點,「漫畫家是不能和羣衆有距離的!」他說。

漫畫何時走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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