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輯
秋風外的溫情
——試論顏崑陽的散文集
當然,社會性薄弱不自顏崑陽始,徐志摩猛虎集序:「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在以及隱伏中更大的變亂……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然歌唱的鳥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他認爲散文家「當前唯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再剖」)。不獨徐氏如此,朱自清等人亦然。對現實世界的關懷,不妨留給雜文小說去發揮、留給社會學家政治學者去研究,散文家只在現實中揀取理想、塑構自我、完成自我,而這種自我,其實並不僅限於「我」,而是生命情境的掌握。社會改革者認爲人存在的困境在於醫藥不發達、權利不平衡、制度不公平……;而他們則以爲人類存在的最大問題乃在許多無法解決的内在困境,因此他們揭露個體的焦慮痛苦,提擧個體的存在價值與重要性,以展露那些屬於個體存在與永恆的問題。這種探索路線,與宗教或哲學較爲相似,透過自我內在的省察與追探,它表現了對人類的「終極關懷」。——
對生命知覺的體認與咀嚼,可能是他在他自構的理想國中唯一的生活方式。像個大姑娘檢點嫁粧那樣,他喜悅、驚恐、謹慎而又精細地安排每一樁生活上
和-圖-書
的細節,每踏一步,都是個蓄意撰構的節拍,訴說着生命實感的眞理。因此,他的顛狂,來自刻意;而他的愉悅,則必經殘酷的磔傷。這種剖割之痛,其實並不來自他周遭的物事與人羣,而是他自我精心蓄意安排下的一個步驟。詩人是應逐出理想國的。這樣說,原也不是什麼惡意:詩人雖被神選來表達眞理,但他總是用他的直覺與思考來解釋「神」的意志,並喚醒、滋養我們的心靈,這還不夠可惡嗎?可怪的是顏崑陽似乎還頑冥不靈地耽溺於這份行業,高唱着:「縱教一夜風兼雨,不帶輕愁入醉吟」。——這就是扯謊,柏拉圖說詩人慣會說謊,崑陽也是,他明明喜歡用雙手撕裂揉搓自己,使自我在肯定與否定的縫隙裏痛苦地擺盪,卻偏要拒絕「愁」的侵擾和墮失,在風雨之外,建築一片不受囂擾的世界。在他來說,或許這就是一種溫暖,一種秋風秋雨之外的和靜與溫馨吧:
這種堅持,必然包含着艱鉅地體證人生的過程、和滿懷慶幸地品味生之榮幸的敍述,全集中這兩類態度交錯互織,盈洋着一片生的氣息。他爲什麼總希望從文明的粉飾中,拾同一些久已被遺忘的詩意,其原因必與這種沉思有關。無知的憨笑和沉思的咀嚼截然不同、無謂的憂鬱或感傷也和*圖*書與苦難的醒覺互異,顏崑陽無疑是屬於後一類的。他畢竟只是個詩人,對這個無可奈何的人世他除了堅持自我的純眞與不苟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他本人並非不知這種侷限的悲哀,「春山外」第三節裏他描述自己是隻未曾展翼的雛鷹,在樊籠裏仰視亙古的蒼穹:
春山代表一種阻隔,無論是形體、命運或環境。詩人所希盼的是覺醒後的超越,以及無盡的追尋。這册散文集卽是被他寫成永恒的誓言。
顏崑陽是個詩人。
酣睡終被驚醒,
我們決定一次飄搖的遠征。
黃沙、古道。
落日、天涯。
走盡平蕪,走盡春山,
我們是春山外的行人!
我們決定一次飄搖的遠征。
黃沙、古道。
落日、天涯。
走盡平蕪,走盡春山,
我們是春山外的行人!
這番追探與剖析,顏崑陽遠比徐志摩朱自清等深入,「我寫作,當初僅僅是基於一種剖判自己的需求。以筆爲刃,我常殘忍地切割着自己,試圖去剔除生命中許多挾雜的渣滓」(「自序」),本書哲理形象性很濃,這種主題結構的需求,是一項重要因素。他寫作的動機是:剖判自己;目的是:剔除生命中的雜質;而其過程則是:蓄意而精細地去製造情境、體會情境。這個特徵,在和*圖*書書末最後一篇「來到落雨的小鎮」尤其明顯。很少人寫散文會如此精緻,這種精細,緣於對自我的不苟且,也形成了他的風格。雖然有時也傷於雕琢和刻意,卻堅強地展現出他兀峭孤楞的面貌,在風雨中挹握住一壁自我營造的春。
「秋風之外」這册散文集,收錄了他三十幾篇散文,以詩的韻律、醇厚的感情、和哲理性的思辨,構組成一條深邃迂曲的心路歷程。筆鋒環聚在衝突性(conflict)的題材上,刻繪出人與自然或人與人衝突競爭的種種情境,包括死亡、愛情、友誼、以及生存的永恒和人我利害、自然與偽飾之爭……,冀圖從自我的追尋與生命醒覺的思考裏,剝落猙獰的現實,使自己在他自覺的塑造下,完美地成長。這種自覺,與造夢不同。造夢者最大的錯誤是活得不夠現實,只在縹緲架空的理想閣樓裏,編織困死自己的彩繭。一些偽情或濫情式的小說散文或電影均是如此。「秋風之外」則不然,他清楚地曉得:「人必須在現實中揀取理想,而不能強求現實去符合自己預先塑造的理想」(「在上帝之前」),因此,有時他雖也荒唐,卻仍可愛。只是基本上欠缺了改造現實的雄心與奢望,所以作品中也絕少寫實或社會性的傾向。換言之,他内在的挖掘很深,外向的探索卻和_圖_書很少,他所關注的,無寧仍是永恒與靈魂的課題。就此而言,他畢竟仍是詩人。
書中依照他特殊思考和體認生命的方式而寫成的篇什,常有獨特的布局結構,例如「葬禮中的異想——給一個不屈的靈魂」以序、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跋等構成,內容是對死亡的詮釋,他認爲爲死亡而嚎哭是某種不必要的演出,而人活着時常替自己許下一個不能由自己去完成的憧憬,更是令人費解。最後以人雖死,而一切大自然的秩序依然如舊作翻轉式的跳脫。它與莊子不同的是:他文中強調人死時,卽與這個世界兩忘。這種寫法的特殊處倒不在它外在的形式,顏氏許多篇也不一定具有某類特定的格局;其所以獨特,應是表現在「主題結構」和「語言結構」最佳的搭配上,因爲在處理生命覺知的問題時,顏氏習慣於思辯性地層層抉入,因而這類段落連綴式的寫法也成爲他慣用的形式,集中如「山靈的獨白」、「秋風之外」、「春山外」、「不歸鴻」、「妳自霧中來」、「那些年頭」、「我已歸來」、「斜陽依依的時候」、「觸鬚尖觸的人生」均是如此。把整幅心靈滑動流轉的痕迹,像電影似地,配合着外存環境和人物的思考而幕幕展開。而其前後組構結合的關係,其實頗含有小說的意味,有人物、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節、有布局、有對白,並形成一種近乎小說的圖式(pattern)。是的,這就是他散文中語言結構的特色,藉行動、對話或沉思向前逐步推展,其中每一事件或敍述都經過細心的安排,逐漸向讀者逼進,訴諸我們的美感,強迫我們將他整篇長文作一整體去看。就此意義而言,他的散文絕不僅止於自我心靈內在的獨白;它應是人在對應於紛紜鉅變的時空幻境或現實社會之中,重新思索人之價值與內涵的記錄。例如「斜陽依依的時候」裏一位童穉的少年、一位滿懷慈愛與希盼的老祖母,環繞在一個令人感傷的焦點(一位被日人徵調到南洋參戰的父親)上,細數黃昏的脚步;例如「也無風雨也無晴」裏蒼白而沒落的山胞部落和酒薰脂香的臺北市,構成了一片文明飛越而墮失的愴楚;例如「風灘三日」裏拾蛤的海女和異鄉的歸人,造成了情感上的拉扯與流失,引發一種現代人漂泊與空虛之哀……。顏崑陽慣於就這些問題加以思索,而其重心卻始終不離一種堅持:秋風正冷,而我也驚惶而艱鉅地哭了以後,徹底明瞭:生爲一個人原是一種榮幸(見「山靈的獨白」)。
我早就蓄意要精細地渡過這段日子,所以很多記憶遂被寫成永恒;若以此獻給知覺生命的人,我相信他們也會有些許同感(「來到落雨的小鎮」)!